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玲珑之冕
45205100000068

第68章 黎明之前(1)

这一日,宰相苏瑰(字昌容,京兆武功人,隋朝左仆射苏威曾孙。进士出身,历任恒州参军、豫王府录事参军就这、朗州刺史、歙州刺史、尚书右丞、户部尚书、侍中、吏部尚书、右仆射,封许国公,同年十一月,苏瑰因年迈多病,被罢为太子少傅。不久,苏瑰病逝,遗命薄葬,终年七十二岁,追赠司空、荆州大都督。赐谥文贞。公元716年,苏瑰与徐国公刘幽求一同配享睿宗庙庭。)亲自来到宫外的上官府找婉儿。适时,婉儿正在湖心亭喂鱼,见苏瑰满头大汗地前来,知其有事,却故意巧笑道:“夜宴尚未开席,宰相大人似是来早了。”

“我不是来吃酒的!”苏瑰挥手间都带着三分怒气。

“那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大人看不下去了?”中宗放纵后廷已是出了名的,不听良言也是在皇帝中上数的,所以列为朝臣有些不得不上之言,便由婉儿转给皇帝,所以婉儿对这种大臣跑来告状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

“大事儿不止一桩,在下都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那就一桩一桩地说。”婉儿轻摇着团扇。

“许州参军燕钦融的事儿,娘娘可有耳闻?”

“燕钦融……”婉儿揉着一侧眉梢,“可是上月底上奏安乐弄权、韦后干政,盛封群从子弟,又言驸马武延秀、中书令宗楚客等将图危宗社的那个参军?”

“正是。”

“陛下已下旨诏他入廷了。怎么,他来了?”

“燕钦融已经死了。”

“死了?”

“前两日,圣上亲诏燕钦融入见,与韦后,公主及驸马等当面对质,燕钦融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地揭露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不仅****后宫,干预朝政,而且朋党为奸,危及社稷,盛怒之下,韦皇后不等陛下出言,便命令武士将燕钦融高举至城楼,当场摔死!陛下见后,竟只唉声叹气,并未再言其他!”

婉儿当时就为燕钦融不值,可哪料不测会来得这么快。

“还有什么事?”

“陛下欲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昭容娘娘可知此事?”

“前些日子是提起过,但陛下不是一直没有答应吗?”

“已经下诏了!”苏瑰痛心疾首地说。

“此话当真?”

“诏书在此!”婉儿接过诏书一看,便立刻心中有数,“宰相大人莫急,观其字迹,该是安乐自己所书,婉儿昔日曾见安乐自拟墨敕并遮其文,只求陛下盖印。今日一诏,想必也是这么来的。”

“这,这简直是胡闹!苏某自上任起就从未见过此等荒唐之事,观历朝历代,怕是也没有哪个皇帝放任妻女至此!在下若对此事视而不见,怕是宰相之位也做不了几时了!”

这个王朝已经没救了。可婉儿看着年逾古稀的苏瑰捶胸顿足的样子,心里实在不落忍,故而正色道:“婉儿离宫数日,实在不知此事,不如宰相大人且先行回府,容婉儿进宫问个究竟,若真是陛下亲自应允,再上书劝谏也不迟。”

苏瑰走后,婉儿立即携诏入宫,不想正碰上十几位也算德高望重的朝臣被分为两组握绳拔河。上前问一侍从,方知这是陛下的意思。那侍从说陛下有令,列为朝臣中,年不足六十者皆要参与。再一望,只见显与韦后坐在高处亲自观战。望着一群身着朝服的大臣汗流浃背且东倒西歪,一旁的安乐公主更是笑得前仰后翻。

是韦后最先看到婉儿的,当然,她也随之看到了婉儿手里的诏书。诏书此时在韦后与安乐的眼中已几乎形同废纸,因为她们母女俩不仅不受那东西的震慑,还可亲自立毁。

“陛下玩儿得可还尽兴?”婉儿走到显的身侧道。

“这不,快端午节了,索性就,玩得出格些。”韦后抢先说,不知为何,面对这个位列三妃之后的上官昭容,她总是有几分心虚。

婉儿没有搭理韦后:“圣上怎只穿了一双龙靴?”

“那一只在那儿呢!”

顺着显手指的方向看去,婉儿看见另一只龙靴已被当成了拔河的中界,孤零零地躺在两列朝臣之间。

“都散了吧。不玩儿了。”显站起来道。朝臣们听了这句,忙得救似的提靴理冠,落荒而逃。

韦后赶紧急步过去提起龙靴给显穿上,而显,却看都不看婉儿一眼:“昭容有事吗?回宫说吧。”

这个时候安乐也看到了婉儿手中的诏书。

“真扫兴!”刚回到内宫,安乐便道。这一语双关的三个字明显是说给婉儿听的,可婉儿却丝毫不加理会。

原本婉儿是要单独和显说诏书的事,不想韦后与安乐却一直拖着不走。婉儿没法,也不想再耗下去,只得当着她俩的面说:“陛下且先看看这封诏书。”

显接过来一打眼便怒道:“安乐,又是你在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安乐翻着白眼,“白纸黑字,还是父皇自己签的,如今,可是要反悔?”

“诏书一经发出,怕是也不好收回了,”韦后讪讪地在这对剑拔弩张的父女俩跟前当着和事老,“都是陛下您自己平时太宠安乐,这下出漏子了吧!咱们还是想想,有没有什么折中之法。”

显板着脸未置一言,却听婉儿道:“不需要什么折中之法,这道诏书除了宰相苏瑰苏大人和婉儿,并没有其他人知晓。”

“那最好了。”显说。

“什么最好?”安乐咬牙切齿,“父皇明明应下人家的事,这会儿却又不作数!”

“住口!军国大事,怎可当儿戏?”

“错儿也不都在安乐,”婉儿平静地道,“是陛下也在把军国大事当儿戏。公主府纳资授官已让众臣间颇有微词,如今又传出这么道圣旨,恰恰应合了公主自拟诏书并掩其文求陛下签署的传言……”

“父皇还轮不到你来数落!”不等婉儿说完,安乐便恼羞成怒,“再说了,我,我也没卖官!”

“公主急什么,婉儿适才并没有指名道姓啊。”

“你!”

“够了!”显站起来,“你们两个,做了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都各自回宫去!”

韦后母女俩这才极不情愿地走了。

“婉儿,你说的是。”显徒然地坐下,“你这样说我,我一点也不生气。知道我如今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就是当年我硬拉你回宫,还纳你为昭容。婉儿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你,保护那个孩子,可事实证明,我不过是一个和上次登基后别无二致的笑话而已……”

“不,显……”

“你不用安慰我。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过,你以为王朝成为今天这样子,我就不痛心吗?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我还踌躇满志,怎知日后确是生生让你来趟这道浑水!韦怡和裹儿,现在已鬼迷心窍不可救药了,她们还真以为,自己能成为第二个、甚至第三个武皇……”

“婉儿说过,她们这样下去,无疑是自取灭亡。当年武皇称制,是从麟德元年二圣临朝开始,做了几乎三十年的准备,而韦后却以为单凭陛下的宽容和韦姓一族把持朝中要职就能永远呼风唤雨。陛下忘了吗,匡复李唐何等不易,陛下实不该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这样。”

“婉儿,你说实话,大厦将倾之际,是不是快要到了?”

“陛下说什么?”

“没有,我只是隐约感到,这一切是结束的时候了。有些话,我实在憋在心里很久了,但除了你,我不知道该和谁说去。当初是母亲看走了眼,她若能把位子交给旦甚至交给太平,这会儿恐怕都比交给我强。一直以来我都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我不是做皇帝的料。看到旦的那几个儿子,我才知道什么叫后生可畏,他们看我这个皇伯父眼神里的鄙夷是他们自己都不会察觉的,但我却看出来了,我不怪他们,在他们眼里,我仿佛看到了贤当年看父亲的那种眼神,婉儿,这些,怕是只有你才能理解吧。再看看我自己的子女,死的死,贬的贬,剩下的几个,矫旨、卖官,还有谁堪当大任。”

“可毕竟在位的是您,陛下。您也是当年众望所归的庐陵王!您也是武皇亲自拟旨传位的大唐君主!所以只要是您,无论什么时候站出来立意整改朝中的污浊之气都为时不晚!”

“不,已经晚了。况且,我没有办法像母亲那样,为了这么个位子,为了手中的王权而不惜夫妻反目、子孙流散。婉儿,或许我最对不起的,便是你了。你被我们这一家子害惨了。最近,我时常梦到父亲,我觉得一切不会远了,所以,回到你宫外的府邸去,别再进宫了,或者,干脆跟你的崔湜走吧,他爱你,而且一直等着你。我可以暂时调他回京,再带你出去,真的,外面起码安全。把诏书留给我吧。”显说着又站起来,从婉儿手里接过诏书,引烛烧掉了。

婉儿心里其实并不确定显现在开始罢黜韦氏一党还是否来得及,但她很清楚自己是没法全身而退的,或许最后一条路确如显所说,到宫外去,远离皇城,远离她有记忆起便充满纷争与杀戮的权力中心。

但是婉儿深知那所谓的离京之路并非崔湜所爱。早在他远赴襄州之时,她便告诉崔湜,从此,你便是太平府上的人。从此,不要再来找我。是的,诗人需要由眼及心、需要世外田园去激发某种灵感,但也同样需要功名利禄那些听起来有些庸俗却实实在在的东西,起码崔湜是这样。身在官场多年的婉儿太能理解这一点了,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理智地、一分为二地看待崔湜,以及崔湜对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