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恶人么?
我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恶人呢?
——《列昂》
***
不知为何,索索竟有些心神不宁。
米妮的说辞看似都对,也好似完全解除了他的疑惑——可是,随着思考的渐趋深入,索索却开始愈发感到不安。
不对。
……不对劲儿。
我是不是……哪里错了?
然而,现在再思考这些未免有些太晚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彻底解决最后的两个隐患。
离了南边的土山,继续沿着道路向北直行,曼铎山就在更遥远的道路尽头处。极目远眺,黎明前深邃的黑暗中,潜伏着一条与天际线连成更阴邃、深黑的林带——它宛若一条平铺着身体的巨蟒,静静等待着,蛰伏于此,仿佛终有一日要将此地以西的整片大地囫囵吞入腹中。
他本想与伍德一起进城后随便找个早起的当地人前去通报,可思前想后,索索却始终不忍再将更多无辜之人卷入此事。因此,便悄悄往米妮手里塞了一枚银币,要她亲自到曼铎山将两个亲戚叫出来……帮忙采购。
“……”
待到米妮一拐,再从斜向北侧的街道处拐弯继续前行时,索索脸上的笑容逐渐凝滞。
他在……思考。
和平时一样,面对不正常的人和事……他开始思考。
为什么?
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子,为什么要筹划杀人越货的恶事?
一个夜不闭户,就连家犬都随意集群圈养在山下的村子……为什么会为了钱谋划这等恶行?
“……呼。”
他听到了伍德的呼吸声。
那声音,沉重且沉闷。
微瞥视线,他瞧见伍德已从马上翻身下来,却仅是站在马腹右边,面若坚冰、一双眸子也空洞得令人害怕。
“……”男人眺望远方,在朝阳刚刚冒出个尖儿的遥远道路尽头——连绵的霜雪就像是一只甲虫的外壳…在那纯粹的坚硬与透彻的银白下,还隐藏着脆弱及柔软的“血肉”。索索紧随着他的视线,他呆滞地遥望那颗半露着额头的太阳。冷寂的月夜结束后,太阳便……升起来了。
阳光会洒遍大地。
明年,阳光甚至会融化这铺盖大地、好似永远不会消融的皑皑白雪。
“就快结束了。”
索索小声道。
“……赶快结束吧。”伍德喃喃说了一句,他没有回头。
男人怔怔的眺望太阳——就好像那璀璨的辉光能晒干、烤尽他身上的血腥味一般。
“你在想什么?”
时间过得越久,索索越感到良心不安。
为了让自己的心情尽可能好受些,他只得向伍德低声警告:“老哥——那时候,咱们只能这么做。”
“……”
伍德一言不发。
他只是继续隔着荒野,静静凝视朝阳。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升起来了。
他嘴角鼓了鼓,紧接着,腮帮也随着嘴唇的努动微微蜷起。
从鼻孔沉沉吸入的寒气,在很短的时间内走遍了他的五脏六腑。
又过了一会儿,伍德才终于慢慢阖上了双眼。
他没有抖,也没有发出哭音。
他是男人。
男人……
“做吧。”
终于,他以令索索感到无比陌生的语调轻声道:“就这样做吧……没办法的。是,反正是没办法的。”
“没错……这是没办法的。”
如此应和一声后,索索只觉身体又热又涨。他脑子越来越乱,明明在杀人时没有类似的感觉…当时,他整个人只被一种纯粹的愤怒与冷静操纵,其他一概不知、也一概不问。可是,现在,那些被他和伍德亲手杀害的人们的脸与肢体挣动时的动作,却都像看魔石里面的画面那样在眼前反复播放……这种感觉,很闷。
胸口很闷。
脑子很闷。
一口气郁在胸中,好似一团火、又像是一大把圈在一起的女人头发,既焦灼、又杂乱。
“索索我问你……”
突然,伍德再次出声。
在这个瞬间,他轻缓回眸:“等杀了这三个,你也想杀我么?”
“什么?”索索紧蹙眉头:“你说什么?”
他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而在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确实是对方想表达的意思后——他断然否定道:“那怎么可能!”
索索沉声道:“对我来说,你已经是兄弟了。至于米妮——她帮了我,我答应过她。我必须带她走。”
“哈……”伍德笑了。
嘴角撅起,露出一个黑隆隆的空洞:“你还想留她一命?”
“那是自然,虽说我可能保护不了她……”
“保护不了——?!!”
伍德骤地提高了音调。
他几近破音。
那尖厉的声音,宛若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野鹫:“还说你保护不了——?保护……哈,保护?”
他沉重地喘了几声,身子也往身边的马腹上靠了一下。男人的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索索,但他的表情却……显得畏缩。
就像是害怕什么?
(就像是……畏惧着我?)
“我不管你想杀谁,你叫我杀谁我就杀谁;我也不管你说留谁,你要留下的我绝不会动——索索,话说白了吧。我可以就这样……就像,现在这样!我告诉你——你要是老老实实、直直白白和我说话,我会按你说的做。可你要是想拿我当傻子,想在不知不觉中将我也他妈引进你的圈套、把我搞死——你尽可以试试!!”
他非常激动。
然而,急躁的外在却无法掩饰他濒近极致的恐惧。
他的表现令索索……心痛。
为什么?
究竟是怎么了?
我?
你,为什么?
……急于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少年张大嘴巴。
他“啊,啊”地低声唤了几下……却在意识到自己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挽回不了局势后,渐趋默然。
最后,他只得回以叹息:“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不是,我他妈也不是啊!”
伍德压着嗓子低吼了一声。他满怀恨意,却又在目光中暗含着一丝无法确切形容的复杂。
他又重重呼出一口气,在那被阳光披肩的厚实棉围上,沾浮其间的雪粒也给这个火一般的汉子添加了一分谨慎的酷寒:
“如果我是个,天生的坏人,我他妈就该在和你往出走的时候一把掐死你——可是,我没有啊!”
即便离得很远,索索也仿佛听到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索索,你和我说实话——杀了那两百多人,你现在……你现在,当真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之意吗?”
“我只怕我杀错了人。”
压抑的氛围令索索很是难受,莫名其妙被质问,这使得好脾气的他稍有一些恼怒。
不过,谨慎的他却还是将这份心情小心藏在了心底——毕竟,在难以正常维系古语的现在,他自知绝不能擅自和伍德爆发冲突:“那些人如果是恶人,杀一千万个也不算杀;可如果是咱们错怪了好人,杀了本不该杀的人……我,会愧疚。”
索索的话令伍德微地一愣。
他有意征询,却冷不妨瞧见对方已移开视线,且重新在脸上摆起出那令人作呕的虚伪笑容。
……
顺着索索的朝向看去,他注意到在先前米妮消失的拐角,那两个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村里人正兴冲冲地跟着姑娘往这边赶。
他们并不知道……前进一步,便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