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宁夏文学精品丛书·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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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游牧贺兰山──石头的歌谣

杨天林

一、游牧者的歌谣

贺兰山永远具有一种冷色调,一种随时都会被生命的喧声所感染但又不轻易被人们所感知的几何图示。它始终以那种平静悠然的存在屹立在遥远天边的一隅。每当夏秋之季,温暖适意又慵倦无奈的阳光照在贺兰山上,给这座北方高原上的天然屏障增添了某种神秘境界和悠然意趣。在这个弥漫着古代精神和生存意志的永恒表达中蕴藏着一种欲望。一种本能的生命冲动和潜在的创造激情随时都有可能游离出来。

午后艳阳高照,它那银丝般的射线缓缓落下,给似乎正在酣睡中略显臃肿的山体镀上了一层金属的光泽。远远望去,它像大漠深处沉睡千年不醒的少女身穿着金缕玉衣面带着永恒微笑那样迷人又不可捉摸。

在这北方荒原独具魅力的一幕和人类社会中不可多得的景致面前,我被突然涌来的失落包围,在这种落荒不知所终的特殊情景下,我开始寻找着一条小路,哪怕是仅仅能容一人走过,但最终能到达一个类似静谧港湾或寂寞山谷的地方,那就是一种理想的选择。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而且是那种老式的永久牌,这纯粹是结合了这种地形的特点和为了自我行动的方便。当然,我没有太多的爱好,我只是痴迷于贺兰山的岩画,这一留存在北方荒原深山老沟里数目众多的人类创造。

山势的横斜如梦幻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视野尽头广阔的台地如旋转的天体倾斜在地角天涯,把远与近的距离感抹去了。这个相对寂寞的地方足够我尽情地发挥有限的想象,对这个来自远古世界的真实形体表示点什么,比如说崇敬和痴迷。

这沟沟坎坎,这坑坑洼洼,这幽深曲折不知通向何处的小径。山的背影在时间的分分秒秒中轻移着脚步,悄悄变换着位置,在不断变换中重新组合出一系列美的图案,那是自然的随意组合,那是生命形象的刻意表达,在无聊平庸的一天能够带给游牧者的感官一点点新意。

静止的山在阳光的巡行中不断变幻着颜色。这种在可见光的折射和映射作用下给予人们视觉美感的几何图示,是一种把非对称的多面体和色彩学的表达方式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理想体系。它把关于古代社会的记忆留在这里,在游牧者越来越低弱的歌声中,童年的纯真已不可觅。

在贺兰口,在黑石峁,在黄羊塆,在大麦地,那些由于年久风蚀而漫漶不清的动物岩画会永远地面对着日月星辰、风雨洗磨和突然到来的生命,我就是其中之一。在这里,我看到了充盈其中的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厚重的原始韵味,它们是狩猎部落和游牧民族某种理想的表达,关于那个世界的执著赞叹,在看似一成不变的生存空间里宣扬着自己的人生信念。

我大约能够想到,那些手拿着金属钝器、石刀、石斧或石锤的古代人正聚精会神地敲凿着和磨光着。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艺术,它首先是一种创造性的劳作,在这些构图简洁而又传神的刻意表达中寄托着他们独特的审美愿望。

他们是一些天生的艺术家,但却没有谁以艺术家自居。这些造型古朴粗犷的艺术作品表现了他们的所见所想,线条简单,结构紧凑,形象生动,它们就是曾经跃动在原野深谷里的活的生命。生活在贺兰山两侧的人之所以钟情于这一原始古拙的凿刻纯粹是出于实际生活的需要,同时也是出于心中美感表达的需要。

这幅岩画中,一只猛虎如闪电一般扑向一匹马,另外几匹马呈惊恐状,并向四面逃走;这是一幅典型的狩猎图,一只梅花鹿在前面拼命奔跑,中间是一前一后的两人骑着两匹骏马,正张弓搭箭,追射前面的惊鹿,后面紧跟着两只矫健的猎犬;这一幅似乎是牧归图,画面中间是一群羊,四周有几只牧羊犬,右边的框形结构大概是羊圈,一个人站在羊圈门口,头戴圆尖帽,两臂平伸,双腿叉开做拦羊状,后面一人骑着马正赶羊入圈;这幅岩画表现的是巫师作法起舞的场面,画面中间那个双手上举做祈祷姿势的舞者正是巫师,这种形式主要是通过巫师带领氏族成员进行祭祀舞蹈,通过巫师上通神灵的法力,向神灵表达人们的信仰和思想情感;还有这一幅,画面中有三人,一女性仰身躺卧叉腿屈膝,一男性立于女性前方,两人做****状。有意思的是,****者身后站立着一个举弓搭箭的射手,正瞄准前面那一男性的后背。它从一个侧面说明,在远古群婚制下,野合之风是相当盛行的,此类岩画也是那个时代生殖崇拜的****之作。

岩画的内容相当丰富,岩画的风格和表现形式也多种多样。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个蒙着青色面纱的神圣生命,这些****淳朴的生命留在高原上空的声声呼唤牵动人心,他们也许在诉说着关于生死存亡的至理名言,关于狩猎时代人类祖先们艰难的生活场景,这一个个记忆中蒙眬的形象能够告诉我们的是,他们还要背靠大地,面朝蓝天,把原始的灵感思维和柔韧的生命情感结合在一起,在他们身上表现最突出的是始终不衰的强烈的生存欲望。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猎人的狩猎场面,他在用人类最初的心计诓骗动物,在一块草地上挖好了陷阱,专等那个尤物光临。你瞧,他就站在一块巨石后,他的背后是几丈深的悬崖,这是一种聪明的选择,野兽是很少到悬崖边上的。他的手里拿着石块和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他显然是做好了一切准备,耐心地等待着。可以想见,当野兽坠入陷阱后,他会用石块和木棒猛击之。这是单猎,它是显示一个狩猎者智慧和勇气的理想战场,一个人是英雄还是狗熊就取决于这一关键时刻的表现了。

镜头推向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群狩猎者,他们手拿着棍棒、石块和弓箭,从不同的方向向一个地方聚集着,他们喊声震天,那大概是为了惊吓动物以壮自己的胆气,那些可怜的家伙不是摔死就是摔伤。或者,他们把那些动物引诱到事先埋好的陷阱,再加以捕获和猎杀。这是群猎,它需要相互间积极配合,需要默契,还需要耐心和智慧。这也是检验一个人组织领导能力的最佳场所。

在漫长的狩猎过程中,人们捕获的动物逐渐多了起来,聪明的猎人们就把那些暂时不需宰杀的动物用圈栏圈养起来,以供他日享用。以后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圈养的动物在喂养的过程中渐渐改变了其野生习性,变得温顺起来,甚至对猎人们充满了殷殷的柔情。猎人们开始相信他们能够饲养这些动物,而且在饲养的过程中,它们还能够自行繁殖。一般来说,这些动物首先是羊,其次是牛、驴、马等。经过长时期的探索和不断努力,人类社会开始出现了家养牲畜。游牧文明由此拉开了序幕,人类社会的性质和人们生活的内容也因此发生了质的变化。

游牧自然,凿刻岩画,这是一种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明显地体现着远古人类的生存目的,也毫无疑问地渗透着他们对那个迷乱世界的蒙眬理解和对如歌岁月的深情咏叹。

二、淡出生命的诗篇

最早可上溯到旧石器时代晚期,此后经过了中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最晚可能延续到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早期,贺兰山岩画前后跨越的时间达万年以上。这些具有浓重色彩的原始文化遗迹默默陪伴着绵延不断的贺兰山,如一页页写在石头上的史书,向人们叙说着古代狩猎者和游牧民精神领域的创造。我们隐约看到了石器时代人类文明的独特光泽和古代世界已逝的辉煌。

它们是人类文化艺术史上独特的一支。在这些看似单调的凿刻中却渗透着原始人类创造的激情和追求不朽的生命意识。他们把狩猎场面的悲壮艰难用静态的岩画一一展现了出来,怎能不使我们联想到那些隐藏在画面背后的真实生活内容呢?这些凿刻在石头上的符号是我们了解远古人类文明和史前史的重要材料,是帮助我们研究自然环境变迁和文明演化模式的难得作品。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岩画犹如象形文字,在我们探寻远古时代的地理环境、生物种群分布、人类祖先的生活方式、精神世界及历史延续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前年我在农村老家过年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一件事。有一天早晨,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几个十岁上下的小伙伴便结队出去,用手或细树枝在空旷的雪地上画了许多图案和符号,那些稚拙天真的线条所围成的简洁图案就是人,就是看什么像什么又不像什么的四足动物,还有太阳、鸡爪、小树和想象中的花朵等。后来他们用手滚出一个雪球,又用积雪垒起了一个柱身,把雪球安放在柱身上,在上面刻画出嘴、鼻子、眼睛和耳朵等,这显然是一个人了。即使不下雪,他们也会在细如锦缎的沙地里画出一些同样内容的图画。

实际上,这是儿童时期一种玩的方法,在这种玩的过程中却不断释放着人类童年时代潜在的创造激情、艺术本能和与自然交流的欲望。原始的人类大概相当于当代的儿童,他们肯定有着无穷的创造欲。只不过他们把对客观世界的理解和映射凿刻在荒凉的岩石上,而那些天真顽童印在沙地上或雪野上的创造却随时都会消失在阳光下或风声中。

这些刻印在石头上的特殊作品是生活在原始部落的先民们留给后世的唯一产物。他们用最简陋、最原始的工具,在石器时代是一些石刀、石斧、石凿等,在青铜时代是坚硬而且声音柔韧的铜锥、铜锤等,在黑铁时代则是一些锈迹斑斑但耐用的铁制工具了。

凿刻者本身就生活在原始形态的部落中,他们是一个个狩猎者或游牧民,或者兼顾采集和最原始的耕作。在那个遥遥无期的艰难岁月中,生存大约是被人的感觉系统所感知的印象深刻的第一要素,繁衍应该是生活中的第二要素,除此之外,别的一切统统谈不上。没有教育,也缺乏起码的关怀和感情。一个人生来就要走向赤裸裸的天地中,就要面对自然因素的各种考验。

精神的愉悦和对艺术的关注应该出现在猎获品有了剩余之后,更重要的因素是人们对愉悦和痛苦有了明显的心理体验,人们对美的展示有了崇高的向往,人们对个体生命自在自立于世界有了蒙眬的意识。

贺兰山岩画是原始先民把自己的要求、欲望、欢乐、悲伤、痛苦、恐慌等等内在心理表现用粗笨的工具写在岩石上的历史性遗存,它向我们展示了一种远古的文化意蕴和原始的生存状况。这些古代社会的艺术创作是在漫不经心的气氛中完成的,在这看似不变的体系内隐藏着许多需要我们认真解读的东西。

在贺兰山,岩画的分布极为广泛,岩画的数量也非常多,岩画的内容博大精深。这些岩画大都分布在山势险峻的深谷、断沟和洪积扇面上,有一些也位于茫茫戈壁的边缘。这些古代的艺术创作已被岁月的砂轮磨损得模糊不清,风吹日晒、雨雪冲刷不可避免,被漫漫黄沙沉埋也自不必说,单是人为的破坏已经是十分的触目惊心了。开山炸石、开矿办厂等等,昔日寂静安谧的大山深处各种反自然的喧声不绝于耳。我不知道这种局面会持续到何时。

“你去折腾吧,有一天你就体会到大自然是一个天然的坟场是什么意思了。”一位生态专家曾愤然叹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悲叹,其中所透出的是在如洪水的社会面前一个人的藐小和无奈。但是,这种呐喊和反抗的声音是始终存在的,也许终有一天会起到真正的作用。

每当我置身于浩如烟海的贺兰山下洪水冲积成的荒原之间,或站在雄沉苍凉的山谷之中,抬头仰望断崖绝壁上的远古图案时,我的心中半是震撼半是激动。这是一幅漫长的惊心动魄的动物画卷,是一种展示生命活力的粗犷的线条美的力学造型。古代人类把对自然的原始力量的理解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呈现给我们,让你在惊奇和百感交集之余对人类的未来表示怀疑。

什么才能够定义为创造?什么才能够定义为艺术美的范畴?这恐怕是没有谁能三言两语完善解析的。在那些容易让人联想起“永恒”二字的岩画面前,我似乎回到了最悠久的文明的源头。它是我们认识遥远世界的一个视角,是我们理解古代人类生活和情感表达方式的重要途径。它真正地展示着横贯古今超越时空的创造力量,有一种不以人类的存在而存在的美学内涵。

三、岁月悠悠

出中卫县城往北走不远,便进入卫宁北山山地,这里是贺兰山的南端。山地由晚古生代碎屑岩组成的一系列东西向紧密线形褶皱组成。山地起伏不平,一条条岩脉依山势蜿蜒曲折,断断续续;浅谷内小草丛生,山泉依稀可寻。这里就是贺兰山南端最重要的岩画点———苦井沟。

在苦井沟阅读贺兰山岩画,我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幻觉是人类自古就有的心理表现,它是人类复杂的感觉系统中最虚无缥缈的一种,但也正是凭借它,我们才有可能挖掘出潜伏在呆板沉冗的形式背后那些宏阔深厚的内容。这一切都是由于有了石头。

石头是我们这个宇宙中最具永恒性质的东西。实际上,我们在任何时候都面对着一个石头构筑的世界,我们学会了通过石头或在石头上来构思我们的玄想,表达我们丰富的思想情感和顽强意志。石头也因此充满了迷人的魅力。

宇宙的洪荒时代已远离我们而去。今天,人类的生存空间既狭小又精致,同时也充满了一种病态的脆弱。震旦纪大冰期的冷酷、冰期过后的高温多雨已成为遥远的不可想象的历史。你绝不会想到一场雨能连续下几百年之久,到处是暴风雨,到处是洪水,到处是满目荒凉。你也绝不会想到地球的南北两半球的绝大部分曾经覆盖着厚重的冰雪,一个近乎银白色的星球曾经沿着太阳系的一个轨道在宇宙中孤独地运行着。寒武纪生命的大爆发、白垩纪生命的大灭绝之惊心动魄和丰富多彩都是我们不可感知的。

当代人类社会运作和秩序的不合理及生命演化和自然演变的前景之暗淡,让人伤透了脑筋。生命的缘起和消逝都是如此的突兀和难以理解。统治世界的自然之力每时每刻都在发挥着自己的神威。我们目力所及仍然是石头和水,这大概是宇宙中物质最一般的存在形态了。但是,谁能给自然的历史和生命的历史作出最详尽的注解呢?

有一个词语,叫做“鸿蒙初开”,说的是宇宙早期的自然景观,但却是一个真实的历史阶段,人类的想象一般是没有错的。从古代世界众多的创世神话中我们对此会有更深刻的理解和印证。

某个时期,太阳的金光散漫地铺展成一个巨大的图案。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就孕育在早期的尘埃中。那是一个充满蒙眬诗情和混沌境界的胎儿时期。生命的激情是冲击一切的原动力,在永远沉默和连绵的巨石面前,在看似永恒孤寂的冷酷世界里,人类用固执的行为、执著的信念和崇高的精神完善和复制着一个感觉的世界。贺兰山岩画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世界带给我们一个永存于世的安慰。借此我们开始寻找遥远的太阳和它那已经消逝的光芒。

走进昨天,我们发现,人类往往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创造着世界,创造着属于他们思维范畴之内的精神的伊甸园。在冥冥幽思中营造着一个闪烁着蒙眬意象美的理想境界。他们在自然进化的羊肠小道上留下了印有血色的思想,把生命的孤寂渺茫和北方天空的沉默空旷结合得那么完整。具有永久价值的存在就寄托在坚硬的石头和柔韧的水体中,一种创造性的思维开创了生命世界最不寻常的领域。

贺兰山岩画最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漫长时代的历史,通过岩画,我们隐隐走进了一个杂乱相处的原始部落社会,走进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感受着他们的生存状态,由此形成普遍的感觉和经验,并沉淀在我们意识的底层。

无中生有不是天方夜谭。我想这大概主要是针对生命和宇宙的形成来说的,对于一种酝酿已久的创造而言,它会不会蕴涵着某种普遍的价值和意义呢?

那些看似虚无的东西往往会消耗我们一生的精力,这是不是有点太冤了呢?自然的神手具有非凡的功能,它们有时会突然使贫瘠荒寒的土地上开放出绚丽耀眼的花朵。因此,我们拥有一个万紫千红的世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生命演化的箭头在一个暂时的平衡态过程中是双向可逆的,最终却是向着一个让我们悲从中来的永恒归宿荡去。

原始的人类拥有一种开拓生存空间的本能和冲动,他们凭借这种本能和冲动把自己童年的梦幻付诸于世俗社会的构建和完善中,而根本不去考虑一种思想一种政体一种运行机制还能够存在多久。

他们靠某种惯性力的驱使散漫地行走在周期性循环的生命轨道上,把自己对新事物的好奇和热情植根于缺乏理性的多元世界里,用茫然不知所终的幻觉和盲动的热情感悟心灵中活着的客体。自然的规律永远潜藏在感觉世界的背后,只有自身的思想在缓慢进化中首先成熟起来才有可能主导一个永远变化的世界,并把它们寄存在心灵的映射中。

生命是无序的时空交错碰撞而来的红色火焰,在我们叫做铁的规律的作用下,在宇宙中星际物质沿着既定的轨道作周期性旋转和平移的节律声中,自然的演变和生命的进化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能量在一分一秒地聚集和耗散,渐变和突发都是合理的结果,从简单原子系统到复杂的多原子组合体,从小分子形态到大分子聚集者,从古老如岩石的无机物到天然的有机大分子,从单细胞的生命形态到多细胞组成的感觉体,从原始的孢子到古老的地衣,从绿色的植物到充满血色的爬行类,从世界的被动反映者到能动地反映世界的智慧生命。我们的世界,我们身边存在的一切都处在永恒的创造中,也处在永恒的消逝中。

创造和消逝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不是仅存于世界某一角落狭隘范畴内的抽象概念。我们的世界处处充满了创造与消逝的辉煌与哀伤。想一想吧,从尼罗河畔吉萨沙漠中的大金字塔到横亘于中国北方荒原上的万里长城,从身披着神秘面纱的玛雅文明到历两千年之久而不衰至今仍在为农耕文明默默奉献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泥版文字到高加索深山老沟里鲜活的古生物化石,从尤卡坦半岛的太阳神庙到复活节岛的石人雕像,从昆仑山顶的神话传说到咸阳地底的秦兵马俑,从欧洲南部充满生殖崇拜的洞穴壁画到内容驳杂的贺兰山岩画,等等,哪一个不是这样呢?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印证着人类不朽的创造,同时也必然会对人类的默默创造作出无情的裁决。

憧憬未来,我不知道时间还能告诉我们些什么。对过去的回忆,在散漫的流逝中拥有无尽的玄想和伤感,在无情的风蚀雨浸阳光灼烤中显露出衰败的忧伤的美的影子,在苍穹的冥冥星光中走出痛苦并步入永恒之境的感觉。没有妄想,没有激情,没有那种在风化的自然中浸淫着古代感觉的铁石一样的信念。山下的远处灯火辉煌,万里苍穹星光灿烂,而我的世界却突然变得十分的空荡和苍茫了。

四、创造的忧伤

阅读贺兰山岩画,我常常会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痴迷境地,我相信,时间和空间的无尽延伸必然会产生原始的形态美,美的永恒与短暂都是一种现象,它纯粹取决于我们的感觉系统。

美丽的岩画,永恒的石头,那是狩猎者延续自己的生命、放逐自己的灵魂、留下自己思想的根本性手段。贺兰山岩画是狩猎群体用水样的心灵感知纷乱世界的产物。在古意盎然的画面里我们看到了人类童年的稚气。那一颗闪着金光的流血的心,那一个迎着夕阳红晕走向消亡的迷乱的梦。

那里隐含着古代人类自由感知天地的奇想,并把这种奇想渗透进黯然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一个时代独特的一景。今天,当我背着太阳凝望着贺兰山体橘黄色的迷人景观时,我在这些古老岩石的凿刻中更多地看到了一种非生命的东西,看到了隐藏在永恒背后的不安和感伤。这些渗透着生命的血色凝成的古代作品最终要超越生命本身,创造者的精神在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并给予我们不断的启示,古代人潜在的创造力是永不衰竭的。

当我阅读这些岩画时,我被一种旷世的魅力所打动,我对超越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人类艰辛而平凡的生活经历最终会淹没在时间的流逝中,留给我们的却是一种超凡的艺术,它们没有生命,却又在生命的存在之上。

这是一种思想的结晶,是一种对身边世界的理解并把这种理解留在巨石上的抽象图示,在这些粗拙的构图中处处闪烁着古代人类原始思维的独特魅力。这些古代社会的人类艺术在莽莽原野和山岭中沐浴着太阳金色的光泽,把对自然的印象变成一种启迪人心的历史记录。

贺兰山岩画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美学的感知,还有那种原始外壳包裹着的极具特色的内容,在永恒的自然面前,在如黄河水一样流逝的时间里,它们是忠实地记录了古代人类具象思维和写实风格的产物,这些风化的原始艺术揭示了人类不可抑制的创造世界的力量是广泛存在的。美丽的岩画具有把我们从特定的时空陷阱中带出的神秘力量,在悠然变幻的情景交融下完成对生命本身的彻底超脱。

在那个孤寂难耐的恢弘天地间,古代人类肯定会感到自身的藐小和命运的无常。永恒的太阳照耀着秀美的山川和没有尽头的荒漠,寂寥的心灵和沉闷的宇宙必然会发生某种碰撞,原始的创造正是表达这种碰撞火花的理想选择。它们淡然面对天空,面对日月星辰,阅尽从古至今的沧桑。

整个岩画分布在一个巨大的不对称的扇形结构内。我想,它们能够代表一个特定时代人类思维的一般水平。正是这些人文世界的零散镜头让我们想到了文明的连续性和间断性。想一想吧,如果没有石器制作者对陌生世界的征服和古代社会文明与理性的浸漫与渗透,谁能在如此遥远的深山老沟里刻画出如此恢弘磅礴的岩画呢?

在贺兰山岩画的刻凿中寄托了早期狩猎者关于生命不朽的信念,他们把古代人类关于永恒的最早念头写在荒原和山谷中。听着黄河的涛声,迎着蓝天的艳阳,行走在沙漠的边缘,他们就是这样,靠一代又一代人的意志和努力,在混沌的原生态世界里构筑着人类最早的家园,也构筑着关于宇宙与生命永恒的思想体系。

贺兰山岩画不仅仅是人类信仰的产物,它也含有神圣的通天地贯古今的巫术内容,同时寄托着古代人类的艺术才情和审美观念。

他们相信太阳的光线将会把自己的生命引入遥远的天堂,在幽幽冥冥的彼岸寻找寄身之处。贺兰山岩画的人面像、某些神秘图案和符号也许还象征着某种权力和尊严,象征着一种不变的体制永存于世的崇高理想。在一个纯粹的自然世界面前,人类是最容易产生一种永恒的、千秋万代永不褪色的理想的。古老的原则,永恒的选择,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不变心,等等,这是多么的理想和浪漫啊,但在现代社会,它们又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征服,在堪称野蛮的征服中文明的衰落和繁荣,这都是不可避免的。文明的交汇、渗透和漫漶,将会激荡人们的心灵,冲击人们固有的思想意识,在宽容和兼容并蓄的基础上达成和谐和一致。

在青草与蓝天的衬托下,在白云与夕阳的辉映下,在日渐衰老但依然美丽的黄河的流逝声中,贺兰山岩画平静地悠然地印证着什么,这些刻凿在花岗岩、石灰岩或玄武岩上的图案在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中向人们传达着远古文明的曙光。

从有关资料的介绍和岩画的内容中,我们大约能感知一些占星术和天文观测源于一体的巫术思想,在从渔猎文明走向农耕文明的漫长过程中,在青铜时代金属的造型投下的暗淡光影中,他们用对付自然以求生存的双手开始了精神领域的构建,这些刻凿在石头上的岩画是古代文明的样板,在一个永不消逝的空间里它们最终要面对时间的考验。

站在这些写在巨石上的横幅画卷面前,无不使人想起人生的短暂和人类前景的渺茫。低矮的天空和古老的大地使我突然产生了寂寞和空幻的感觉。心中不再有信仰。而此时的我却强烈地希望自己有一个真正的信仰,一种宗教正是在此情此景中才被我真正地渴望过。即使是一个幻想的神走进了我的心中,我也不觉得人生的空虚和无聊,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相信了神话传说中必然寄托着的用意和深刻内涵。我混淆了原先自以为是泾渭分明的概念的范畴,我不知道是神话模糊了历史的界限还是历史破坏了神话的完美境界。

五、永恒的石头

一块石头就是一首诗,一幅岩画就是一支歌。在那里,我时时感受着远古人类走过的风雨历程,生命融入自然的交感巫术和原始法则给我以强烈的震撼。阅尽大地的历史,没有哪一种自然或人为的创造能够像在岩石的巨大背景上塑造的诸种艺术那样给人以永恒的感觉。它们最有能力把那些不复存在的东西变得栩栩如生,给我们以精神和信仰的力量。

多少年的风吹日晒,多少年的雨雪侵蚀,多少年的创生与消逝。沧海可以变为桑田,生命的故乡终会沦为荒凉的无人区。可是,那些刻印在背靠大地的岩石上的艺术却永远袒露在蓝天白云之下,沐浴着逐年走过的阳光,在悠悠岁月的古河道上深睡不醒。

今天,当我们追寻早期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的线索时,我们离不开石头留下的记忆。从那些夹在层状岩狭缝中的古生物遗骸,我们约略可推出生命演化的轨迹。叠印在古老岩石上的骨骸、贝壳、树干、果实、足迹、抓痕等,使我们想起了远古时代发生在大地上的自然命运史。如火浮动的场面,潮汐摩擦产生的轰然震响直冲云霄,给寂然空旷的宇宙以永不消逝的声音。所谓的“惊涛裂岸”大概就缘于此。

贺兰山岩画也不同程度地向我们展示着先人再现世界的热情和超越自我的追求,他们把这种热情和追求寄托在艰苦单调的敲凿和磨刻中,希图以此显示自然的灵性和原始思维的不凡气势。

对宇宙图景的感知,在时间和空间阡陌交错的经纬里编织着人类童年的理想,生命由于有了长存于世的构建而得以延伸。岩画中真实的形体结构和抽象符号向后来者传递着对于文明的理解。它们的用意是深刻而朦胧的,至少在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上,在我们以自己固有的价值基础和体现文明的模式上来说是这样的。

在貌似永无穷尽的生命的轮回交替中,在貌似一成不变的宇宙背景的衬托下,来去匆匆的人们面对着自然的必然衰落和自身命运的暗淡前景会想到些什么呢?印入他们思维之境的最初素材会是些什么呢?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理解跟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老实话,远古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远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和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太阳朝升夕落,月亮阴晴圆缺,植物年复一年地繁荣枯萎。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同时蹚过两条河流。人类只能在生命的周期性循环中以无为的崇高和诗意的慨叹来安慰自己了。

或许,这是一个充满感觉的生命世界,即使是由岩石和细沙构成的非生命体,也需要我们去感知,去用自己的心灵对最初的最基本的自然界做出判断,赋予它们活的方式。

登上贺兰山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自然物体位置的渐次移动是远古人类时空观念的最重要的依据和标准,靠这个标准,人类用原始的形象思维构建着一个主观的世界。岩画中的巫术内容孕育着古代的原生态哲学、神话和宗教的幼芽,那是一个自然崇拜和神话崇拜双向同构的时代。小到花草树木、鸟兽百虫,大到宇宙天体,正是这些自然万物的周期性显现与消逝,给予远古人类永不磨灭的影响,同时也迎合了他们对复活与不朽的渴望。

贺兰山岩画中的太阳和植物图案也许暗示着远古人类不可能对自然万物的相互关系做抽象的解释和演绎,但他们在潜意识支配下却充满了一种深度的渴望,在他们的生命本能中有一种迫切的需要。感觉经验需要心灵的映射。日出日落对他们的心灵有一种直观的深刻的冲撞,自然的运行直接存在于他们的感觉里。

他们走向某种暗示而开始建立起一种真正的信仰,在这一方面,他们是痴情的和不顾一切的,而正是缘于此,他们对外部的世界做出了最和谐的解释。实际上,这是外界的物体作用于人类的感觉并通过经验验证刻印在记忆中的必然结果。

当今世界,在某种程度上,科学技术正在走向极端,它不是投入巨力来关心我们身边的自然,而是注目于遥远的宇宙和危险的营垒。在我们的时代,我们越是走进高科技铸造的世界里,我们就感到离真正的自然越远。人类社会的发展和生活方式已陷进了一条不复回转的深巷,被动的选择变成了一种失控的行为。当人类产生试图把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思想并付诸行动时,世界的末日便离此不远了。

六、梦在荒原和太阳之间

贺兰山岩画的刻凿者都是那个时代非同寻常和异想天开的人,对单调沉闷生活的超脱,对纯粹精神的渴望,对古代巫术和自然崇拜的赤诚,对万物有灵观念的深信不疑,激发了他们原始思维的基本要素。把自己的思想融进淳朴的巫术内容和古拙的图腾方式,在自然与社会的剧烈动荡中寻找未来之路。把优美的人物图案和神威的动物纹样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以一种朦胧的形式展示了一个漫长时代的生态和生活画卷。在走向未来的路上洋溢着温馨的世俗精神和超越能力。

我们可以尽情地欣赏这种创造的美丽,在阳光灿烂的季节绽放的一朵朵柔弱的花儿,在北方河流的低吟浅唱中如梦一般地存在过。贺兰山岩画把氏族社会和个体生命的最初意识表现得如此辉煌,如我们古老的象形文字所呈现的深刻的意象美。那是一种力的张扬和光的映射,在从自然走向社会的最广泛的层面上,完成了一种可以解读的形式,在此基础上作了最和谐的艺术装饰。

随着漫长岁月的无情流逝,贺兰山岩画所象征的永恒存在方式和人类心中亘古不变的怀旧情结正在失去最初的灿烂光泽。关于人类征服世界、改造自然的历史,关于人类再现一个既成世界的意识通过岩画表现了出来,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古代人类极具形象思维的产物,它们无疑真实地折射了上古时代的灿烂生活内容。

贺兰山岩画明显地留有特定时代的思想和技术进步的因素。阅读贺兰山岩画,我们明显地感受到,在不同的地缘中心,封闭文明的自发性和开放文明的寄生性在这里都有所体现,它们是不同时空不同人类群体的艺术。

在一些地方,一种文化所蕴涵着的非宗教倾向和现世的伦理精神卓然于世;在另一些地方,那种文化所蕴涵着的强烈的巫术色彩、自然崇拜和超越世俗的思想倾向给我们以深刻的影响。随着技术的进步及知识和经验的增多,人类意识中固有的原始思维能力越显衰退,古代的精神式微了。

上古时代人类心目中的自然秩序暗合了以太阳系为代表的宇宙时空的运转法则,使这种秩序固定化和符号化的最高表现就是隐含着深刻寓意的人类创造。它们居于被人类认为是宇宙中心的位置,起着沟通人与自然的中介作用。一般来说,贺兰山岩画具有跨文化的性质和作用。

岩画所构筑的世界体系洋溢着理性精神的光辉,它们是石器时代文明人类出神入化的作品。在这些永存于世的作品中渗透着艺术与宗教的神圣因素。这些沉睡在古老大地上的古代世界的遗物闪烁着远古人类晚期技术的光泽,它们提供了一个战胜朦胧时空观念有限束缚的契机。

岩画中太阳图案的出现说明,原始先民无数次地得到了太阳周期性运行的启示,他们对太阳与生命的关系大概是清楚的。今天我们都知道,生命的起源、繁荣与衰落统统离不开太阳。有一首歌就是这么唱的:“万物生长靠太阳。”

万物生长靠太阳,这是最经典的真理。古代人类正是基于此而构建着他们心中独特的太阳符号。在这些逐日循着太阳运行的轨迹而产生的从属于自然的物化符号中,体现了古代人类探索未知世界的方位观念,这种观念贯穿了石器时代的全程,留下了他们用艰辛的劳作和通贯天地的意识创造的经典之作。

这些古代社会的文化遗存漫不经心地散发着人类的玄思和忧伤。在穿越茫茫空间的日月星辰的光辉照耀下,一切的一切都处在永恒的消逝和创生中,唯有这些凿刻在石头上的符号能够告诉我们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追溯文明的源头是人类学面临的一个永恒的主题。贺兰山岩画能够给我们提供很多有用的素材。思想的形成和对艺术的渴望是人类进化历程中的重要丰碑,它必然开创一个自由想象和精神寄托的空间。当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从狩猎采集向游牧农耕的形式过渡时,古代巫术和原始宗教的重心也自然地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狩猎巫术和图腾崇拜逐渐让位于含有原始哲学思想的自然崇拜。

天人合一成了人类心灵的需要。一些常见的自然现象,如日月星辰的周期性运行,四季冷暖的交替出现,动植物生命的荣衰循环,风雨雷电的频繁降临,等等,诸如此类的自然现象无不与远古时代人类的农耕游牧生产和生活方式紧密相关。自然开始成了人类敬畏的对象,当然也就成了人类崇拜的对象。

贺兰山岩画中太阳图案的出现正是那个时代自然崇拜的典型事例。大约可以想象,随着第一场雪的降临,北方寒冷而漫长的冬天也由此拉开了帷幕。在这样一个季节,太阳远离我们的世界,每当夜晚降临,一个冰凉的、黑暗的、死寂的世界给人们的生活和心灵的冲击是巨大的。要知道,他们最好的居地也不过是地穴子和岩洞,其生存的艰辛是不言而喻的,人们盼望太阳的急迫心情就是必然的了。

就太阳在人们心中所占的地位来说,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是不一样的。石器时代的太阳以提供温暖和光明而在人们心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在地球历史上,石器时代的大部分也是一个较为寒冷的冰期时代,古人类对太阳的渴望从气象学这一层面上看也是可以理解的。青铜时代的太阳则紧紧地与农耕文明联系在一起。过着定居农牧生活的人类为了耕种和收获,需要对太阳的运行和四季的变化做深入的了解和准确的估算,从而找到一个有序的生活节奏。

太阳充当了生命的赐予者和万物的保护者。建立在原始图腾意识基础上的太阳崇拜是必然的。太阳的周期性运行有助于在人们头脑中产生生命轮回的观念和时间长存的意识,在此基础上构筑起人类最早的思维结构。贺兰山岩画中的太阳图案正是以此为背景而产生的。

七、艰难的释读

岩画的刻凿者和我们在很多方面相去甚远,这就需要我们首先走进和把握他们的生活状态、思维方式和情感依托,然后才能理解他们的艺术。否则,我们就会把自身理解世界的视角附加在他们身上。

我们生活在一个与远古人类迥然不同的文化环境里,必然缺乏在那种环境中的切身体验和感悟。因此,对贺兰山岩画深层意义的探寻,不可避免会出现许多盲点。我们的错误也许是系统性的和结构性的。

一种历史化的、自然化的切入岩画艺术的方法是释读岩画的基本前提,我们在自身对岩画的领悟中重要的是能不能找到他们生活的感觉、心情体验和对生存的基本意义的理解。

一些贺兰山岩画能够反映远古时代生活场面的典型特征。文明的最初光芒随时间的推移而延伸。它们不仅仅是狩猎时代北方民族的精神创造,不仅仅是一种呈示在蓝色天空下闪耀着黑石文化光泽的遗迹,它们首先是一个部落群体一个血统氏族试图与时间抗衡的宏大工程,是一种能够在未来漫长的时间流逝中坚守自身生存空间的辉煌展示。

借助于大地的深厚,借助于石头的永恒,把自己时代的宏大生活画面融入其中。它们是一些闪着原野光泽的图形展示,却又隐含着一个又一个世俗的生活故事与传说,也被神话的圣光所渲染。

在一定程度上,岩画又是理解古代世界的一把钥匙,那些看似单调沉闷的图形正是古代社会永恒不变的标志,是原始人类缓慢进化的物证。在自然的风雨声中,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一天天地向前捱着。一切的一切都会消逝,但岩画艺术却存留了下来,这是不容易的。想起这些,我们对自然世界和人类艺术的破坏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下去呢?

自然的演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生存与繁衍是远古人类的一个基本命题,也是他们的中心命题。在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中,他们用自己的切身实践论证着这一艰涩的命题。

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他们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的存在是可有可无的,但作为一个部落群体和一个种族的传承者,他们却在与自然的对抗与融合中证明了自身力量的神圣和存在的不朽价值。

岩画和它的凿刻者的思想引导着我们对遥远世界的认识。当我们对这些人类的遗存细加释读时,我们似乎会看到一个画面朦胧但轮廓大致清晰的辽远的过去。

这是一些最生动、最直观、最丰富的艺术化石。在贺兰山岩画中你时时能感受到原始人类的创造激情和惊人魅力。在岩画的每一个细部描画中都笼罩着象形文字的光辉。不需要你有多少知识准备,凭直觉、凭着对大自然的淳朴理解,也许还需要若干的梦幻意识,你就能很好地阅读这些岩画,这些悬坠在半空中的三维图示,这些横卧在戈壁边缘的梦幻艺术。

从这些与荒原已融为一体的岩画那里,我们看到了符号的原始意义。远古先民用一种比文字更简洁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喜怒哀乐,表达他们对既成世界的固有看法。那是稚拙浪漫的,又是最容易找到知音的。

据说甲骨文中的绘画因素和岩画有很多相似之处。令人欣慰的是,在贺兰山的一些地段,岩画中出现的抽象图示和符号与象形文字具有一些明显的共同特征。这类岩画的凿刻者肯定没有专门学习过象形文字,他们甚至不知道象形文字的存在。

贺兰山岩画的涵盖范围十分广泛,从最原始的自然现象到留有人类活动痕迹的社会现象,从狩猎场面的粗犷刻画到原始乐舞场面的细节描写等等无所不包。

那是一种描述自然也融合自然的艺术,那是一种徘徊在创造与消逝边缘的大地艺术,他们以简洁有力的笔调把自然的和谐与蓝天的深远悄然刻印在一块块巨石上。在文明与野蛮的缓冲地带肆意宣泄着原始思维的活力。

把思想的根深深地扎在青色的石头上,把一个具有隆重意义的表演留存在原始的表象中。与蓝天共存,与大地共存,与不绝于世的生命共存。这是他们写在石头上的唯一信念。

如何从这些意义深厚的创造中探寻古代人类思想和文化的底蕴,以便重构和展示原始人类的心理模式、情感模式和思维模式,再现他们恢弘的生活画卷,是我们阅读岩画时必然要面对的课题。

八、古代感觉

贺兰山岩画的那些含有巫术色彩的荒诞和混乱的背后,却隐藏着一种幻想的秩序,古代巫术以它自身特有的逻辑和结构层次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原始的思维方式。

在口子门沟和石马塆,那种独特的地貌与散布在山中的岩画所围成的环境把自然的苍凉绵长衬托得更加充分。在秋天的落叶铺成的路上行走,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把自己彻底融化在天地间的强烈渴望。一种无为的人生态度随时都会袭来。一种远古文化的幽灵隐约可感。这里的每一片山坡,每一块巨石似乎都在散发着原始文明的灿烂光泽,我甚至盼望着手拿铜凿和石锤的刻画人正在向我走来。但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是靠某种幻觉把我带到特定的幻境,或者是我此时所在的时空秩序发生了某种混乱,否则我永远不可能跟古人谋面的。

在这些零散的画面中,浸润着古代先民对自然世界的亲近和畏惧,对自我存在的否定和歪曲。诸如此类都可以通过原始乐舞、手势动作和神秘的巫术咒语加以发挥。原始先民信仰的是天地自然而不是自身。他们的世界主要是一个感觉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却主要是一个知觉的世界;他们的时间大概是永恒不变的,我们的时间一般来说是永逝不复的。这就是他们和我们在时空观上的根本不同。

黑石峁岩画和大麦地岩画相距上百公里,却有着同样的巫术内容,这不是一种巧合,而是原始先民的思维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

那些刻凿在岩画中的野牛形象是北方狩猎者和游牧民把他们的审美渴望和文化意蕴表现出来的一种方式。这是一种力量与美感的集中体现,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对成天游荡在贺兰山附近的这些庞然大物的感性认识和神性化的自然图示。

野牛形象中力与美的展示无疑唤醒了人们对自然的征服欲望。这些蕴涵着诗情画意的动物遗形开始走进了人类生活的场景。它们与水草丰美的原野组合在一起,展现了一幅远古世界的自然景观。

瓷蓝色的天空在大地的极限处缓慢地旋转着,在那辽阔苍茫的屏幕上偶尔有健劲的大鸟飞过,把永恒的背影留在岩石上。那一般是苍鹰、秃鹫或猎隼之类。时间如流水一般向着遥远的不可测处荡去,它促使古代人类不得不思考未来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他们或许会在潺潺涣涣的流水声中感觉着生命运转的节拍时想到些什么的。

山峰低头沉思,荒原沉默不语。原始先民第一次感到了心中的空荡和恐慌。在一个恢弘得永无止境的自然世界面前,个人的存在还能有多大的意义呢?

想一想宇宙是多么的古老悠长,生命世界是多么的短暂匆忙,时间之河又是多么的流逝湍急,石器时代简直就在眼前,我们凭固有的感觉就能理解他们的生活。脱去科学技术这一层美丽的装潢,在最一般的生存意义上,他们就根本不比我们原始多少。人们的情感需要是共同的,人们对原始自然的理解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

一般来说,自然崇拜源于人类在走向自然的过程中对自然现象产生的敬畏心理,巫术信仰源于自然崇拜及人类对自我存在的朦胧认识,原始宗教信仰主要来源于巫术信仰和自然崇拜,政治和宗教的分道扬镳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发展趋势。

图腾意识是自古就有的。现代社会中也不乏图腾意识的存在实例。从一个国家的国旗国徽图案到最富浪漫激情的商业广告,我们对此是感受至深的。可以这么说,这正是一种原始的图腾文化渗透到当代社会的重要形式。

在远古时代,图腾意识和图腾崇拜是氏族部落在对抗和血战中凝聚人心的一种重要手段。今天,我们仍然崇拜麦穗、斧头和镰刀,其中就隐含着人类最低层次的需要,表现了一个古老文化圈中人们的基本心态和现实欲望。我们仍然徘徊在存在还是消逝这一缓冲地带。文明内在的特征便被深深地印在一个时代的噪声中了。

九、信仰的源头

贺兰山岩画时时传达出一种那个时代的某些信息,岩画作者正在学习或逐步学会了用符号装饰生活。逐步走向抽象的符号表达与越来越复杂的人类心理肯定有着必然的联系。

我们面临着艺术与直觉的两大挑战。在漫长的旧石器时代,每一个符号的出现都是一次非凡的创造,都是古代社会人类文明的基本诱因。它们是最早的绘画和最原始的文字。它们告诉我们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夹杂着古代巫术和原生态神话的朦胧记忆。

这些把思想和情感写在石头上的原始艺术家可能就是手拿着石斧不顾一切的成年猎人,或许就是—个富于想象和灵感的顽童,当然,也可能是一个约略知道自己命运走向的睿智老人。他们手握着笨重的工具日复一日地敲凿着和磨刻着,把心中的圣图正对着红艳的太阳和南方温煦的天空。他们追求的是创造的快感。也许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不经意的东西会变成永恒的记忆。

绝望的祈求和神圣的召唤都会烟消云散。由于有了岩画,未来的世界却因此知道了他们生命的历程和创造的才能。那些沉睡在荒山野岭中的石头如精灵一般默默昭示着一个民族的精神,等待着厚重钟声的再次撞响。

在当今人类社会的一些角落,巫术仍然有着顽强的生存能力,它们往往是反科学的倡导迷信的一些东西。最早的巫术却不是迷信,它起源于人类的早期实践,直接服务于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在贺兰山岩画中,有一幅狩猎图,图中猎手的弓箭与被猎杀的动物身体直接相连,这实际上意味着巫术在狩猎过程中的实施。狩猎场面需要巫术的导引,巫师们用最原始的灵感和意念去控制自然的万物,正是在此时,他们已经赋予了天地万物以真正的灵性。用一种我们永远不能理解和复制的咒语控制外界的客体。

当然,一个人可以设想自己走进了远古的世界,我常常就是这么做的,特别是在一个荒寂空落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大自然的一切艳丽的包装都被我一层一层地剥去,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自然和自然的人生。

我看到,那是一个纯粹、清爽、宁寂,散发着野草山花香味的天地,没有燃料和废尘的污染,没有人满为患的危险和恐慌,没有缺少各种动植物的萧条和破败。在那个亲切可人又空旷无际的天地间,除了崇拜或敬畏自然,你几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图腾的兴盛大约是古代巫术和原始自然崇拜的双重需要。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部落和不同的时代,它们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远古时代殷盛的文化就浸润在这些轰轰烈烈的形式之中了。

贺兰山岩画是对古代世界的真实记录,是人类祖先把自己壮烈的生活场景艺术地呈示给未来的特殊作品。这些记载有古代狩猎事件的黑色岩石在太阳缓慢的移行中保持着自己的神秘光泽,静待着人类学家去解读和再现远古时代生存和生活场面的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种非装饰性的但略带夸张的刻画。在最初的农业文明到来之前,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主要的生存手段是狩猎和游牧,一个部落或一个人类群体就是一种文化的源头。这是一个公众的远见卓识高于一切的时代,集体意识是一切行为的基础。因此,个人的思想和力量往往被淹没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那个时代人类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困扰那个社会生命群体的最大难题,每个人都会面临这一双重的选择或被选择。要想活下去,就得有食物来源。那些能提供无穷热能的高蛋白和高脂肪食物的主要是一些野兽了,如北山羊、盘羊、岩羊、黄羊、野牛、野马和野骆驼等。此类动物也正是在岩画中最频繁出现的。

在本质上,人类世界的发展和进化正是以自然秩序的破坏而导致无序混乱的非平衡态为基本前提的。人类的繁衍取决于土地的产出。你必须牢牢地栖息在大地上,双脚踩实了脚下的岩石。否则你就会挨饿。

在石器时代,当一个人挨饿受冻的时候,他的世界观将会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不难想象,他的头脑中就只有生存哲学和活命思想了。他心里所想所盼的就是那些游荡在荒山野岭中的各色动物了。动物的血肉能够果腹,动物的皮毛能够御寒。远古时代的人类对此恐怕是印象至深的。

十、巫术的力量

我们往往把洪水比做猛兽,这就是说,猛兽犹如洪水了。不管是洪水还是猛兽都是远古人类生存与繁衍的两大制约因素。

洪水可以冲毁一切,包括人类最早的家园,让你毫无牵挂地游荡在荒原上却空怀满腔思乡的情结。洪水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实在是太多了,最著名的是《圣经》中的记载,诺亚方舟差不多成了人类唯一的希望。

实际上,每个民族神话传说中都有过滔天洪水的记载,而且还十分的相似。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上古时代在人类童年的朦胧记忆中遇到过洪水灾难的可怕经历。即使在当今的世界,洪水仍然与干旱一样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天灾。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例子不胜枚举。

据说中华民族的传世英雄治水的大禹就诞生在一个洪水横行的时期,他的父亲鲧因为治水无方被抛尸荒野,他的死带来了禹的神话般的诞生。从这个不太可信的神话细节中却隐约透出远古时代洪水的巨大,这一点恐怕是真实可信的。

事实上,人类的口传记忆是能够达万年以上的,最早的故事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直至永远。心理学家对此研究得还很不深入。人类群体的记忆能力和远古时代人类老祖先的心理情态我们不是十分清楚的,肯定还有很多的盲点需要我们去探讨。

猛兽是人类原野活动的天敌。可以设想最早的人类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他们举着柔弱的小枝去对付那些有着巨大身躯长着尖利牙齿的猛兽,他们手握着细碎的卵石去迎战那些动作灵活的庞然大物,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们不是怀着惊恐作鸟兽散就是爬上一棵孤立无援的大树,等待他们的将是黑夜、寒冷和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成为大睁着贪婪绿眼睛的猛兽的美味。

有时候是他们分享动物美食的难以忘怀的快感,有时候却是面对被食的惊惧和死寂。我想,欢天喜地和丧魂落魄之类的感受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贺兰山岩画中众多的动物形象反映了狩猎是他们重要的生活内容。那些动物大都是一些相对温顺的食草类和体型较小的食肉类,如羊、马、牛、鹿、熊、狗、野猪和鸟类等。狩猎者对他们自身所处环境的认识是清醒的,对自己能力的判断是客观的。同时,岩画中的动物种类也提供了一个研究特定地域和特定时期自然环境的根据,我们据此可推测古代的气候状况和某一地域植被覆盖程度和生物种群分布概况。

透过贺兰山岩画,我们约略感觉到远古社会的狩猎文明在青铜时代的延续和折射,这种延续和折射集中地表现在一些抽象的符号、对太阳的崇拜和巫术画面中。

在北方广袤的草原上,在一种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文明中,灵感思维和巫术思想仍然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不了解这些,我们就不可能看到岩画所揭示的深刻意蕴,我们也就无法猜透岩画创作者的最初动机。从某种意义上说,岩画的出现与巫术的盛行有着必然的联系。它们是灵感思维和交感巫术的产物,是原始人实施巫术意志的一种工具,是联系人与物、主观和客观两个不同世界的唯一纽带。

这幅岩画近于抽象,它要告诉人们的也许是思想而不是形态,也可能暗示着人们对巫术行为渐渐失去了信心,便用一种符号化的超出人类具象思维的手法来展现人类对自然的畏惧。它更多地具有了符号化和程式化的特点。由此我们不难想到,在古代社会,巫术大概是渗透在生活的每个角落的,它是严酷的生存环境作用于人类头脑而产生的现象,是人类出于征服世界走进自然的需要而产生的行为,它直接服务和服从于人类的生存和生活实际。这也意味着巫术思想含有最原始形态的科学和技术的因素。

十一、面对自然的沉思

狩猎文明的太阳崇拜显然具有象征的意义,远古先民将太阳的无穷热能与大地的无限生殖力看成是孕育一切生命的源头。这是一种极其普遍的感知世界的方式。

这种把太阳看成是阳性生命力的极致而把大地看成是繁殖一切的母体的观念,既是一种崇拜又是一种巫术信仰。在远古文化中,太阳与生命的关系直接表现在它化生万物的孕育功能方面。今天,当我们满怀深情地吟唱“万物生长靠太阳”这句歌词时,我们应该知道,这既是一种直观的感受,又是一种远古时代遗音的回响。

新石器时代北方的狩猎者和游牧民把自己感知世界的方式通过岩画的形式加以表现。那些温顺的动物形象无疑折射出了人类统治世界的时代的到来。他们把自己对生活经历的记忆和生存经验的体认用象形化的符号和柔滑的线条再现了出来,它们既是愉悦精神、陶冶性情的外在寄托,又是展示客观世界的抽象创造。旧石器时代的岩画对自然客体的描写具有写实风格的先天优点。

这类岩画中表现最多的是动物,其次是人类自身,对日月星辰和花草树木的描绘相对少些。这与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有关,太阳作为一种不可缺少的天体具有永恒的光芒和热力,或许稍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还没有多少闲情逸致去欣赏大自然中茂盛高大的树木、绿意殷殷的野草及满山遍野的花儿,这些阳光下极具自然美的原野景观也许不会引起原始先民过多的关注。

他们关心的不是自然的美景而是生存的大问题,美丽的山水就在他们身边,他们认为那是本来就应该有的,从小相伴习以为常的存在不会诱发他们过分的好奇。可以设想,很少有几个原始人会陶醉在自然的天籁中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们要捕获更多的野兽,这是每一天必须面临的实际问题,这也是岩画中动物形象为什么如此频繁出现的根本原因。

溪水淙淙,空谷中不断传出悠悠的水声,在古代贺兰山,这是到处都有的现象。即使是今天,在贺兰山的一些地方仍可见到溢水的细泉和清澈的小溪,山谷中的声音是一种在平常的日子里很难听到的绝妙音响。只有你亲自到那里去。把自己交给自然,把人类的原始情感融入到自然的交响中,才能体验到这种绵长的韵味。用类似于原始人的眼睛和心情感知世界,寻找自然世界中最能激发人类灵感的存在。想象着用一幅画来表现淳朴的大自然,用质朴稚拙的图案而不是文字,用最初的直觉而不是理性思维。

贺兰山岩画是古代世界留存至今最感人的艺术,它们处处透射出远古时代狩猎文明和游牧文明的灿烂光泽。在这些韵味绵长的刻凿中,我们看到了古代自然天体无声运作伴随着的某种幻想的秩序,看到了一种文化正在消逝的辉煌的篇章。

大自然以无私的奉献给予人类永恒的需要。这是我们应该永远铭记心中的。当大地的衰微被我们的感觉所感知,当原野的花草树木不再具有昔日的娇艳,当古歌中震撼人心的草原景致已经荡出了我们的视野,当心中的圣湖远离了蓬勃的生命系统,当今晚的月亮不再发出往日的清辉……我们应该珍惜那些忧伤的创造,我们应该记住那些不复存在的辉煌。

一个国家也罢,一个民族也罢,一个特殊的地域环境也罢,甚至是一个柔弱的生命也罢,它们的存在都不会超越于宇宙中必然的规律之外。

我们要时刻牢记,自然世界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母亲,在这个母亲的怀抱里,我们永远不可能超越的梦想,我们永远需要她甜美的乳汁,我们永远需要她永恒的濡养。那种把自己的存在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心态是十分危险的,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当代人类的某些思想是十分错误的。如果人类连一个生活在其中的地球都不能保护好,还谈什么开辟火星基地和地外空间?这不是天方夜谭和痴人说梦吗?如果跟身边的自然世界也不能和谐相处,还谈什么主义的最终实现?这不是自欺欺人吗?美丽的一天又一次荡了过去,在夕阳将沉的时刻,请认真地沉思和反省吧!说老实话,摆在我们面前可供我们做出的选择越来越少了。

十二、永远的北方

在分布广泛而零散的贺兰山岩画中,你时时能体会到早期人类与自然环境的相容是多么的随意。它们实质上就是一个天然和谐的有机系统,在这个系统中,有生命跃动的声音,有人类最初的疑惑和惊叹,有人类在走向自然中留在大地上的印痕。贺兰山正在风化的岩石经受着漫漫时间的打磨;刻凿在石头上的图案在与时间的抗衡中却积淀着越来越厚重的文化韵味。

它们以自己悠然的存在负载着一个已逝民族留下的朴素思想,把一种地域文化的深刻积淀与苍穹的无限袒露在荒芜的旷野。那正是我们期盼已久的原始文化,是我们走进古代社会落满尘埃的台阶。

在贺兰山东麓,我零零星星地看到了一些现代牧羊人,他们在荒芜的草地上放牧着一群又一群羊。正午的太阳孤独而炎热,给这些荒原上的游牧者们带去的不仅仅是能量,同时也把遥远天体的匀速旋转以一种幻想的秩序呈现于此。偶尔会有断断续续的歌儿从远处飘来,从他们未加训练的粗哑唱腔中,我似乎听到了一种原始和土著的遗音的回响,所表现的内容与静态的岩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北方的大地和天空互渗互印的必然产物,体现着明显的地域特点,在一种我们叫做文化圈子的边缘地带荡来荡去。正是在此时,我对他们苍凉宏阔的人生境界有了深层的体认,一种并非海拔高度就能激越人类情感的深沉和高远。也正是在此时,我突然把他们跟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生活在这一带的远古人类联系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了解古代世界已逝文明的生命化石,他们是走向那种文化的一个窗口。因为他们在很多方面具有明显的共同之处。

干打垒的黄泥小屋,用黄土夯成的弧形的羊圈,黄土地上生长着他们最基本最必需的食物。总之,这就是他们永远的家园。他们活着离不开黄土地,死后还要把自己融化在黄土地中。

应该说,这是一种最简洁、最自然、最深刻,也最富诗意的生存方式。在黄土地这一深厚博大的背景上,生命的情态永远是苍郁的,永远是天真烂漫的。我想起了古代中国女娲用黄土造人的神话故事,在这个荒诞不经的神话表层背后,恰恰隐含着一个至真至善的朴素的哲学思想。

十三、无声的交汇

在古代岩画的简陋外形中却含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古人类竟然能把水与爱统一到一起,用不断飘洒的雨点象征人与自然的交感和人类阴阳之间的交汇。聪明的远古人类把思维的互渗性发挥得如此出色,真要让我们刮目相看了。

这是一种曲折的反映,对他们来说,却又是十分的真实可感,仿佛他们是在靠某些意念性的东西实现着心中久有的理想。说老实话,我们对原始人类思维方式和思维水准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岩画中的溪流,塔形结构和闪光的太阳可能寄托着他们对生殖的热切崇拜和对繁衍的深度渴望。

其实,生殖崇拜是古代社会的普遍信仰,也是远古人类永存心中的本能情结。纵观人类的历史,在蒙昧时代,对宇宙中的一切现象和自然力,都有一种求得解释以达圆满的迫切愿望。他们把这种愿望以质朴的形式加以人格化和具象化。这是原始思维的一个特点。

今天,人类头脑中仍然存有原始思维和灵感思维的普遍现象。但其发挥和表现得如何却主要取决于一个人生活在何种地域环境和什么文化氛围中。生活在藏北高原和生活在江南水乡的人在思维方式上肯定会有明显的不同。这是一种真正的距离,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我认为人类的探险心理在本质上是对一种异域文化的真正渴望。正是基于此,才有人背井离乡,抵达万里之外的沙漠和荒原,在残墙断垣、片砖碎瓦中寻找一种流浪他乡的感觉,寻找一种远离世界的感觉,寻找一种走进古代的感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正是对一种从小就耳濡目染、习以为常的文化的背叛。当然,这一切都需要一种超越生命与死亡的勇气,需要对多元文化的亲近和认同,正是因为这样,离经叛道者才成为我们社会中的极少数。

当今之世,人类的越来越社会化使得那些具有自然特征的本能东西深藏不露,我们主要表现为一个靠理性思维自在自立于迷乱世界的现代高级动物。这也从根本上决定了在这个生命群体中真与纯的东西的必然减少。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明显的退化;从社会学的意义上说,这实质上是人类自身最大的悲哀。

据说基督教堂的十字架、埃及的金字塔和希腊的帕提侬神庙的塔尖都是那个时代的民族生殖崇拜的物证,这些古代世界的建筑遗迹给我们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却清晰地展现了远古文化中关于性的痕迹。

在古代中国,原始先民深怀着同样的信仰,他们把宇宙化入自己的灵魂,把自己的感觉融入无限的苍穹,以痴情的目光凝望着这个亲切可感的世界。

以蓝天、太阳、山峰和荒丘为男性的标志,以大地、月亮、山谷和溪流为女性的标志而成为膜拜的对象,于是产生了远古人类的尊天地、日月、山川和河湖为圣物的原始自然崇拜。远古先民把浮动如柱的火和潺涣似带的水巧妙地加以对立和统一,在朦胧如雾的辩证关系中探寻着阴阳互补的美学意境。于是,我们的世界出现了阴阳、乾坤、刚柔等概念范畴。这种蜿蜒曲折的性崇拜丰富着古代世界的思想体系,积淀着原始人类深厚的文化意蕴。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宇宙初民对人类生育秘密的窥见历程和对宇宙形成及生命起源的深层感知。

十四、风中的****

贺兰山岩画中的塔形建筑、太阳图案及雄雌互媾场面的刻画暗含着生活在这里的猎牧民对色与性的朦胧认识,这些带有一定启蒙性质的岩画透射出那个时代的崇拜风尚。在这种崇拜中逐渐形成了对巫术的、生殖的、宇宙的及人类个体存在形态的感性解释。在他们中间,大概没有谁会想到英雄崇拜,更没有今天社会上所谓的追星一族了。

阴阳交感的****不仅限于饮食男女之间,实际上诸如此类内容的岩画的表现范围要深远广阔得多。人与动物之间、人与神之间、人与天体之间、动物与动物之间、动物与弓箭之间、太阳与月亮之间、蓝天与大地之间,等等。一种是力量和征服的象征,一种是阴柔与静待的呈示。那些圆润饱满的柔滑线条、深阔如海的峰形浪波无疑是原始先民最富激情的创造。通过这种创造,把一个动荡蛮野的自然世界加以人格化,在意念与思想的观照下荡漾着无限的情感召唤和悠然的旷久韵味。

在诸如此类的阴阳范畴中,原始先民认为,苍天和大地无疑是宇宙间最伟大的阴阳两性,所以我们有了天神和地母的最早称谓。实际上,古代世界各民族的神话和原始艺术中都有类似的传说和比拟,远古人类崇拜天地的原因不只是敬畏和不可超脱,其深层的原因恐怕还在于,天与地是化生万物、孕育一切的****和母体。它们类似于人类的原始祖先而又在人类祖先的存在背景之上。

在今天的婚礼庆典仪式上,我们仍可听到一拜天地、二拜父母的悠长召唤和激情咏叹。然后才是夫妻互拜。这简直就是远古时代的遗风漫不经心地吹荡着今天的世界。

我们看到了一种文化的根深深地扎在大地之上的不可动摇性,我们感受到了一种生活的习俗深深地切入一个民族固有灵魂之中的绵长不绝。这种不同寻常的崇拜在特殊仪式下的辉煌和不朽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才更深切地体会到“道源自阴阳”这句话所包容着的深层含义,对于《老子》中的“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所蕴藏着的深刻的思想内容也有了更切近的理解。

我想起了一支过去时代的红色歌谣:

我们好比种子你们好比土地我们到了那个地方就要和你们结合起来在你们中间生根开花

在这支悠扬动听的咏唱中,明显地传达着人类对土地的依恋、对生殖的崇拜和对繁衍与发展的渴望。歌中存留着灵感思维互渗性的清晰印痕。这种美妙的增殖思想贯穿于人类历史的巨幅长卷中,从而也揭示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在任何时候,人类都会被这一问题所困扰。

透过这些色彩斑斓的岩画,我似乎能够听到石器时代越传越远的鼓声、原始先民轻漫悠长的歌谣和充满激情的咏叹,我似乎能够看到他们粗犷无序的猎舞和神秘莫测的巫术表演。这些走向自然也交融自然的原始文化和艺术以它们曾经的存在飘荡着旷久的韵味,常常令我感慨不已。

他们高歌蓝天与大地,他们表演狩猎的舞蹈,他们在生活的平庸中沉淀着艺术的基质,他们用粗笨的双手创造着一种艺术又被这种艺术本身辐射出的文化光芒所感染。时光流逝如水,在这些拔地而起的巨石上刻下了清晰的印痕。我看到了石器制造者充满深情的目光,在苍凉的原野大漠上表演着原始的乐舞,原始的生命如火的浮动充满了那个由精神和幻觉主导的时空。一种面对自然的真诚袒露、一种走进昨天的诗意表演和一种地老天荒式的孤寂感觉时时渗透在他们的生存状态中。

风声萧萧,歌声绵绵。大自然在无声地演绎着一切,通向明天的台阶上落满了尘埃,舞台的幕布拉开又合上。

已逝的文明如枯朽已久的树枝,我们只能在特殊的仪器下再现远古生命的壮丽景图和人类文化的幽幽古意。黄河的水如梦幻的诗篇时时浸漫、悠荡在岁月的古道上。在北方的荒原和黑色的岩石上留下了人类由野蛮走向文明历程的真实记录。

贺兰山上的生殖岩画告诉我们,生殖崇拜是一种文化,它寄托着远古猎牧民富于创造的精神。在宇宙的空旷和黑暗中,他们追求着这种意义深远的文明,由于受到这种文明的启蒙,他们才有着永不枯竭的创造激情。这种深潜于人类记忆深处的永恒精神可以超越一切河水的流逝而永存于世,可以超越一切思想的构建而立于生命之上,可以超越—切时空的广延而走进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

十五、歌声不绝

贺兰山下的这些狩猎者和游牧民并不是思想家,但他们是一个有着复杂思想、而且很好地走进了自然的人类群体。在漫漫时光的无声侵蚀下,在原野晨雾的轻轻润滑中,这些人在生存与繁衍的主旋律下慢慢积累着属于感性底层的生活基质,借自然客体的柔韧力量丰富着人类的感觉系统和艺术细胞。

他们有时候对着蓝天和艳阳猛吼几声,那实际上是来自自然世界的激情咏叹。他们把源于盲目冲动的力量用于创造的领域,在神秘寥落的山岭之间完善着毁灭与新生的塔形雕塑。

我想,世界上不会再有哪一个地方,那里的天空会如此湛蓝,太阳会如此的金黄,花儿会如此的艳丽。自然的美丽如荒原上的花儿与少年,如人类童年极富幻想与原始情结的纯真心灵。天地间的一切存在似乎都懂得思想的意义和情感的价值。繁荣与衰微如太阳的东升和西沉,如天空中游荡不散的沉云。溪水缠绵,缠绵如生命的脉动,芸芸众生如荒原上随风飘荡的细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我想起了秋天,秋天的“秋”是一个极富创造性的表意文字,一把火烧了原野的稼禾,于是,我们走进了一个金色的季节。“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的这首诗写的是一种人类普遍拥有的感觉,其中又包含着深刻的哲理。

那么,应该说,走进秋天就是走进了一个最富激情的季节,那时天高云淡,一种空落和苍茫会随时飘来。那时雁儿南飞,北方的河流和天空在默默的交流中寻找着共同的去处。

我们会想到慵懒而不失娇媚的太阳,想到挂在早晨的草叶上有如英雄泪珠的晶状的白霜。那是生命情态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我们还会想到长驻在夕阳辉光中的古城堡,想到一种思想一种政体跟世俗建筑在审美标准上的惊人巧合,想到创造者饱经风霜的皱纹,想到已逝的英雄们,他们的眼泪早已化为烟尘,从这个大地上消逝得干干净净。

站在永恒的风声中,站在远古时代的阳光下,我的心已如大海,已如苍穹。我的眼前已是一片朦胧,视觉苍茫。创造的忧伤。我在心里默想着人类文明的奇迹。谁也不要指望大地会记住他的名字,在永恒和短暂的十字路口犹豫不前。

我们浮光掠影般地感受着自然的变化,我们无可奈何地咏叹着花儿的娇艳,我们用紫色的心灵承受着生命无私的选择,还要承受社会环境对自我的铁的选择和支配。我们在根本上是孤独的。

走在贺兰山上,我想高歌,我想呐喊,这都是自由的。不再渴望神话,不再阅读岩画,不再怜悯氏族部落中低弱的哭声。我知道,在原始的自然状态中,没有谁会受到来自左的或右的制约,活着是真实的,感觉是自然的。一切存在都是悠然静谧的。

这里的岩画是刻凿在半山腰的断代记录,是原始社会末期人类文明的一段思想文化史。它们保留着创造者最初的童真和质朴,保留着原始人类未受污染的稚趣和愚拙。他们凭借原始的工具和粗糙的双手追求着自身的完善和心灵的美境,追求着自然的灵感和野性的呼唤。

欢乐定型在一片片岩石上,艺术留存在无意的刻凿中,猎牧民族早期的历史沉睡在北方的高原上。文化价值,思想内涵,人类意识的觉醒,感觉系统的形成,走过贺兰山,我看到了岩画的丰富多彩和博大精深。

在这么一个特殊的地理空间,从我们有限的概念范畴来看,岩画的存在和古代人类的迁徙有着不解之缘。人类的迁徙总是伴随着文化艺术的传播和思想情感的交流。我们必须校正自己认识上的偏见,以为原始人类只活动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低估了这些史前人类迁徙能力的强盛和生存空间的广阔。

实际上,正是他们的存在和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俗,才促成了古代社会的大同和人类思想的一体化。正是那些永存于世的创造才使得古代社会的繁荣能够交替发展并传之千秋万代。

贺兰山岩画的无声记录该是对当年这片土地上存在过的、盛行过的东西的曲折反映。这些丰富多彩的岩画内容是古代社会思想和艺术价值的集中体现,是一个范围广大的文化圈中本来就有的。由于它们的存在,才使我们认识到,在人类文化发展史上,传播和平行发生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

我想起了遥远的美洲大陆,玛雅文明、印加文明和阿兹特克文明等并不是孤立存在和发展的,现在人们已经证实,美洲文明和古代中国文明具有某种渊源关系。

文明是同构互渗的,文明的交汇和传承是永无止境的,在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甚至连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的遗迹也难觅的史前时代,古人类在寂寞空旷的厚重大地上演绎着轰轰烈烈的动人舞剧,把关于爱与恨的生命之歌扩散得十分遥远。也许可以这么说,古代美洲文明实质上就是古代中国文明的一支。这些坚忍不拔不知道深渊在何方的史前人沿着遥远、渺茫如梦幻的路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一般来说,最初的传播路线应该是从中国的东北到俄罗斯的远东,越白令海峡(在地球历史上第四纪冰期中的一个漫长时间内,曾经有一条白令地峡连接今天的白令海峡两端,越白令地峡者大约是一些旧石器时代晚期至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古代中国人)到北美洲的阿拉斯加,随后又南下到最远的秘鲁和智利;另一条传播路线应该是从南中国海到澳洲大陆,到南太平洋诸岛域,最后从太平洋东岸登陆进入美洲。他们一般是乘坐小舢板或原始独木舟,颠颠簸簸在大海的风涛浪尖上的古代航海者。可以想见,古代人类的迁徙之路是漫长而艰难的,他们所经历的时间是缓慢而持久的。

时间上溯,在远古时代,我们都是猎牧民族。我们的生活内容是随畜逐水草,我们的永恒主题是在创造中消逝。美丽的声音不见了,但石头构筑的世界却永存了下来,一种思想体系由此也得以显现。所以,我们说,永恒的石头。它保存了我们世界最早的信仰,它记录了人类生存范围广阔的历史。我们的形象最终要借助于石头的存在而不朽,人类的创造也只能永远地停留在石头的无限沉默之中了。

走在艳阳高照的北方荒原和山岳之间,我突然想起了诗歌的起源问题,我不知道是先有诗后有歌,还是先有歌后有诗的。但石头无疑是永恒的诗,岩画则像不朽的歌了。

贺兰山,我要再一次向你表示敬意,并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说:亲爱的石头,美丽的岩画。

(选自《朔方》2001年04期,获宁夏第六届文艺评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