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山
陕甘宁三省(区)交界处,有一方“鸡叫一声听三省”的地盘,系深山僻壤。天地日月,山水草木,风情民俗,等等,与他乡特别不同。交通闭塞,外地人涉足甚少,凡走过一遭者,无不感觉稀罕新奇。这几年通车通电,开放搞活,近处的远处的,本地的外地的,各色各类的人纷至沓来,深山里的趣闻轶事源源不断地张扬出去,愈传愈远,愈听愈玄。
这地方走上三百里五百里,都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颜色:蓝盈盈的天,遗憾却被崇山峻岭割裂成许多条条块块,炎炎的日头顶在最高的山尖,日复一日,将光与热不遗余力地散射给各个角落。天底下尽是山原梁峁,沟谷壑岔,散乱得没个排列顺序,丑陋得没个看头,站在高处眺望,密密麻麻,难以计数,千百个不同立体造型映入眼帘,一派混沌、苍茫气势。山上光秃秃,树木稀少,野草单薄,无青翠秀丽可言。沟谷大多干涸无水,石头也少极了。个别小溪有水,也是河床仄仄、流水浅浅,一眼可见黄沙河底,一步可以跨过去。只有沟崖土洼上一丛一丛不知名的荆棘,经年累月艰难地生长,执著地繁衍,给死气沉沉的苍黄土地缀上了星星点点美丽与活气。凡山必有路,瘦弱得细麻绳儿一样,若续若断,绕山盘坡理不出个头绪,倘若走上去,提心悬胆冒一身汗。农田面积很小,大则百二八十亩,小则三亩五亩,东一块西一块南一块北一块斜挂在山坡洼,随时有被大风刮掉的危险。这地方风多,“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风刮来,昏天暗地,黄沙土簌簌地撒落,豁豁风声怪叫,顷刻间,弥漫了一切,恐怖了一切,洪荒的远古便复归了。家家户户赶快闭窗关门,盖严坛坛罐罐,山民们躲进黑糊糊的窑洞屏声敛气,等待、盼望。等待过去,盼望光明到来。大风不过晌,午后风沙果然减弱,他们就扯出红绿纱巾,找出白卫生帽,穿好戴好,拿了工具上地干营生,只是腰弯得更弯,头低得更低,气出得更粗……
村庄院落隐藏于千山万壑中,阳山洼上一家,阴梁坡根一户,七零八落,望穿双目也看不见,却可以喊应。一人站在山峁头,放开粗犷的喉嗓:“嗷———”一声大吼,沟沟岔岔起回声———是机灵的山娃娃当传声筒,及时准确。声音三回九转,这道沟岔里滚出来,那道山谷里涌进去,冲撞交织,经久不息,这是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千家万户全听见了。循声找到一户人家,再找到一户人家,发现各家各户几乎是一样的造型,独户单院,矮矮的土围墙圈了,仅留一土圆门洞,安了柴门。院内一方靠大山高坡矗立的黄土崖面,一溜儿挖了大大小小几孔土穴,上窄下宽半圆状,恰似馒头形山峁的缩小。院内经纬交错网几道绳子,挂满五颜六色———红的辣椒,黄的玉米,白的大蒜,绿的蔬菜……满院活动着鸡猪猫狗,牛驴马骡。不速之客蓦然闯进院门,主人为之一惊。肥大的狗反应最快,汪汪叫着扑上来,张牙舞爪,欲将客人撵出去,幸亏铁绳拴得牢固,才限制了它的势力。小孩胆小,怯生生跑进屋,躲在门后探头探脑朝外窥视。窑洞里面是山的内部世界。富裕人家,摆置讲究,清静可人。明箱亮柜缎被绸褥。窑洞窗户花花绿绿贴了剪纸艺术品,生动有趣。窑脑地上是米缸面瓮,油篓粮囤。一眼便看透是殷实人家光景。贫寒之家,不大讲究,屋内黑如煤窑,一股畜粪柴火燃烧散发的烟气难闻味儿,辣呛刺鼻。由于缺水,不常洗脸洗衣,已形成一些山民的习惯。有人就此杜撰出一个笑话讽刺他们:有姑嫂两个,约好早饭后一块去山外镇上赶集。小姑特意梳洗打扮一番,吃过饭到隔壁找嫂嫂上路。嫂嫂却因故临时变卦不去,小姑遗憾地抱怨道:“我脸都洗了,你不去就该早告诉一声,我就不糟蹋那些水!”这无疑是编派山民。不过,山民惜水少洗,卫生习惯稍差不假。男人田间归来,拍拍刨过粪土的租手,抓起热腾腾的馒头便啃;女人边抓粪填灶膛,边揉面揪面片入锅;成人无论男女一律穿耐脏的深色衣裤,三月五月不洗一次,唯年轻女子勤洗勤换,穿浅色鲜艳的时装,紧紧的腰身,窄窄的裤腿,瓜子形脸蛋儿出奇的白净,蓄了长长的秀发辫儿。外地人疑惑:是山风吹白她的脸蛋?是浓烟熏黑她的秀发?
无论穷家富户,窑地上并排立几口大缸,全腌了酸菜。地窖里又藏了上百上千斤山药蛋。春夏秋冬四季,早中晚三餐,山民们多半吃千篇一律的家常便饭:山药蛋丝,腌酸菜,黄米干(焖)饭,刀剁荞面条。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才花样翻样,添肉加酒,大吃二喝地改善生活。四日五日过去,便又恢复家常便饭。谓之曰:家常便饭,吃得红脸大汉。
造物主太不公平,使这方地面苦焦干旱,水缺如油。五谷生长,人畜饮水全靠老天爷降雨降雪,而老天爷偏又不慷慨及时恩泽。旱久了,便狂泻,一旦落雨,如瓢泼盆倾,漫山遍野洪水溢流,河也满了,沟也满了,水天水地富足得很。久旱逢雨的山民过年一样舒心,他们乐了,疯了,不顾一切向外面跑,淋雨,彻心透骨的惬意。娃娃们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唱道:“雨呀雨呀大大地下,精尻子娃娃不害怕……”大人们拼命地与天抢水,与地抢水,唯怕雨水流走了。求水心切,也不顾水中夹带的泥沙、枯枝败叶、畜溲羊粪,一股脑儿往水窖里引、蓄;而后又倾尽锅碗勺瓢盆缸……都满满地盛了水。山民心目中,那简直不是水,是比水更值钱的香油。有人揶揄山民吝啬水之行为:上了麻黄山,酸菜就干饭,给吃不给水,要水便吊嘴(不给吃)。他们视水如油是实情,说他们如此吝啬水未免夸张。其实,此地山民十分热情,厚道好客,人们有口皆碑:上了麻黄山,臊子荞剁面,倘若你作假,主人有意见。
风沙干旱土地瘠薄,长不出值钱稀罕物,独有烟草旺盛丰产,味儿出奇的浓辣。山民们称之为“六谷”,常说,吃罢五谷想六谷。又说,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于是引诱得男女老少嗜烟成瘾。少年青年胸兜塞一沓二指宽纸条儿,随时随地轻而易举造一支“两头拧”,嘴上一叼,掏出火机咔嗒一声响,冒起一缕蓝幽幽的火苗,点燃了吸;老人手笨卷不来,也闻不惯那汽油味,腰里总是别着个长杆儿旱烟袋。长杆上系两样东西:一样是绣得极精美的烟荷包,鼓鼓囊囊装了烟末,两底角吊了丝线穗儿;一样是一只带有皮夹的装有几片锋刃火石,几团细茸火绒。抽烟时,嘴里衔了装满烟末的烟锅,取一片火石衬上火绒,左手捏了,右手紧握火镰,以刀击石,接二连三,火星四处飞溅,用不了几个回合,准有火星巧妙地落上火绒,立即就点燃了,赶快摁上烟锅吸咂,便青烟袅袅了。那打火的技巧令人眼花缭乱,真乃纯熟绝妙,不亚于杂技演员精湛的表演。吃“大锅饭”的年月,农村兴开夜会,开起会来有长没短,山民烦透了,但敢怒不敢言,于是就一言不发,一递一迭抽闷烟。上百人窝在一孔土窑洞,人人口里冒烟,个个心中憋气,一时三刻,云山雾罩,浓辣烟味刺呛得大人咳咳,小娃哭啼,门里窗里烟雾滚滚外冒,气氛异乎寻常。有一晚,恰有一外地汉子从会议窑洞门口路过,见此景象,以为窑洞失火,便大声疾呼:“救火啊!”慌慌跑进窑洞。不料好心未得好报,被主持会议的干部以妄图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之嫌扣留住,盘查审问了半宿。天大旱五谷绝产的年头旱烟也绝产。但山民万万不能断了“六谷”,买又买不起,戒又戒不了,便从野外采鸡冠草、榆树叶之类以假乱真吸食之。假的毕竟乱不了真,自我欺骗不过瘾。烟瘾发作起来不饶人,干营生没了一丝丝力气,软弱泥态,只是张嘴打哈欠,流眼泪。经历颇深的老汉尤其要命,烟瘾一来便失去知觉,立不住筒子,身不由己地“瘾”倒在田边道旁山野,白日黑夜回不去家。也怪,虎狼狐豹不伤害,蛇蝎豸蚰不叮咬。是野物性善心善?不,是老汉浑身烟味儿刺呛得近不得身。
山民待人憨厚、诚实、热情。不论生人熟人,外客乡党,天黑了留宿,宿下了好吃好住,以礼相待。饭做熟,拣个大海碗盛给客人,客人若吃一碗两碗作罢,主人必然不悦意,说是作假嫌弃,又盛一碗递上去,说:(出门人)吃饭不作假,吃饱不想家。饭毕。主人全家大小盘腿在热炕上坐了与客人扯磨,天南地北,无拘无束,彼此间很快沟通了,扯“熟”了,说不准还会曲里拐弯拉扯成什么亲戚之亲戚,朋友之朋友,或一个某娃掰不开呢。更深了,主人便拿出平素舍不得用的绸褥缎被绣花枕,安排客人睡在羊粪煨得热烘烘暖融融的土炕上。温热的土炕使客人骨展筋舒血活,一路的风尘困顿顷刻消除,悠悠然进入甜美的梦乡。翌日,主人便不让客人起身,执意挽留再“串”一日两日。客人觉得此地鸡蛋个儿大新鲜,临走,掏出五块钱要买。女主人快活地从坛子里数给五十颗,还找了篮子衬上麦衣装好。客人吃惊不小说:“贱了,贱了!”推辞不拿。女主人咯咯笑着解释:“不贱!都是这价,自个产的。”买卖没有讨价还价便成交了,不过彼此却感觉奇怪。
夜晚,深山里变成错综复杂的世界。晚饭后,山民们各取所好,尽情享受大苦后的大乐:新鲜夫妻早早钻进热被窝恩爱;百无聊者成堆结伙聚拢在昏暗的油灯下抽烟、赌钱、喝酒,闲谝;青年男女双双对对在禾场、村口、野地里夜游,满心的得意,浑身的激动,按捺不住便唱信天游:
山羊绵羊并排排走,干哥干妹子手拉着手;白羊肚子手巾蓝道道,干哥干妹最相好。
热烈的爱情,纯真的感情淋漓尽致地抒发给情人,吐露于天地万物。音韵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在幽静的黑夜里融化。他们的爱恋比起城市的青年在公园里谈情说爱那种神秘掩饰、窃窃私语的情景,是何等的浪漫,多大的透明度!原来这贫瘠的深山僻壤是淳朴爱情的乐土,是山民其乐无穷的地方。
春暖花开的一天,弯弯的山路上走来一支队伍,有干部、工人、技术员,背着行李、灶具,扛着工具,到村里居然住了下来。村长说,是省里派的支援老少边穷地区修公路、架电线的扶贫工作队。山民们顿时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们轻狂地把鸡蛋、羊羔肉、荞面、黏糕、黄花、蘑菇等好吃的都拿出来送给扶贫队。扶贫队员不麻烦山民,他们自购自炊自食。每天披星戴月在山野里忙活,插旗、打桩、拉线、挖坑、栽杆……累得汗流浃背。他们果然是大地方来的,能粗也能“细”,每天清早都洗脸刷牙,梳头,打扫宅院,打拳,跑操……说起话来一口漂亮的京腔,好多好多新名词,还教山民认字、唱歌。他们把山民的信天游录下来,回头再放给山民听。山民们奇怪得不得了,新鲜得不得了。不久,年轻山民也学得刷牙、梳头,别别扭扭撇几句洋腔洋调。扶贫队的人都很实在,尽为山民干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事。村长召集村民动员,人穷志不短,咱不能躺下让人扶,应当干着让人帮。几句话鼓动了山民的情绪,全村能拿起工具的人都扛起铁锹、镢头上山跟着扶贫队苦干。他们看公家的事重要,视自个的力气淡然,豁出命地干。
半年后,村里举行隆重的通车通电剪彩仪式。山民们为了尽心尽力尽情的“闹火”,自动凑钱(城里人叫集资),请来县秦剧团唱大戏。县长也坐了小卧卧车嘟嘟开进村,车刚停稳,全村的狗汪汪地叫着扑上去,怕事小心的老年人失声喝住狗,说咬伤了小卧车闯大祸哩。千般万般热闹非凡了一夜,而后敲锣打鼓欢送扶贫队出了山。从此,深山僻壤像发面一般一天天地活泛变化,一日日地脱贫致富:乡里办起了文化站,村里建立了文化室、夜校;这村安装了电碾电磨子,那村买回了脱谷机、扬场机;张三买了小四轮,李四置了电奔子(摩托车),往返山里城里跑运输;不少人家有了电视机、洗衣机、收录机;许多山民学会了做生意赚钱,敢跟人讨价还价。山外人再去买鸡蛋,一块钱已是五颗而不是十颗了。他们有了钱也知道怎样花,也舍得吃舍得穿,学会了享受。青年男女穿着打扮开始赶时髦。唯有那些烟瘾特重、依然穿深色大襟袄大裆裤的老汉们不开化,闲下来便仨一伙、五一堆,个个抱着带钢火镰的长烟杆,喷烟吐火发感慨,你一句,他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紧紧围着一个话题:通车通电也好也不好,交通方便了,干活省劲了,屋里亮堂了,手头活便了……可是,自从通车通电,物价一倍两倍往上涨,祖祖辈辈清闲的地方,现时闹火得没一刻宁静,把儿子儿媳闺女孙子辈们撩逗疯野了,轻狂了,浮躁了,烫卷发,戴项链,系脖套(领带),穿高跟鞋……彻夜不眠,唱歌,看电视,跳搂腰舞……变了,没治了。老汉们一直谈论到月亮在西山背坠下,夜阑更深,该回家睡觉了。忽然如梦初醒,操着不同口音,得出一个共同结论:电那东西是个怪贷,喀(去)到那达那达就一满里变了。
(选自散文集《沙光山影》,获宁夏第五届文艺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