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涧
又到年关。平静的日月过得分外快。
是否年年花皆相似,不得而知;但岁岁人却不同,这在四十六七岁以后,感觉得越发深刻了。我的“老了”的感觉,最先是在头发上。年轻时,我也有那么一点儿爱自夸的毛病,但又自知既不魁梧,也不英俊,只好夸耀头发于人。我的头发真的很“帅”:又黑又浓,细柔蓬松。但自夸归自夸,内心对头发也并不真的看重。我爱游泳,每年一入夏便急忙剪成小平头,虽然这更暴露了我脸长的缺陷,但洗起游泳后留在发丛中的沙粒却方便得多了。
现在呢,头发一根根、一绺绺在变白。同青年朋友相聚时,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打量他们乌黑发亮的美发。我也就比他们大十七八岁吧,可个别人的子女有喊我“爷爷”的,我的心里便“咕咚”一下!正像“二、八月乱穿衣”一样,这种年龄差距,我又像他们的叔叔,又像他们的大哥。而我在他们这种年龄时,别说儿女了,连对象还没有找到呢!
住在那个汽车一过就哆嗦的小木楼上的我们那群大学生,大多晚婚。要说因为条件太高,那可冤枉了人。当时虽还没有“臭老九”这个名词儿,但我们这些大多来自北京各大学的青年,大多都背有“包袱”,长有“尾巴”,而在我们急于能找到一个心上人的时光,正是对这两点日益看重的年月。也就是说,虽然我们年轻,有学历,其中还有几个“美男子”,但找对象的“条件”却并不那么优越。同时,那时从业的“女同胞”远不能与今天相比。现在到处议论女的比男的多,而那时我们觉得好像十个男的围着一个女的转似的。
要说还有一点什么隐秘,可能就是我们对于这件“终身大事”看得并不那样重,行动上也不太积极。我们常年忙于下乡。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位同学,想给我介绍一个女大学生。过了几天,他说:“她不同意,因为你老下乡。”我不服气地辩解说:“下乡是暂时的。”他又去谈,但无用。因为她知道这“暂时”是可能无限延长的;她还知道,成了家,有了孩子,一切家务将都是她的。而她也和我一样,内心的秘密要争取做一个称职的革命者,事实上我们早已习惯像忙碌的工蚁似的生活,而不想过早地去洗尿布。因此之故,所以对于因嫌我背上有“包袱”或者是下乡而不愿谈与谈而又告吹的异性,我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怨恨。
前年我参加了一个外国记者兼作家的集体采访座谈,十几个人都和我差不多从年轻时就来到这个地方。外国作家让我们发言,我便简要地讲了自己的家庭、经历等。当讲到大学毕业后到这边远地方来是自愿的时,他同妻子几乎同时急切发问:“为什么?”我想他们早先可能以为像我们这类内地来的大学生,不是“****”,便是犯了其他错误被“发配”来的,所以,听到我说的情况有些惊诧。为什么来呢?我说首先是有一股献身的热情吧;再就是青年人特有的幻想。他们爽朗地笑了。他们可以理解我。这位记者兼作家已七十多岁,满头白发,满脸深深的皱纹,右手写字时抖动得几乎握不住笔;他在国内颇有地位,与总统有交情。他却一直跑到中国,跑到大西北,找各种各样的人谈话,并亲自照相,要写一本书。这不正是受幻想和献身热情的驱使吗?
我们可也并不像有的文艺作品所描写的那样,只知工作,不懂生活,傻不愣腾的。我们在任何意义上说,都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青年。虽然都穷,但也想穿得漂亮一点儿。要换一件衬衫了,就跑到许多家商店去挑挑选选,直到买一件称心如意的带蓝条或方格的为止;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做了一套新农服,等到星期六,星期天才穿一穿;头发自然都梳得油光光的……
暂时困难时,由于年轻而更感到饥饿的威慑,我的双腿浮肿了许久。人们肚里刚有一点土豆、白菜之类,这小城猛然兴起跳舞热。现在想来,这也是人的一种天性。围绕着跳舞,生出许多故事和笑话,其中还有悲剧,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我们那一伙人,有喜欢跳舞的,有喜欢滑冰、游泳、打乒乓的,有喜欢业余时间看书的,有喜欢弹弹唱唱的。互相也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同学、同事、朋友间的关心和帮助。要是谁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大家都由衷地为之高兴,热心参谋和帮助。而他本人也无需对大伙保密,有的还把情书拿出来给人看。谁下乡了,谁探亲回家了,才一个月,别人就写信及时告知发生的各种新闻。
我们都没有家,当时也没有吃吃喝喝的风气,我们也没有经济条件。我的工资七十九元五角是数一数二的,但我每月要给北京的母亲寄三十元,大多数同学也都有家庭负担。所以,只有到了过春节,我们才能一同坐到餐桌前。有一年过年,食堂给大家发了饺子馅和白面。有的同学发明,将馅和面煮成了一锅菜糊糊,边吃还边说多么多么香,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欢乐得很;其实内心回荡着苦苦的思乡之情。身在异乡,将近“而立”之年,仍孑然一身,又逢增岁之际,怎不惆怅!特别当我独自一人,在荒凉的冰湖上慢慢转着圈儿时,一幕幕地忆起什刹海、北海、未名湖的冬天,回忆起比诗美、比糖甜的青少年时的友谊、梦想……真想大哭一场!每当这种时候,青年的誓言和锻炼自己的决心,便似一股强力的波涛,浸润全身,压住愁漪,渐渐心湖上又泛起一片碧蓝清澈的春水……
呵!如今,当头上白发掺半之时,青春的甜蜜和痛苦,都渐渐远离了,模糊了。觉得自己不只是身躯老了,还缺一点什么。究竟缺什么呢?是矫健轻盈的舞步吗?是冰上灵巧的旋转吗?是通宵达旦的神聊吗?……不,不,好像都不是。对了,原来是缺少像那个来自太平洋彼岸的手抖的老作家还保持的那种青年的梦想和活力。“人”最宝贵的是什么?青春年华。李白的《将进酒》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年轻时,我常击桌吟唱,但在不知愁的年岁,欣赏的只是诗中狂放的情怀和铿锵的音韵,很少理解诗中蕴藏的万古之愁;而今再读此诗,总不能自抑肠回千转、心结万重之情。当然,我不赞成“人生得意须尽欢”。青春应当怎样珍重?至今,保尔·柯察金的回答对我仍然是最具有吸引力的。我是多么珍惜那些“陪同”着保尔、林道静等一同去爱、去恨,去战斗的青春之夜啊……
珍惜吧,趁你乌发满头的时候,我的青年朋友!
(选自《多情的秋天》,获宁夏第五届文艺评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