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玲珑之冕
45205100000062

第62章 再诉衷肠(4)

婉儿回宫后,多日闭门不出,显时来探望,韦后也来过一次。婉儿无心应对,只好屡屡装睡。武三思因着亲家身份进得了皇后宫,却去不了后宫深处的沏兰殿,所以干着急也没用。宫里宴饮不断,婉儿则除了推卸不了的事务,能不露面就不露面。

直到收到那首“五王灭思”的藏头诗,婉儿才意识到早秋已经来临。很久未见崔湜,可一想到他,婉儿的内心便翻江倒海。

她曾经几次强迫自己事无巨细地回忆那日的细节,公道地说,崔湜并没有刻意去扮演贤,只不过她那时的意志已经完全失控,而他有当年太子的朝服加身,怕是就算女皇在世都难辨真假。再远一点,婉儿尚记得在东都洛阳编撰《三教珠英》小屋里的那场深谈,而今,那套让他们费尽心血的大型类书已然随着张氏兄弟的灰飞烟灭而被束之高阁,与那相关的所有一切也恍若隔世,唯有崔湜那些曼妙凝练又略带哀伤的短句像他这个人一样,长久留在婉儿心里。中宗李显登基以来,宫中的大型宴饮逐渐多起来,婉儿曾向显提议扩大修文馆,召集天下才子文人为当朝所用,于是沉寂已久的修文馆又开始活跃起来,文人的比重一增多,那些以朝臣为主的宴乐中,便少不了会有一轮又一轮的赛诗会。显每每让婉儿怡然旁坐,品评诗作之高下时,婉儿望着一批批青年才俊手持狼毫下笔如风,心里总难免会想起面如冠玉的崔湜。婉儿以为在那群初登殿堂的才子和当朝重臣之中,以崔湜的才学,无须费劲便可在众诗中拨得头筹,然而令她怅惘的是,类似这样大型的赛诗会,自己在无法推却之下参加了几回,崔湜却一次都未来过。婉儿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旁坐,答曰,崔大人啊,他近来奉父母之命娶了长安城内一个有名的美人,人家新婚燕尔的,哪里还没事就往宫里凑?

原来如此,又一才子抱得美人归。婉儿想象不出宫外的爱情与婚姻是怎样的,少了宫里的政治倾轧与权势攀附,那个广阔天地间的连理之结是否多了些互相欣赏,你情我愿?从此这个年轻的后生不会为她上官婉儿担忧、发愁甚至抱不平了,从此,有另一个女人与他并辔缓游、吟诗作画了。

然而当一切归于平静,崔湜的诗却悄然传进了昭容娘娘的沏兰殿。婉儿想不出崔湜做出此决定前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他是五王的人,这一点是她早就知道的,也是他俩之间知而不言的秘密,以崔湜的聪明,不会预想将此事泄露给她的后果,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所以婉儿完全不懂崔湜是怎么想的,既然他处心积虑地把自己藏得那么深,在武三思身边潜伏了那么久,又何以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倒戈,冒着巨大的风险向她通风报信呢。曾经,婉儿心中也有她自己的制衡之术,功高盖主不行,武三思美人钳制也不行,于是她在两股势力中一再不动声色。她很自信这个还没在朝廷站稳脚跟的年轻人是吃不透她的,这一次,如若她毫不领情,那么崔湜将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于是,在次日太平府上的一次大型晚宴中,婉儿找到了一个与崔湜单独会晤的机会。

如太平本人所说,驸马武攸暨最大的好处,便是非但不干涉她组织这种半月一次的大型宴乐,反而不遗余力地配合她铺张挥霍使银子。

武攸暨不但清楚太平如此浩大的开支来源于何处,更知道妻子为何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些。当年,张氏兄弟便是这样被太平选中的,只不过,这两个人太平自己尚未来得及受用,便献给了自己的母亲。

这一日高朋满座,太平作为东道主,暂时还顾不到几位和她早已熟稔的旧友。喧宾夺主是太平惯用的伎俩,看上了谁,偏偏先将谁冷落在一旁。待到酒过三巡,太平反过身来找崔湜时,却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与崔湜一同不见的还有婉儿。这倒是太平能料想到的,崔湜被父母逼婚以及他对婉儿依然有情,这些太平都知道。然而以她对婉儿二十多年的了解,确信婉儿是不会对小字辈动真情的。尽管如此,太平还是有些愤恨,她把这两人单独见面的原因想偏了。

是婉儿先来到太平府宴宾楼后廊的台榭间的,从那里向下望,便是当年薛怀义葬身之地的那片竹林,而蓦然抬头,天边竟挂着一轮皎白的满月。

“贤最讨厌的就是丁香的味道,可是崔湜,那日,你却饮过丁香花瓣冲泡的茶。”

“微臣自知对娘娘多有冒犯……”

“那日的事,不要再提了。他们什么时候行动?”婉儿直截了当地问崔湜。

“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只知道他们已在罗列武三思的罪行和证据。其中,其中还有一条是,私通宫闱。到时候,昭容也难脱干系。他们这次,或许不通过圣上……”

“那他们便是要谋逆。”

“当时神龙年间的那一场政变,成者为王,又有谁会说他们谋逆。”

“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他们说,要彻底将武氏集团连根拔起,有两个人必须死,一个是武三思,另一个……”

“另一个便是我对吗?”

“昭容如何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这有何难,”婉儿苦笑一声道,“大人可看见那边的一丛浅黄色的杯状小花?”

“那是什么花?微臣从未留意过。”

“那叫菟丝花,它们没有根,寄生在树干上,会吸食大树的养分,和树生生缠绕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娘娘的意思在下懂。娘娘早知道五王的心思却一直没有动他们,可现在,眼见他们要将您与武三思归为一党而除之了,崔湜怎能不急!”

“他们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如果换做我,或许早在政变时便动手了。”

“娘娘现在有何打算?”

“现在,我还没有想好。五王功勋卓著,为首的张柬之已八十多岁……”

“刀已架在脖子上,娘娘不可再犹豫了!当务之急必须得将一切禀告圣上,先一步卸了李多祚等人的兵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如果需要的话,卑职愿面见圣上亲自禀明一切。”

“那你,就从此也缠绕在那丛菟丝花上了。有朝一日武灭唐兴,大人和可能也如婉儿一般,以恶人载入史册,被后人唾骂……”

“可崔湜在所不惜!崔湜而今只求娘娘性命、名誉无扰!崔湜多年来目睹娘娘为人,崔湜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后人心中也会自有公道!”

“不必为难了!”太平出现在门廊尽头,“就由我来告诉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