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帐篷时,美狄亚的手在发抖。
她遥望远方潜隐在阴暗中的皑皑白雪,一双裹在棉手套中的秀手则微微打着颤。
周遭没有人。
她知道自己还有事情要做。
在绝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尽量避免在紧要关头饮酒、吸烟,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些闲暇时排解乏味的小手段……然而,今天的她却感觉止不住、停不了、动弹不得。
“……”
她杀死了托利多。
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
但当真正做出这件事之后,身体所能感受到的更多的感觉,却是轻松。
她额外找时间对拖勒卡说了这件事。
不出所料,他果然不赞同。
……他学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他不像个迪达特人,反而更像是索索。
手依旧在发抖。
于是,美狄亚从腰间解下刚回来便挂上的小小酒袋,微微鼓动一下喉咙后,她将之对准了自己的嘴唇。
是清凉和爽快吗?
不。
这感觉,更像是冰冷与炙热。
喝了几口酒,她仍没法平静下来,于是,美狄亚便又取出一块火舌草药膏,将之从薄纸中剥出,又直接囫囵塞进了嘴巴。
她又喝了两口酒。
牙齿在发抖。
但是,抖过一会儿后,一切便都恢复了原样——剩下的人,有多少愿意和我走?他们会甘心跟随我嘛?……不过,没关系,倘若他们不愿意顺从我,那就让他们跟着前任托利多一起走。
这般想着,她才慨然回身迎着风雪闯出数步,略一停滞,而后便愈发放缓了步子。
……在军帐之间,正有七十余人顶着风雪决绝伫立。
“都通知到了吗?”
“……是。”
“托利多陛下要大家议事……”她喃喃自语了一句,略有些发黑的脸色在毫无夕阳余韵的傍晚昏暗中稍显暗白:“最后一次——还有人想退出么?”
无人作答。
这是七十多个,除此之外,自己还有两千人的协同者,以及更多在部族中并未参加这次远征,但却随时能接受自己统治的部众。
那时亦是风雪交加,她走进父亲的汗帐,向他汇报这次出征取得的收获与具体情况——在他转身略有所思之际,她抽出短刀攮进了父亲的后背,只当他低吼一声,便又连着在他身上捅了几次——那时,父亲倒地时的目光…令她心悸。那不是仇恨,也不是怨愤,而仅仅是一种难以置信、悲痛欲绝的绝望与凄哀……
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曾经是草原上最伟大战士的男人,现在竟展现出了这副可怜相——就像、就像是索索一样。
还不算结束。
倘若他试图抵抗,自己或许要为这场未经详细准备的弑父表演付出代价。
但是他什么都没做。
自始至终,这个男人只是眼睁睁看着女儿蹲下身,又一刀刺透了他的心脏。
“原谅我……”
这是她听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
令人惋惜。
令人诧异。
所以说,一个被至亲弑杀的男人有什么需要让对方原谅的?
……美狄亚以为自己会哭。
她原本觉得,都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都已经杀害了自己最不应杀害的人——她本以为自己该哭,或者是,至少应当挤出几声干哑的嘶吼。
可奇怪的是,做了这一切的她却完全没有那样做的余裕。
只是一瞬,她便转念想到了之后的事——人们会怎么看?大家会忠诚于我么?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会顺利成为托利多么?为了今天的事,还需要杀多少人才能平定?
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
……
而后,她呼唤跟随自己前来的战士们,她要他们将刀劈砍到托利多身上,以此使他们刀口沾血、再无后悔之机。
“……”
不过,他们当然已经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事到如今,能成为托利多的只剩下一人——尽管弑父得位这种事已经很久没发生了,但很久没发生却不意味着不会发生。往近了说,前前任托利多不就是因无能被部众倒戈弑杀的么?既然如此,相对无能的托利多让位给刚猛坚韧的新任托利多,这有什么值得质疑的?
但她还是问了拖勒卡一遍。
……明明只是想问问他会不会支持自己。结果,却没来由地问了一大堆毫无意义的事。
真蠢。
可是……
他果然还是不支持吗?
对。
也对。
倘若他表示支持,那反倒是一桩可怕的事。
在寒风中,美狄亚咽了一下口水。
她的手裹在厚厚的手套里,微微打颤。
“走吧。”
但是,明面上她却依旧在故作镇定。
一步、一步,脚踩在厚实的雪中,发出了噶吱噶吱的声响。这一瞬间,她真的很怕等自己走出几步后身后的人会突然放箭射死自己这个谋逆者……然而,臆想的事终究还是没有发生。他们不是他们,而是一个个希望得到更多更有价值事物的贪婪的人——在托利多已死的现在……不,不对。
是前任托利多。
现在、
现在,我才是托利多。
……
掀开帐帘,里面已经坐满了老朽不堪的蠢货和阿谀家们,他们浑身散发着腐朽的酸臭味,当这些气味与火盆中的碳味混杂在一起后,就变成了一种格外让人作呕、让人不快的气氛。美狄亚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么忍受下来的,但是她也知道,为了今后的大业,自己终究是得把接下来的戏继续演下去。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美狄亚殿下,您这次真是立了大功。您…您不愧是,拥有高贵血脉的,托利多陛下唯一亲生的……”
嗒。
她轻轻按住老萨满的肩膀,微微用力示意他闭嘴后,便继续沉默着走向了更前方。
一步。
两步。
三步。
从未如此接近,从未如此远离。
倘若可能,她真希望那个位置远在天边——如有可能,她真希望那个位置自己永远无法企及。
然而,幻梦毕竟只是幻梦。
她登上的木阶,而后在所有人的惊诧中继续前行,直至走到那个位子面前,继而转身坐下。
有人倏忽起身。
然而,在经历短暂的沉默后,他便重又尴尬笑着坐回到了原处。
……酝酿在大帐中的,是一种令人难以辨明的氛围。
时间静静流逝。临了,一个疲惫衰迈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份寂静:“公主殿下。”
十字星萨满颤巍巍地起身,他咳嗽一声,继而以沉重的视线扫视全场并最终将目光定在了美狄亚身上:“即便陛下许诺……您也该劝劝他。”
他小声道:“不是托利多却坐在托利多位子上的人,从前也有过,但是,那些都是谋逆者、欺诈者、侵略者。托利多陛下喜欢您,这个大家都知道——可即便如此,您也该劝劝他。如此违背传统的事……”
“萨满大人。”
美狄亚紧紧抓着座位上的把手,她小幅度点头,以示敬意:“我耳朵不是很灵。您刚才说,哪些不是托利多却坐在托利多位子上的人都有哪几种?”
“谋逆者,欺诈者,还有侵略者。”
说话的时候,老人声音有些发抖。
除他的声音外,大帐中鸦雀无声,唯有木炭在火盆中静静燃烧时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噼啪声响。
“谋逆者,欺诈者,还有侵略者。”
美狄亚将话重复了一遍。
而后,她目光凌冽,扫视下方这一切一切的长辈、长者、功勋:
“托利多陛下过世了。”
停顿一下后,她又道:“根据部族当前的处境、悠久的传统以及我家族尊贵的血脉,众位应当尽快任命我为新任托利多。”
“可是,公主殿下……”
十字星萨满硬着头皮,大胆迎着美狄亚的视线说道:“托利多陛下素来身体强壮,即便这些日子以来面临困境,他也能沉着指挥、判断有序,就算突然生了重病,也不该这么快、更不该这么快就离世。而且,我们这些萨满……”
“萨满大人!”美狄亚短促提高了声音:“我究竟是什么意思,您还不明白吗?”
短暂一声后,她愈发提高了声音:“事情已经结束了,倘若有人想求证,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过去!那么,是时候做个表态了——新的托利多已经产生,我需要诸位所有人的赞同。现在,有谁反对吗?”
鸦雀无声。
然而,短短一瞬后,突然有人蛮横站起:“我不同意!”
他面带横肉,眼中自然流露着一股凶狠蛮横之气:“公主殿下…不,美狄亚!你……”
“我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冷笑一声后,美狄亚高喝道:“给我把他拎下去!”
话刚刚出口,突然有五个战士从外涌入。那人瞪大眼睛,登时从腰间抽出短刀,略微一退,背靠在支柱旁冷静观察着周遭。紧接着,他就在有人伸手过来抓他时虚晃一下,把刀子一下捅进了对方的小腹!
他成功了。
但是,其余士兵却抓住这人,打断其手腕,又用重拳弄裂他的肋骨,将这个咆哮中的男人硬生生拖出了大帐。
他们陷进了风雪中,再然后便没有了声音。
依旧是沉默,依旧是冷静的观察与犹豫、战栗。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美狄亚也怕得要死,但表面上她却依旧是这里最平静的人:“现在,还有谁反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