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兰
明天要返乡探亲了,该给母亲买点什么呢?我走进一家商店,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面前,犹豫着、选择着。
糕点是要买的。妈妈的牙口不太好,况且她很少享受大城市里这样装潢精致、货真价实的美味佳肴;再买上一身衣料吧。记得我们兄妹上学的时候,妈妈往往为了让儿女们穿得体面些,她宁可把自己那几件衣衫补了又补,拼了又拼,而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块布料……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声,从商店的一端传来。那声音,好似一把小锤子,一下撞响了我心灵的钟,我不由得回头寻找那声音的源头。
“晶晶,摇啊,摇啊。”一位年轻的妈妈怀抱着打扮得像一朵花似的小女孩逗笑着。
那个手持铜铃,依偎在妈妈怀里的小花朵高兴地纵跃着,绽开喇叭似的小嘴笑了,露出了两颗白白的,刚顶出来的乳牙。
丁零零,丁零零……这铃声勾起了我对往事的记忆,勾起了我对母亲的怀念,妈妈特别喜欢这样的铜铃。于是我便决定买上一对,作为送给妈妈的礼物。
这是一个金灿灿,黄亮亮的虎头铜铃,为了传声而开了一条缝,那是虎口。从缝里看进去,里面装着一个红色的击声石,恰似虎舌,两只凸起的虎耳各有一个小眼,可以用它拴系绳头或线头———那个系在妈妈钥匙上的铜铃,正是这样的铜铃。
那些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是比较清苦的。一天到晚,无冬带夏,米柜锁着,面箱锁着,食橱锁着,甚至连那萝卜窖也锁着。妈妈亲手掌管着这串至关重要的钥匙,为了防止钥匙的丢失,妈妈在那钥匙上系了一对黄晶晶的铜铃。
“妈,开箱拿米。”
那铃声响处,嫂子去淘米。
“妈,这顿吃面。”
于是乎,那铃铃的铃声,终日不绝于耳,常年响在我们家各个角落。当然,那铃声也有断气的当儿。有时候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却听不见妈妈去给嫂子舀米拿面的铃声,那一定是吃差了当月的粮食,妈妈去向邻居家乞借。到了青黄不接的春季,那铃声停顿的时间更长———米箱空了,面箱空了。全家人,不,甚至全村人都在眼巴巴等着吃“返销”,等着米面下锅。
那铃声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弟妹带来小小的欢乐。母亲对待客人是极殷勤的,再加上回族人喝茶极讲究,客人登门,母亲便打开饮食柜,将那茶、糖、果干、红枣、核桃仁之类的食物,冲成香喷喷的“花味茶”捧献在客人面前。每当这时,她便会顺手塞给我们一把红枣或几颗核桃,一撮葡萄干或几块冰糖,我们便欢天喜地地离去。所以,开饮食柜的铜铃声对我们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铜铃没有离开过钥匙,钥匙也未曾丢失过。那紧锁的米箱面柜自然是安然无恙,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了。于是,母亲想到了分家。
“她嫂子,这日子过得也没个起色,兴许是我这个当婆婆的不会管家,还是分开过吧。”一天母亲忧郁地对嫂子提出了分家的事。
看着母亲花白的双鬓,嫂子心疼地劝解:“妈,让人笑话。这日子不是我们一家过得艰难,庄里人人都这个样……”
尽管哥嫂很不情愿,但母亲还是那样做了。就连钥匙上的铜铃也摘下一个交给嫂子。她说:“拿着系在钥匙上,从今往后你也别开我的米箱面柜,我也不会舍着老脸向你们伸手。两家都节省着过,托真主的福,总会好些吧。”
……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回到别离多年的山庄。妈妈,我回来了,女儿带着一片思乡之情,带着一对铜铃回来了……
刚刚下过一场春雨,满山洼里麦苗儿青青,果木吐新。山民们忙于坡头沟畔,点豆种瓜。听,那人欢马叫处,传来叮咚的响声。循声看去,那油光闪亮的骡子、膘肥体壮的骏马、欢蹦乱跳的小毛驴,脖子上都带着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铜铃。无数铃声交织在一起,演奏着一支美妙的春耕曲。这情景,使我心里倍感亲切。我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装在兜里的那对铜铃。
“这死女子,事先也不来个信儿,看把你热得红头涨脸的。”妈妈亲昵地嗦着,用手轻轻擦去我面颊上沁出的汗珠。
我仔细地打量着母亲,奇怪,她那花白的鬓发似乎隐退了,眼角的皱纹只有微笑时才聚拢得明显些。
嫂子从地里闻信儿赶了回来,她含笑问长问短,并端来热水让我擦把脸,她又张罗着去做饭。从小妹的去信里,我知道这两年母亲和嫂子又合在一起过了。
我打开提包,掏出几样礼物。礼物有大有小,人人有份,我一一分说着,母亲没有过多地责怪我,只是说,给她买的衣料和她自己买的重样儿了。
“哟,妈也舍得花钱买衣料了。”我调皮地逗笑,心里有些为衣料买重样而懊丧。
“你们一个腔调,就兴你们年轻人换着花样儿穿,不兴俺老婆子换换旧衣破衫。”母亲笑着说。
我们正说笑着,忽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铜铃声。可能是我有些诧异吧,嫂嫂忙说:“是买化肥的人回来了!”
我透过玻璃窗子往外一瞅,是哥哥吆喝着一辆满载化肥的小车进了大门。我心中一动,冲着妈说:“妈妈,你猜,我给你买来了啥好东西?”
母亲茫然地摇了摇头:“鬼女子,跟娘耍啥把戏?”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屋里的箱箱柜柜,令我失望的是那上面都没挂锁。
我只好伸出了手掌,在妈妈面前亮出了这对黄灿灿、亮晶晶的铜铃。母亲先是愣怔了一下,继而她喜形于色,欣喜地拿起这对铜铃:“啊哟,这可是个稀罕物呀,咱这山里买都买不上哩。东庄老赵家,儿子在省城工作,前些日子一下子就寄来了几十个。你哥哥去得慢,一个也没分上。”
“几十个?”我莫名其妙了。
嫂子解释说:“眼下庄里人都时兴这个,谁家拴架新车,买匹好骡马,在牲畜脖子上拴个大铜铃,在銮架上挂上一排小的铃铛,赶车下地,走集上城,铃铃,那神气劲儿叫人眼馋,听着悦耳,也叫人醉心哩。”
我听嫂子竟是这般羡慕地讲述着,就说:“这好办,这对铜铃先让咱妈系在钥匙上,等我回城,再多买些带回来。”
“说啥哩,带在钥匙上?”母亲惊讶了,“那是过去的事儿了,亏你还想得出来。你满屋里看看,米囤儿满,面缸儿尖,谁还想着封盖加锁?带着那嘀里嘟噜的劳什子,你妈我还嫌累赘哩。”
我拿过一个铜铃,模仿着当年妈妈出门前检点钥匙时,下意识地用手抖落口袋的那种习惯动作,惹得嫂嫂笑出了眼泪,妈妈的脸窘得有点泛红,伸出指头嗔怪地点了我一下:“死女子,就知道揭妈的短……”
院里一声清脆的响鞭,哥哥进了屋。
“啊哈,怪不得今早上咱家大狸猫不停地洗脸哩,原来是‘喜鹊’回来了!”
“带什么好吃的啦?”哥哥在包里乱翻一气。
当他看到那对铜铃时,竟孩子般地爱不释手了。转而,他也埋怨我买得太少:“你看人家赵栓子,那骡子还没咱家兴张哩,可那小铜铃挂得可气派啦,一圈十多个,走起路来,隔几道小山梁都能听到。”
是的,铜铃买的是少了。我没有向哥哥再作解释,但我向他保证,回城后,我即刻买上它一盒,几十个,不,几百个这样的铜铃带回来,带给山庄的乡亲们……
(选自《芳草落英》,获宁夏第五届文艺评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