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自己是暂时得救了,心情一松,只觉得胸中气血上涌,喉头发甜,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心中明白先前与金欹相击,震动内脏,刚才死里逃生,不但不及运功制止伤势恶化,反而妄用真力,无异火上加油,伤势定然加重,当他下坠悬崖时,原不存生念,但此刻既已得救,求生之念油然而生,他赶紧闭起双目,摒除杂思,一心一意运起内功来,但是一口真气却郁积胸中,始终提不上来,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灰心地叹了口气,右手的疼痛,也愈来愈增加。
雾气愈来愈浓,他感到天色也渐渐暗了,寒风呼呼,时而如虎啸龙吟,时而如郁妇夜泣,凌风施展千斤坠,稳稳地坐在树上,身子如粘在树枝上一样,随着树枝起伏摇摆,他的心情也像树枝一般起伏不定……儿时的情景清清楚楚地浮在眼前,那小桥下的流水,那路旁的小茅屋,屋旁四周柔软的小草,那儿正是他每天下午躺着休息,仰视飘浮白云的好地方。炊烟渐渐升起来,盘旋着,盘旋着,微风吹散了袅袅轻烟,小茅屋门开了,慢慢地现出了一张娇美的小脸,像苹果一样红的双颊,像小星一样亮的眼睛,一跳一跑的向他奔来,脑后的小辫子一晃一晃,脸上挂满了稚气的笑容。
跑近了,他赶紧一跃而起,牵着那只温柔滑腻的小手,奔进小茅屋,温雅美丽的大娘,总是坐在桌边对门的椅子,微笑地望着他俩,桌上放着一两样热气腾腾的菜肴,这两月来,他流荡江湖,不知吃了多少名菜,可是与大娘烧的菜一比,却都是索然无味……
夜深了,他身上感到一阵寒意,想到眼下身受重伤,陷于绝地,居然还有心思去想大娘烧的菜,不觉失笑。
他正准备运功御寒,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一时胸中受用无比,脑中也渐渐宁静,他用力嗅着,只觉得血气不再汹涌上冲,真气也渐渐通畅,他心中明白一定是那股香气的功用,但他因舍不得就此停嗅,所以并没立刻去找香气的来源,闭上了双眼,作起吐纳功夫,当真气豁然在全身游行一周后,胸中舒畅无比,右手伤痛也大为减低。
他张开了眼睛,找寻香气是从何处发出。举目一看,大感惊奇,原来光秃秃的横生枝干,此时突然生出两片翠绿小叶,小叶中间夹着一粒朱红果实,风向他坐的方向吹来,香气愈来愈浓,那粒果实也愈来愈红。凌风正想这必是灵药异果,当下攀着树,向枝前移动,他生怕树干尖端太细,吃力不住,移到距果实五六尺远,不敢再向前进,松开右手,左手抓着树干,向前一荡,右手正好抓住果子,摘了下来,此时树枝受力一震,已是摇摇欲折。凌风屏神凝气,又慢慢回到主干,看看手中的果实,红得十分可爱,还在继续长大,凌风心中很奇怪,凝目注视。过了一会儿,果儿不再长大,忽然破裂,一股果浆喷了出来,凌风急忙张口吸接,入口但觉清冽绝伦,再看手中果子,已经只剩下一层薄皮,可是仍然香郁非常。他舍不得丢掉,正在想装在什么地方比较好,无意之间在口袋中摸索到小小的玉瓶,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顿时使他呆若木鸡,心中感到一阵冰凉。一种绝望的情绪,充满了他的心房,一时间,他脑海中像一块白纸一般,什么都不想,过了一会儿,千思万想一齐在脑海中浮起……
他清晰地记得,那年,他九岁那年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中午,他与一群小朋友,一道在小溪中玩水。他一向胆子就很大,率领着那群孩子游向上流,他们从小就在溪中嬉水,所以水性都不错,大伙儿愈游愈远。忽然,一条金色小鱼跳出水面,他赶紧向前一冲,想要接住,可是慢了一步,小鱼又入水中,他心中不舍,立刻潜下水面,看见小鱼就在前方不远,他闭住气,悄悄地伸手一抓,哪知那金色小鱼侧身一闪,不但不逃,反而迎上来便是一口。他心想给这种小鱼咬一口也没有什么要紧,当时只感到手指尖上一阵麻,那条明明已经被抓紧的小鱼,又从他手中溜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小蛇。
他秉性坚毅,锲而不舍,准备浮出水面换一口气,再潜下去抓,当他露出水面时,他立刻发现,整个右掌都变成黑色,一条右臂全部麻木,他知道一定是方才那尾小金鱼身上有剧毒,当时急忙上岸也不及告诉同伴,飞奔回家,跑到半路,头愈来愈昏,他咬着牙,拼命支持,当他跑到离家门五六步的地方,被小石一绊,再也支持不住,大喊一声便昏倒了。
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神志始终不清,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清醒过来,他睁起无神的眼睛,看见大娘和阿兰两双红肿而疲倦的眼睛正注视着他,还有那位朱夫子——私垫里的冬烘先生,脸色凝重地沉思着。
“水”,从他喉管里吐出一个字,浑身无一丝力气。只见大娘、阿兰、朱夫子脸上都现出了笑容,阿兰那双大眼突然之间明亮起来,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爱怜,自伤,他心中一阵迷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也凝看着她,蓦然,阿兰脸色大变,俯倒床边,他心中一急,便又昏了过去。
他一天天地好起来,他知道阿兰也病倒了,朱夫子每隔一天便来看他们一次,每次朱夫子从阿兰床边探过脉后,脸色都很沉重,大娘也终日忧伤愁苦,他心中明白一定是阿兰病势愈来愈重,但自己全身如脱节一般,一动都动不了,他屡次问大娘阿兰的病况,大娘都安慰他,告诉他不要紧。有一天,他半夜醒来,听到大娘与朱夫子在轻声谈话,他本想翻过去再睡,忽然他听到朱夫子他们在谈阿兰的病势,他立刻凝神偷听。
“我瞧阿兰这孩子多半是中了金蛇毒,但是她怎么会中毒,倒是令人难解。”朱夫子说道。
大娘接口道:“如果真是中了蛇毒,难道除‘血果’外,别无他法医治吗?”
朱夫子道:“这蛇原是天下三毒之一,中毒者,不出八时辰,全身时痛时痒,难过非常,任你定力多强,最后也忍耐不住,自求了结。而且最厉害的是此毒非旷世难逢的‘血果’将其毒性托住,泻出体外,其他任何仙丹也难奏效。”
大娘哽咽说道:“你瞧阿兰还有救吗?”
朱夫子长叹一声道:“那日我那小半瓶血果汁,全给凌风服下,也是见他毒势沉重,一时心慌意乱,其实这种灵药专克天下各种蛇毒,只消数滴,便已足够,我瞧那日阿兰可能是一时情急,用口去吸凌风手指上的伤口,后来自己知道中毒,但强忍着,她怕血果汁不够,如果我们发觉她中毒,分一半给她服用,也许会耽误了凌风的病势,唉!这孩子对凌风一往情深,竟舍命救他。
“我现在用药将她毒势逼住,并使她昏睡,以免受各种痛苦,等明儿全身毒气都集中在一起,我再用针灸刺穴,将毒从七窍逼出,好在她中毒不太深,也许有几分希望。只是……只是一双眼睛恐怕不保了。”
大娘低声抽泣着……
十多年了,那夜朱夫子与大娘的对话,凌风还是一字未忘。长日凝思,深宵梦回,他没有一刻不在盘算着如何找寻血果使阿兰复明。
如今自己坐的这棵树不正就跟朱夫子所说血果树一样吗?
可是,那百年一结的血果呢?
他自惭自责,怒天怪神,口中喃喃咒道:“吴凌风,吴凌风,你这自私的东西,为了救自己的内伤,竟忘记了这十年来刻骨铭心的大事,你这卑鄙怕死的家伙,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他愈骂愈是伤心,不由放声痛哭,哭了一阵,悲愤之情稍减,想道:“老天爷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我自幼父母双亡,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待我如子的大娘,可是我却累得她独生爱女双目失明,我日夜费心寻求血果,可是,却这样的被我糟蹋,难道我命运是这么不祥,凡是待我好的人都要遭到灾难吗?
“朱夫子说我父亲一生仗义疏财,行侠除奸,可是到头来,依然不免命丧荒山,尸骨无存,这难道是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吗?
“我母亲——大娘最佩服的人,是北方最有名的才女,诗、歌、赋、棋、琴、书、画、女红、烹调,无一不精,天资敏捷,是盖世的天才,可是她,她在生下我后,便悄悄离开这个世界,难道世上愈有灵性的东西便愈不长久吗?
“朱夫子在我病好后,他就告诉我身世,从前大娘骗我说父母发愿在泰山金光寺中苦修二十年,我一直信以为真,一旦听到朱夫子说我父亲命丧歹徒之暗算,真是如雷轰顶,我渴望着再过几年,便可看见爹妈亲爱的面容,可是我的希望粉碎了,代替的是复仇的怒火,朱夫子是爹的师兄,他告知爹的仇人是谁,并尽力教我武艺,他常自叹天资太差,学艺不精,唯恐耽误我的前途,他只教我本门基本功夫,可是大娘有一天突然拿出了一本册子,交给朱夫子,他一看之下,大为惊奇,便教我照着书上所写去练,他自己在旁指点。他说那是我父亲——他们三师兄弟中武艺最高强的,一生武学的结晶,我日夜练功、读书来打发日子。
“我甚至不敢看阿兰一眼,那副失去光辉的秀目,虽然依旧是那么美丽,然而,在它后面却是永恒的黑暗,我发誓,只要阿兰能复明,我一切都可以牺牲,一切都可抛弃,甚至是我的热血,我的头颅。
“阿兰愈变愈温柔了,她不再和我斗气,只是温和地开导我、鼓励我,劝我不要将此事耿耿于怀,将来总有一天可以找到灵药,我虽知希望渺茫,可是也渐渐安心一些,用心练武。
“那天,当我告别师父及大娘母女时,阿兰的眼中充满泪水,她勉强一笑道:‘大哥,你初入江湖,一切要小心,报父仇第一,血果找不到便算了。’
“我当时凝目看她,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阿兰,我知道,你虽看不见我,可是你一定感觉得到你大哥我想把全部爱怜,从我那拙笨眼光中注给你。
“阿兰收了悲容,甜甜一笑道:‘好啦!大哥你上路吧!’
“这一笑,如百花怒放,娇媚万状,柔情款款,我当时看得痴了,久久呆立不忍离去。
“阿兰!阿兰!我发觉了生命的价值在有些时候,会比不上一个深情的微笑!
“你要我死,我难道偏会说不吗?
“师父交给我一枚玉瓶,他再三叮嘱,倘若找到血果,立刻放入玉瓶中,血果便会自动化为浆液。
“我提起了勇气,怀着希望,背负着长剑及小囊,逢山过山,逢水涉水,漂泊在名山大川及诡诈千端的江湖中,血果没寻到,父仇未报得,但幸运地结识了一位肝胆照人的兄弟——辛捷。一个天真、豪放、倔强的孩子,虽然他比自己只小了半岁,可是却孩子气得很哩!
“好不容易,在泰山大会上,看见了仇人,那名重武林的仇人,正要拼命报仇,可是,那可恨的丑八怪,那疯狂的丑八怪,不分青红皂白抱着我一起滚下悬崖。哼!这该死的东西,现在只怕已是粉身碎骨了吧!”
他思潮起伏,不知不觉,天色已是大明,火轮般的太阳已爬上了山巅,山腰四周围的浓雾慢慢被蒸散,金色刺目的阳光,穿过云雾,淡淡地洒布在凌风俊秀面孔上,只见他脸色时而凝重沉毅,时而激动痛苦,时而凄凉缠绵,时而幽然神往;最后他一跃而起,仰天一阵长啸,轻盈盈地立在树干上。
原来刚才他经过一场激烈的理智与感情的斗争,当他想到灵药已失,阿兰绝望的神情时,热血上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直想纵身向下一跳,可是当他抬头一看,云雾渐渐消溶,红日光儿万道,突然心中若有所悟,想道:“云雾虽浓,但是在太阳的光芒下总是会消散,我命途多难不也像满天乌云浓雾吗?可是我命运中的太阳是什么呢?”
“啊,是了,那是要靠我自己奋斗,我自己努力,我自己挣扎的勇气,那就是我生命中的太阳啊!
“师父常说古来成大功立大业者,往往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我受这样一点挫折,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天资敏悟绝伦,此时一经想通,再无疑义。他性子沉毅,一经决定,就是刀山枪林在前,也不会半途而废。
他凝神盘算了一下,自忖凭自己的功力,就算上面有攀附的东西,恐怕也难以揉身而上,目前只好想法跃上,他提起一口真气,觉得运用自如,又不放心地挥动右手,发觉疼痛全消,他微微笑了笑,心中明白这必定是血果的效用。
他想:“先仔细看看下面形势再说。”于是,施展倒挂金帘,整个身子向下,一双脚却牢牢挂在树上,下面的雾气被日光蒸溶了不少,凌风一目了然,估计谷底离树根大约七八十丈,自忖:“如果能找到五六个落脚之处,就可以安全跳下。如果只有两三个可借力处,也只好冒险跃下,身体只怕会震伤哩!”
他双目来回巡视,终于发现一块突出的小石,大小只容单脚,距离立身之处只怕有十几丈,他默默祷道:“老天保佑那块石头不要是浮石才好。”
他将全身劲力运于右手,他想运用金刚指,承担一部分下坠之力,他凝神聚气,纵身一跳,疾如流星,右手五指使力,抓向崖壁,那尖逾金石的崖石,竟也被他抓出五条不浅的指痕,当他距离那块石头还有三四丈时,他在空中看准目标,双腿一缩,翻了一个筋斗,以缓下坠之势,然后轻飘飘单脚点石,待他感觉到那块石头非常牢固,才将重心下放,施展“金鸡独立”稳住身体。
凌风换了口气,再往下看,只见云雾更薄,景物清晰非常,最奇怪的是,每隔十几丈就有一块大小一般的突出小石,好像是人工造的一样,凌风暗想:“从上往下跃,每隔十多丈一块小石还可勉强以供身体借力,可是如果从下上蹿,这十多丈距离却非小可,这石块分明是人为的,天下难道有如此高手?”
他急于脱险,无暇多想,当时如法炮制,连续几跃,已到谷底。只见遍地怪石嶙峋,地形极道为崎岖,三面全是高峰,只有南面是一个缺口,他施展轻功,奔了过去,发现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沿着小路弯弯曲曲转了几个弯,地势突然开朗,前面是一大片翠绿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