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姓李的,哎哟,死得怪惨的啊!”……他这样答复着,眉毛和唇角都在战动着。“是个三十多岁,很有趣的少年,国民日报的主笔。文章做得真好,要是满清的时候,最少是可以中举人的。哎哟,青年人只知有进,不知有退,这样结局了太可惜哩!”
“我们的儿子呢?……”我不知为什么,被父亲这一吓,总是不能让精神把定起来。
父亲好像没有听清楚了我的说话似的,只是继续着:
“他的父亲是我的老朋友,现在发狂起来了!……他碰见人的时候便这样说,‘字纸应该拾起来!……字纸应该拾起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的儿子被警备司令部拿了去以后,最初听说警备司令部还是好酒好肉的管待他。他也时常写信出来给他的家人,劝他们不要挂虑。以后,他便许久没有写信出来。他的父亲着急了,他和几个朋友到各处去寻找他的消息。最后,才由军队里传出来,说他的儿子已经和其他的几个要犯被秘密处死,而且用黑布包着死尸,丢进大海里去了。……在这个消息传出来几天之后,姓李的这个朋友恰好碰到一个兵士拿了几对皮鞋在贱卖着。其中有了一对,正是他自己的儿子的皮鞋呢!唉!我的朋友看见了这对皮鞋之后,什么话也不说,从此发狂了……唉,这样的年头,杀戮真是太重了……!”
儿啊,当我听完这条悲惨的故事以后,我的心日夜都在悲痛着。我真不了解为什么同是人类却不能相亲相爱,反而一部分人硬要把别一部分人屠杀,这是什么道理呢?慈悲的天王爷!
儿啊,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凡事都应该有个把握些。
危险的事情,应该永远地避开,应该珍重着生命,为着老人们的缘故。
唉唉,英儿呀!英儿呀!
母字
二月十八日
七
最亲爱的母亲:
你的信,我已经接到了,我一口气把它读完之后,只是觉得难过,难过。唉,母亲,我将用什么方法来安慰你呢?
我今年刚二十多岁,但看起来却是和三四十岁的人物一般。我的脸色青白得象鬼火似的,我的头发和胡子也和枯草一般的蓬乱着。我住在一个缺少日光和空气的洞穴里,这洞穴被叫做我的家。不论健康和病,我一样地做着我的工作。在这工作上面我建筑了我的信心。这几年来,我是变迁得太大了,由一个糖一般的大学生变成一个朝不保夕的流亡者。这社会用着它的粗暴的脸色在对着我,用着藤鞭和枪炮在恫吓着我,把我摔入黑暗,霉湿的地窖里去。
它好像在向着我狞笑着说:
“你这不知自量的叛徒,你敢来反抗我吗?”
然而我,我有着我的广大的伴侣,我们彼此互相鼓励着,一步步地前进着。我们既不悲观,也不退缩。我们始终是要把这残酷的社会捣碎,我们始终是相信着我们的力量的。……自然,在一般不了解我们的人们的眼里,我们是白痴,是呆子,是恶汉。然而,我们终觉得我们的信心是伟大的。目前我们虽然免不了要受压逼,受糟蹋,受蹂躏,但最终,我们一定会占胜利的。
母亲,现在即使我是在睡眠中,我也未尝忘记勇往直前,把性命去为着被压逼的兄弟们的幸福的缘故而牺牲是一条最伟大的出路。母亲所说的宝贵着生命自然是很对的,但是在这样畸形的社会里面有资格去宝贵着生命的怕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特权阶级的人物。我们自然都是不配的。我们的大哥和二哥难道不知道他们的生命是可宝贵的吗?可是,他们都保留不住他们的生命。他们都在沉重的压逼下面受磨折而死。这不是一幕极惨痛的流血的悲剧吗?从这一点看起来,我们可以明白,在现阶段的社会里面,一切穷苦的,被压逼的人们的生命都被操纵着在特权阶级的手里。我们时时刻刻都有死的危险,我们的生命即使不在战场上完结,也不能不在牛马般的劳苦生活下面完结。
向后,没有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希望只在前面。
母亲,我不愿意做一个忤逆的儿子,但这时代特别课给我们青年人一种重大的使命,——摧毁旧社会,建设新社会的使命——这种重大的使命使我离开了家庭。这种重大的使命需要我去流血,去牺牲。在这里面有着很重大的意义,这种血和这种牺牲是有着很重大的代价的。这或者是一件悲惨的事情,但这绝对是不能够避免的一件事情。……拜菩萨也没有用处,埋怨命运也没有用处,倘使不把万恶的旧社会摧毁,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便将永远地过着非人的生活。可是,要把万恶的旧社会摧毁,用着和平的手段是绝对做不到的。在这儿绝对地需要一班有了彻底觉悟的人们,领导着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站在最前线来和敌人做着最无情的战斗。在这儿便需要大大地流血,便需要大大地牺牲了。母亲,流血呀,牺牲呀,自然是一件最可痛心的事情,但为着大多数人的幸福的缘故而流血,而牺牲,这是十二分值得的啊。
母亲,你或者要说,这些血都是空流的,这些牺牲也将收不到什么效果的,他们富贵的人们,“都是天上有星的”。
我们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够把他们打倒。我们无论怎样奋斗,也不能够把他们的宝殿锄平。我们惟一的办法,只有忍耐,忍耐。不管他们对于我们施了怎样的压逼,只要我们能够忍耐便好了。……母亲,我要说,象你这样的主张是完全不对的。正如姊姊所说的一样,假使我们不把这班压逼我们的狗东西打倒,假使我们不把他们的特殊的地位消灭,我们便子子孙孙地忍耐下去,亦是忍耐不了的。牛和马便是最能够忍耐的动物了,无论你怎样鞭打它们,虐待它们,它们总是能够忍耐的。但,我们不是牛,不是马,我们不需要这种忍耐。我们所需要的是反抗的精神,是勇往直前的意气。我们不仅是要象牛马一般地活着便够,我们应该过着人的生活。象现在我们所过的并不是人的生活,而只是一种牛马似的生活。牛马的生活有了什么价值呢!母亲,生命本来自然是可贵的,但象现在这样的生命便真是一文不值了。……可是,我们不是悲观主义者,我们绝对地相信我们的力量,绝对地相信我们有着推翻特权阶级的力量。
我们应该用着我们自己的生命,来开辟着我们的道路——广大的人类的进化的道路——要这样,我们的生命才可以算是宝贵的啊。
母亲,我们为什么应该那样客气,那样退让。当我们的敌人在向我们节节进攻的时候,在向我们大肆屠杀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应该一致起来消灭他们,打倒他们呢!难道说,我们没有这种力量吗?不是的!难道说,我们这样做便是不道德吗?不是的!我们一直到现在,还想忍耐着,忍耐着。这便是他们所以能够摧残我们,屠杀我们的最重要的理由了。母亲,难道说,压逼可以忍耐,摧残也可以忍耐,屠杀也可以忍耐吗?母亲,忍耐是忍耐不了的。我们应该毫不迟疑地起来,我们的人类是最多的,我们的力量是最大的,只要我们能够一致地起来,那些专为压逼我们而生存的魔鬼们是抵挡不住的。他们都是一些纸老虎。母亲,只要我们能够把压逼我们,摧残我们,屠杀我们的特权阶级消灭,天下从此便会太平,人类从此便会相亲相爱。以后,在这世界上便没有这种专由一部分人来摧残,屠杀别一部分人的怪现象发生了。母亲呀,那时候,世界上的母亲们都用不着提心吊胆,她们的脸上将会永日地挂着微笑。枪声也没有了,炮影也没有了,大地上有的只是花,只是光明,只是爱。那时候,人人都做工,人人都享乐。彼此全都平等,全都自由。但是,母亲呀,我们要使这样美好的世界实现,非先把现社会的制度根本推翻,把这现社会上的特权阶级彻底消灭不可。在这样的过程中,需要最坚决的争斗,需要多量的血和牺牲。这样的血,这样的牺牲便都是付给未来的美丽的社会的代价啊!
母亲,相信我的说话吧!象我所说的这样美丽的社会,将来是一定会实现的。世界上最聪明而且最无私心的人物和已经觉醒了的广大的被压逼的兄弟们,都已不断地在为着这目的而计划着,工作着,争斗着。他们都不惜把他们的生命和尸体做着达到未来的美丽的社会去的桥梁。这一个跌倒下去,那一个是又站立起来;这一队被压逼下去,那一队又是爆发起来。我们的阵营一天一天地扩大,我们的战士一天一天地增加,敌人们是一天一天地减少下去,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一天一天地没落下去。……于是,终归有一天,由我们的生命和尸体筑成的桥梁,可以达到我们的理想的,美丽的社会去。母亲,假若我们把这美丽的社会来比做一只鸟,那这一只鸟,是在我们的鸟笼里面,而不是在空中,在林际,在田野上,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把它得到了。母亲,我们的这种希望是一种最切实的希望,这和幻想,和做梦,完全是两回事情呢!
母亲,家庭的破碎,的确是使我异常难过。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傻瓜,我绝对不能够因此而伤心痛哭,象一个颓废派的文学家一样,镇日地在呻吟着。假使我那样做,那我便真的是值得诅咒了。伤心痛哭,颓废呻吟,这是消灭自己的最好的方法。但我们现在所需要的不是消灭自己而是消灭敌人呢。是的,我们应该把我们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消灭敌人这个观点上面去。不论父亲也好,不论母亲也好,不论家庭中的任何人都好,谁都有消灭敌人的权利,谁都有参加这消灭特权阶级的伟大的运动的权利。……母亲,你们吃了一生的苦头,大二哥之死,大二嫂的守寡,妻的守活寡,姊姊和姊夫的无家可归,弟弟的在做着过度的工作,这都是我们的敌人所给予我们的赠品。……哭泣也不必要,悲伤也不必要,只要我们能够一致地向前把我们的敌人消灭,便一切问题都能够解决了。
母亲,你和父亲都是年纪太老了,你们不但所有的精力都给旧社会的特权阶级剥夺净尽,便连你们的头脑——一切思想的机能——也都给他们剥夺去了。你们受了太长久的欺骗了,你们受了太长久的愚弄了,你们受了太长久的麻醉了。你们都不相信我们有消灭特权阶级的权利,你们都不相信我们有把一切资本家,地主,恶绅,贪官污吏都赶跑,都杀尽的权利。你们只想忍耐,便是敌人们把刀拿到你们的颈子上,你们也想忍耐。母亲,这是太笑话了、我们不需要这种忍耐了!现在应该是我们把刀加在敌人们的颈子上,让他们去享受,享受这点忍耐的滋味的时候了。
母亲,我相信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有良心的人,你们有了各式各样的美德。但这有了什么好处呢?当我们的位置已经和牛马一样,做着牛马的工作,吃着牛马的食物,受着牛马的待遇,还讲什么美德不美德呢?……母亲,我们现在是什么不需要,只需要反抗!……母亲,你是不是已经在我们的乡村四周望见了许多火光,听见了许多枪声吗?母亲,不要骇怕,这是一种可喜的现象。这表示着两个阶级的斗争已经走到最紧张,最逼切的地步。这表示着被压逼,被糟蹋,被驱使,被蹂躏的奴隶们已经有了深切的觉悟。这表示着英勇的,争自由的斗争已经在开始。母亲,象这样的战争是不能够使我们伤心的,因为,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的出路都要在这火光,这枪声中打出来的啊。
母亲,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乡村也将有这样的战争出现。那时候,无论母亲也好,无论嫂嫂也好,妻也好,你们都可以做着英勇的战士,在队伍中跑来跑去,拼着生命去和敌人们争斗,这比较躲在家中哭泣,悲伤,失望,要好得多呢。
母亲,这时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这一个非常的时代是全体被压逼的兄弟们在起来大活动的时代。被压逼的兄弟们和大海一般,而这大海是在汹涌着,狂吼着,活跃着。
谁也不能够阻止它,谁也不能够令它平静。压逼阶级的人们象大海上的小舟一样,平时他们轻视着这大海,在这大海上面吐着口水,现在他们是在战栗着,面目惨无人色,他们的运命是非至沉没在这大海中不可了。
母亲,这三几年来奔走四方的结果,使我益加了解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战斗!没有战斗的精神,便没有生存的资格。在厂主工头的藤鞭下过活的工人,在街头拉车,饱受红头阿三的哭丧棒的黄包车夫,在巍峨的洋楼之旁徘徊着,而没有地方栖身,在酒家的门前咽着口水而没有食物果腹的一切失业者,流亡者,丐儿,在广大的农村间做牛做马的一切农夫都是被征服者,都是特权阶级的俘虏。他们所需要的是什么呢?战斗!惟有战斗才能够解放他们,惟有战斗才能够改善他们的地位。哭泣吗?悲伤吗?
摇尾乞怜吗?忍耐下去吗?……这些都是奴隶的哲学,都是自杀的哲学。被压逼的人们惟一的出路只有战斗!战斗!战斗便是被压逼的人们的全生命的意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