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说起来难,做起来容易?
……杀人。
第一次做这件事时,你会害怕、会痛恨、会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但习惯就好了。
如果你是个会杀羊、杀鸡、宰猪的老实人。
你将发现,给畜生放血和给人放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
美狄亚很害怕。
她很害怕。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就连杀死自己的父亲时,她也从未有过这种程度的感觉。
但是、
……索索在这儿。
她知道,他爱她……
即便整个世界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索索也会支持她。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即便我不像朵拉那样会假装温柔、会假装善良、会假装尊重——他也还是选择了我。虽然我能带给他权力,可是,假如他选择了朵拉,岂不是选择了一条平坦无阻的康庄大道吗?哪怕我话说得再狠,以他的聪明,最后肯定也还是能带着朵拉离开这儿……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他,他还是选择了我!不是朵拉,而是我!我!!
索索不会害我。
索索绝对不会害我。
索索永远不会害我、抛弃我!!
“索索。”
她穿上了皮甲,穿上了适合踩马镫的低跟皮靴,又将弯刀连着刀鞘一并挂在了腰间。
她缓缓地呼吸着,坐在木墩上,眼睛盯着已经被火盆烤干了的地面。
许久:“我爱你。”
“……”索索就站在她身旁。
他将手放在身前,脸上露出了欣慰地令人心安的微笑。
她看到他走过来,伏下身:“有我在呢。”
说话间,他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又搀着她的腋下,将之慢慢搀扶起身:“你是他们的王,是他们的托利多。我的狼王,记住,永远别在群狼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不需你教。”
心脏抽搐着。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但是,假如索索认为这是对的…他不会坑害我。她想,索索一定不会妨害自己——倘若遇到了左右为难的情况,听听索索的意见,然后采纳了就好。无论如何,他始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像父亲那样……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她问。
就像是发烧烧糊涂了一样,连她自己都对自己的问题感到离奇。
索索愣住了。
他看着她,片刻后又露出了甜美的微笑:“我会的。”
如此说着、
如此…他轻轻蹲下身,又慢慢抱住了她的腰肢和肚皮。就仿佛一个听怀孕妻子肚子里声音的暖心的丈夫:“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可是,美狄亚知道自己没有怀孕。
她也知道索索或许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暖心人。
即便已经强迫他作出了选择,即便已经走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这个人,她也还是看不透。
“我可不会像那些没能耐的软弱女人一样,遇到事,只知道哭、哭、哭!”她咒骂着。
咒骂着,就像是咒骂着某个软弱的家伙。
那是谁?
索索?
不。
完全不像……
“你一定会让我成为英雄的,对吧?”
“我会的……”
“那——走吧!”
深呼吸?
假装勇敢?
是占有欲在作祟,还是某只自欺欺人的怪物在呐喊?
美狄亚看不透。
即便前路昏暗,她也只能在索索的引导下,阔步前进。
***
他们包围了朵拉家人的帐篷,朵拉的母亲注意到了外面的士兵,她哀嚎、呼喊着冲回了家中。此刻,夕阳西斜,所有能做些什么或该做些什么的牧民们都已做好了迎接夜晚的准备——听到或看到此处异动的人们隐隐察觉到了不安的氛围,或有人尝试躲回自己帐篷,或有人壮着胆子走过来张望,甚至还有一些和朵拉父亲相交甚笃的牧民们,已经大咧咧、毫无防备地吼叫着阔步走向了这边,或是拿着赶羊的鞭子、杆子,又或是带来了从前打仗时用过的刀……
真要在这种地方杀人?
真要让亲卫队杀了本部族里的人??
美狄亚心惊胆颤。
即便亲卫队平时与部族相分离,即便亲卫队是从各个部族的个体中重新选择构成的整体,即便自己近六年来一直是亲卫队的最高长官……可真要做这种事,当真、没问题?
她求助似地瞥向了索索。
他却板着脸坐在那侧的白马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是。
是……
托利多不是任何人操控的傀儡。
她不能软弱,甚至不能表现得让人怀疑很软弱。
托利多必须强大。
非常强大、无比强大、极为强大;令人恐惧、令人畏惧、令人害怕。
做吧。
做吧!
该死的,就这样吧!做吧!!!
她扭头紧紧盯着那些咋咋呼呼想要闹事的牧民,她目光清冷如冰,震慑着每一个胆敢偷偷看向此处的人。
“科尔,你。过去划一道线,有敢越过那条线的……杀了。”
这就是结束了。
权威?
权力?
更多的存在于此的,反而是一种摄于恐惧的淫威。
那个名叫科尔的亲卫面色不变,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向聚在帐篷间留出的道路那边的牧民们,又抽手拔刀在他们面前的地上用力一划:“越过这条线的,格杀勿论。”
……
夕阳下酝酿着肃杀的气氛。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反抗。
前任托利多长期率领部族从东向西迁徙的艰苦跋涉,已经彻底摧垮了迪达特人反抗托利多意志的能力与决心。
事实上,真正的勇士根本轮不到由美狄亚来杀——她的父亲,前任迪达特托利多陛下早已恩威并重,将这些身上长满了刺儿的骨朵身上的硬毛摘了个干干净净。这些人从前连那个比较宽和的托利多都不敢违抗,更别说是这个……这个,早已凶名远扬的新托利多。即便她只是个女人。
她所仰仗的也正是人们对她的畏惧。
一旦这平衡被打破,一旦别人意识到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或许……一切就都完了。
“……”
美狄亚翻身下马,在她的指示下,数名亲卫一并下马紧随其后。走出几步后,美狄亚又回首紧紧盯着索索——她眼睛瞪得很大,但瞳孔却好似全无色泽。片刻后,索索轻轻垂下头去,也近乎于认命的从马上翻身而下。
往前走。
再往前走……
接受吧。
接受吧。
这就是命运了,对吗?
突然掀开厚帘冲出来的,是朵拉的父亲。
他惊骇地看向美狄亚,在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他在无意识间后退了一点,但旋即便重新挺胸向前:“托利多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女儿叛族。”
她声音很冷:“她想挟持我的未婚夫遁逃,还在我的食物中下了毒。我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受你指使。”
“我?怎么可能!托利多陛下,我在您祖父时成为了亲卫,在您父亲时立下了汗马功劳,您不能因为我的女儿怀疑……”
“多说无益。”
美狄亚跨步向前。
朵拉的父亲仍未理解美狄亚这样做的含义,可是,战士的直觉却使他接连后退了数步。
“托利多陛下?!”
他仍想解释什么。
可是,就在他试图解释的瞬间,美狄亚的弯刀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
就像杀羊。
就像杀猪。
肯定有人不知道,人在临死前也会如动物一般发出闷哼。
好了。
好了……
在杀她父亲时,没人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换了一位托利多陛下,一切如旧——人们觉得世界会按照旧有的路径发展下去,谁都不会受伤害、谁都不会遭遇不幸、谁都不会面临绝境——那么现在,是时候摧毁这种不切实际的美梦了。
……
当着众人的面,美狄亚亲手杀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战士。
她杀死了一个旧迪达特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