东侧的右翼最先动摇,但却是西侧的左翼最早溃散。相较之下,索菲人能坚持如此之久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但即便是再伟大的统帅、再勇敢的士兵,当溃败降临,当你身前身后都是因不知名原因开始向后退、开始向后逃的包裹在甲胄中的肉块时——你,当如何作想?
索菲人没有他们的督军。
迪达特人也没有,事实上,当两支临战不畏的精锐军队开始遭遇时,军队在崩溃的瞬间就已经没有任何挽救之术了。
“……”
将军疲惫地挥动着马鞭。
他好似一匹荒野中的孤鹿,与鹿群分离,身陷在厚实的雪地里,周遭仿佛看不到狼群,但漫漫澄白荒野上,却只有它一匹鹿…仅此一个,仅此……
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
摇动马鞭的动作,更像是在对死亡做着最后的抵抗。
一口浓郁的痰,积郁在他的胸口。
“…………”
最终,他只得将马鞭与手臂沉重的放了下去。
就这样沉重的……
傻瓜。
简直就像个傻瓜。
下一场?不,不会有下一场了。
不会……
不、
不、等等。
不对,还没有结束。
我的士兵,我的士兵们——他们即便溃散了,即便逃走了,在这冰天雪地四面没有村落人家的地方,他们能逃去哪儿?
无非是营地……不,营地已经不会有人再去了。所以,最近的城市?
……我还可以重整败军。
我还没有输。
还没有……
嗖——!
一支冷箭从将军身侧划过,他怵然惊骇,而在短暂昂首看向敌军所在之处时,胸腔中的战栗感便再度凭空产生。
他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
心脏在颤抖。
手臂无比沉重的落下,然后又一次无比沉重的抬起。
他自马身上滑身而下,闯向那慌乱逃窜的崩溃行伍,他踉跄着往前走,刚拖着身子跑出几步,便决然摘去了身后的熊皮斗篷,将在这种时候极可能招来灾厄的袍子往旁一抛,旋即继续慌乱前行——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乱了套,这一切都……
在他身后,喊身震天,这声响掺杂在风雪的嗡鸣声中,宛若警钟。
它在惊醒什么?惊醒谁?
不知道,不清楚,不愿意想。
就这样吧。
已经结束了。
***
死了好多人,死了好多人。
地上有索菲人的尸体,但也有迪达特人的尸体。尸体连着尸体,血粘着雪,白色和红色和血水一般的让人说不清楚是什么颜色的冰块纠缠在一起,令人作呕。
击溃敌人后,勇士们只追击、屠杀了一小会儿。天实在是太冷了,战斗时就已经足够冷的天,现在正逐渐变得愈发趋近于极寒——没人愿意去收缴战利品,也没有谁试图拖走自家战友的尸身。所有的尸体横在身后,它们与这漫无边际的雪地连成了一大片,大块大块的尸身组成的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块团积聚在一起,哈一口气,略带一丝暖意的感情便直接融入了这充斥着厌倦与憎恶的氛围中,再然后……
索索走出几步,他双腿发软,尽管意识不断强调着:你应该站在这儿。但他却还是倒下了。
……倒下,不像个男人,倒像个懦夫。
是该感谢上苍么?是该感谢命运吗?然而,胜利后的感觉却只像是整个人坠进了冰窟窿,寒冷的感觉从头皮一直蔓延到了脚底,这种糟糕的境况完全没法让人形容。索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不明白本该高兴的事为何竟令人如此害怕——直到,他冷不防瞥见身旁一双枯兀睁在雪地里的眼睛。
吓……
然而,那只是个死人。
在那白皙的脸上,混昏地印着一大片黏糊但却冻结了的血块,他手掌好似枯了的枝干,只是单纯地突兀僵硬在那里,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害怕。
索索吞咽了一下口水。
这里的人,因谁而死?
当然,他是知道的。要么活要么死,不是迪达特人全死在这儿,就是索菲人的野心在这里溃败——该消失的都必须消失,该死掉的都必须去死。如若再选一次,如若能再选一次的话……
索索打了个哆嗦。
他怆然从雪地里站起身,有人正向他走来,他们向他发出了庆贺的声音,有些人的话能听懂,另外一些却完全听不懂。但是,这在刺骨寒风中无法被冻结的炙热情感却是不会消失的——你好么?我很好。可是……
在称颂声中,索索仿佛找到了那个自己想要的自己。可是,这样的人当真是他想要的自己吗?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忘记那沉重的一瞥。
你是谁?
所以说,你究竟是谁?
无数次的,索索试图说服自己。他试图让自己知道自己并不是索菲人,他是个自由的人,一个已经被祖国抛弃,而后在异族中找到了归宿的自由民——他尝试说服自己,可问题是,这种事谁会相信?美狄亚仿佛真心相信,她仿佛真的毫无顾虑,可是……
他头皮隐隐发痒。
虽然根本没人这样喊过,但是,他仿佛感到在周遭、在旷野、在四面八方正有无数怨灵纠缠于此,他们哀嚎着、怨诉着,每一声、每一句都是针对他这个“卖国贼”的控诉与诅咒。
张开嘴,更多的寒风灌进了胸膛。
泪水沁在眼底。所以说,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终于,美狄亚……
她阔步走来,又张开怀抱,将他结结实实地搂在了怀中。
是温暖吗?
或许。可是,不知为何,他却总觉得事情似乎仍没有结束。
“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听到她如此问。
怎么办?
接下来?
索索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想出一个办法。
尽管他不够聪明——但是,这难道不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吗?
“……大家都太累,太冷了。不可能攻城,继续进军…即便人是山,也会垮掉。”
“所以呢?”美狄亚轻声问。
“敌人的营地应该不会太远,他们之前可能在城市附近安札,上万人的军队,那里一定有充足的事物、衣物、柴火和酒。”
“……他们难道不会回去吗?”
“敌人溃败了,即便重整队伍也需要一段时间。而且,他们就算有往回返的士兵,这种时候也没法在营地里形成组织,遇上这样的人,只要杀掉就好。”
“……就按你说的做。”
如此允诺后,美狄亚命令几个勇士骑上马先行往城市的方向寻找营地。继而,便挎住索索的手臂,携着他一并缓步往回走:“为什么是城市附近?”
“现在是冬天,补给必须由城市提供。”索索轻轻挠了下额头,他移开视线,不敢继续看这已即将被雪蒙住的战场:“对方在这里扎营,目的是打咱们个措手不及。一旦慌乱起来,他们直接压过来,将阵势推进荒野,我们就会溃败、逃散,从此彻底冻死饿死在这里了。这么多的人,住在城里是不太可能的——但补给总要有人提供。所以我说他们一定……”
“好啦。”
美狄亚轻轻抱住了他:“我已经懂了。”
她眨了两下眼睛,目光澄净得宛若两点潭水:“你觉得,这里还会有索菲人吗?”
“不可能再有了。”
“我也这样觉得。”她声音非常轻:“大冬天的,在这里等这么长时间还真是辛苦他们了。就像你说的一样,他们其实不需要任何战术战略,只要把军队压上来,我们就会输……所以说,你是怎么鼓起勇气来的?”
“要么活,要么死。我认为这个选择很好做。”
“那么,你又是如何冷静下来的?”美狄亚追问道。
“……”
冷静?
索索不知道。
从最初到现在,他反而感觉自己一直怕得要死。
“算了。”
见他保持沉默,美狄亚干脆以笑声终结了眼前的话题:“不管怎么说,我们救了所有人。从西方到东方,再从东方到西方——咱们宰掉了所有该死的人。现在,是时候回家了。”
家?
索索想反驳那不是我的家。但是……
家。
除了迪达特,他还有别的家吗?
“维赫洛索索,向你致敬!”
冷不丁的,他的视线被一个声音吸引了过去。
瞧过去时,却见一个亲卫队的成员正将手半举在头边,又在说话的同时向他轻轻点头。
而当他做出这个动作时,其他人也开始有样学样,他们笑着向他施礼——可是,他究竟立了什么功劳呢?是施展诡计害死了帝国军队,还是主动上场与帝国军队展开厮杀?无论哪点,通过这种方式取得的荣誉都实在是……
实在是,有够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