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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西海固的一个村子里

季栋梁

村长

我到朱家山时,正是夏季的一个正午,骄阳似火。路边的糜谷叶子都卷得像屋顶的雨槽一样纷垂着,泛着灰白的色泽。我心里一阵悲凉,太阳对于农作物,既是恩人,又是仇人,有些像夫妻关系,爱时爱得要命,恨时恨得切齿。

村子静静的,连常常的鸡鸣狗吠都听不到。我暗喜,村子里狗多,这时间人在歇晌,也正是狗歇晌的时候。可到了村口,一只狗卧在一堵墙下的阴凉处,吐着猩红的舌头,大口大口地喷吐着炎热的暑气。据说狗这样能降低体内的温度。它眯着眼看看我,目光里有你走你的,我不会对你下口的意思。我曾经被狗咬过一次,从那时也知道了咬人的狗不叫,不叫的狗咬人。因此我走得非常小心,果然在经过它的时候,它忽然呜的一声,扑了过来。好在我早有准备,躲过了它的偷袭。它扑了个空,却堵在了我要走的路上,对着我吠叫起来,之后或许因为太热,便又趴了下去。显然它不想让我进村。因了它的这叫声,又引来几只狗将我堵在了村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心里怯懦,不敢前行。便与狗相看。狗不动,也不叫,只是吐着舌头喘气。我更不敢妄动。

相持许久,村子里终于走出一个人来,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不胖不瘦。他边走边说:“****的还不都散了?!”

狗果真都个个走散了,有一个有些犹豫,不愿意离开,那人一跺脚说:“小心扒你****的皮。”

那狗便吠叫了两声夹着尾巴走远了。

他走到跟前抓住我的手摇摇说:“我跟组长说过,村里的路能走小车的,你咋就这么来了?”

我说:“单位没车,我搭顺车过来的。”

他看看我说:“走吧,进村。”

我说:“你是?”

他笑笑说:“村长。你没看那狗不敢咬我么?”

我点点头。村长看看我说:“你这么年轻。念到你名字的时候,我想你一定有四十多岁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村长的意思,村长笑笑说:“年轻好,有发展前途。”

狗并没有走远,在不远的路旁对我们行注目礼,我不敢走,村长说:“别怕,村子里的狗都认识我的。”又说,“你头里走,狗不咬头里的人。”

于是我就先走,村长断后。经过狗时,村长走得大大咧咧的。

可刚走了不远,一只狗便扑过来,一口就逮住了村长的腿肚子,并将村长的裤子撕扯了一条长口。狗像个闯了祸的孩子已经远遁。我抹起村长的裤子一看,咬了三个牙印,已经出血。我说:“得打针,小心传染上狂犬病。”

村长说:“山里人没那么金贵,给狗咬的人多了,那么金贵都疯了。”说着他抓起一把沙土往血口上揉揉,将裤子往下一抹说:“****妈,这是谁家的狗?”他站在那里盯着远遁的狗看了一会儿说,“走吧。”

我看出他有些不好意思,便递给他一支烟,点了,村长吸了两口说:“****妈的,这是谁家的狗呢?”

我说:“回家找点消炎药吃上,小心没大错。”

他说:“没事。”可他的眉头却皱如山峰。

“****妈一定是外村的狗。”他说,依然在想那只狗的事。

村部有一个窑洞,收拾出来让我住。中午,在他家吃的饭,是鸡肉米饭。我说:“你看你破费这干啥。”

村长说:“破费啥,上面来了人再啥没有,土鸡总还是有的。”

吃过饭他说:“下午,你休息休息,到我这里要吃苦的。”

下午我沿着村子走走,提心吊胆地防着狗。在一个很老的堡墙边,有些男人女人坐在一起闲谝。他们很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我说:“闲着。”

他们说:“闲着,不闲干啥呢?天这么旱。”

傍晚,我爬上一山头,看着太阳一寸一寸落下去。暑气退了,村子里便活泛起来。

在回住处的时候,我听到几个人的对话:“那只狗是王三的妹妹家的。”

“她来就来了,带着个狗干啥?”

“那狗爱跟她,临走时她让把狗圈在了屋里,可谁知那狗还是跟了来。”

“这害人不害人,偏偏把村长咬了。”

“也怨不得她,她也倒霉哩,她哥让她给村长赔裤子!”

第二日,我看到有些人陆续往村长家去了,手里提着些烟酒糖茶之类的礼物。碰到朱成文,他看看我说:“这一年又多了一份开支啊!”

村长的腿有些瘸,他带着我到村子里看了一遍,又带着我到几家贫困户家里走了走。那真叫贫困,家里除了孩子,一无所有,我说:“同样的天,同样的地,他们咋就穷成这样子了?”

村长说:“人都说吃不穷,穿不穷,谋算不到一世穷。他们确实是吃穷的。粮食一下来,村子里就来换菜换水果的,他们就拿粮食来换,到了瞎(坏)年景,别人还有吃的,他们就没了吃的。油嘴吃倒江山哩。会过光阴的人家,都不拿粮食换着吃嘴的。即使是卖粮食也是要置家用的。”

我说:“得好好诱导他们。”

村长笑笑说:“没用的,管得了人家的吃?”

几乎家家都有狗,狗确实不咬村长,进一家穷困户的家时,那狗咬得很歪(凶),几个村干部都往后躲,村长到门口喊声:“****的小心扒你的皮!”

那狗呜呜呜地跑到院子里边去了。

我笑笑说:“村里狗真不咬你?”

村长说:“我说过村里的狗都认识我哩。那天的那只狗是外村的。”

雨中送客

天亮了,才发现下雨了。隔着窗户看出雨是小雨,淅淅沥沥的。窑里有噗哒噗哒的声音,一个晚上。一直以为是老鼠弄出来的声音。循着声音走去一看,才发现是墙上的泥皮受了潮往下碱落。墙根都碱进去足有五寸深了。

出得门来,长长地伸个懒腰。把目光放开,极力而望,日里蒙在尘中的山和谷一层远过一层,层次十分清晰明朗,最远的山上的烽火台都十分清晰。山似乎忽然间一下子青了许多,隐隐地透出绿色来。空气好纯。深深地吸上两口,好不精神。看来雨是从晚上就下起来的,而且晚上的雨似乎还要大一些,地上有了积水的小坑。忽然想起杜甫的诗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虽然这是夏季,但仍然是好雨。这对村子来说是大好事。

走出院子,遇到了朱朝。朱朝笑笑说:“你是贵人,这才来几天就给我们带来雨了,咱这里有三个月没落雨了。有这雨秋庄稼咋都能收点。”

我说:“是大家的福气。”

一些大的积水坑边,有许多人在用桶刮水往家里抬,有的则往窖里抬。

我问:“抬这水干啥?”

他们说:“攒下来喂猪饮牲口,紧张时人也吃,咱这里只要天上往下掉东西,啥都没有多余的。”

村子一派忙忙然的景象。孩子在水坑边玩泥巴,玩得开心而认真。

雨下得很诚实,一直下到了下午。人们一直在雨中忙乎,没有人穿雨衣,戴草帽。有些人干脆****着上身,穿一条短裤。

村长也一样,我说:“小心落下病。”

他笑笑说:“不怕,咱这里人不怕雨。”

忽然远处有骂声,甚是惊奇。村长边刮水边骂:“****的,这么好的雨,还有啥好骂的。”说完便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我循着骂声走过去,是一个女人在骂男人。那男人我认识,叫刘根成。我来时就是搭着他的手扶来的。

听听便听得明白过来,原来早晨男人出门,见是落了雨,便说准备进来泥猪圈墙。猪圈已经打起来半年多了,就等着雨来了把墙泥一下。天晴打墙,下雨泥墙。不下雨没水泥墙。可男人出去刮水的时候,却一道金光不见了。女人急得不行,就和儿子刮水。儿子才八岁,抬了几桶就耍懒抬不动了,又滑跌了一跤,更不动了。女人便找男人,听人见她男人跟一个漂亮女人走了,更是气恨。直到吃午饭时男人才回来。一进门女人就骂开了。男人说刚一出门遇到一个问路的人,他给说了半天,人家硬是听不懂路,他想这么大的雨,送一送。说是走李庄,到了李庄又不是,原来是要走小李庄。他又一直送到小李庄。

我走进院子的时候,女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骂着自己命苦:“别人的男人都知道过光阴,从早晨开始刮水泥墙地忙活,我的男人却逍遥风流呢。”

男人边和着泥边说:“这么大的雨,她是个城里来的女娃,又不知道路,总不能不送吧。”

女人抹了把鼻涕往墙上一甩说:“人家有腿,不会走?要你送?”

男人停下手里的活说:“你看你这人,咱也是经常到城里挣钱的人,不知道路,问人家,人家热情给咱指了又指,说了又说,要不就直接领到地方,人家到咱乡下就该让人家淋雨摸路去,你这人咋一点都不讲理。”

女人说:“我不讲理,你找讲理的去。”

男人说:“人家那么洋气的人看上我的啥?”

许多围看的人就哗地笑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便劝说:“算了算了,该送该送。多好的雨,还骂啥。”

我听得笑了,便也说:“是啊,多好的雨,小心把天骂晴了,墙就泥不成了。”

女人抬头看见我脸红了一下,垂下头去。

男人看看我,得到了支持似的,口气也硬了许多,说:“你看你这人怪求不怪,送个人也送得不对了!”

几位年长的人说:“别再骂了,多好的雨,把天骂晴了。”他们说这话时,不像是在劝架,而像是在命令,神情严肃,口气庄重。

果然女人不再歪了,她拿起一把锹铲院子里那堆准备和泥的土,男人则蹴在地上,一口一口抽烟。

人们都陆续散了。

我拉了男人一把说:“算了,快起来泥墙吧,多好的雨。”

男人说:“你说说,还有这事,送人也送得不对了,世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人。”男人口气很粗,显得有些理直气壮。

女人停下手里的活说:“我骂你送人了?我骂你送人了么?”

我忙说:“好好干活吧,多好的雨。”

我向门外走的时候,女人又说:“我骂你送人我还是人么,谁没有个难事!”

我觉得这话是对着我说的。

外姓人

村部对着的山,叫牛鼻山。确实很像一个牛鼻。和这里所有的山名一样,是象形的。算是附近比较高的一座山。我爬上那山最高处,远看还有山。个个独立,却又相连,山既不挺拔,也不峻峭,仿佛相互拥伏沉睡着的一头头巨兽,在一脉的青霭渺渺、淡岚茫茫之下。站在这里真正体会了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境界。无边无际的是山和山与山之间的沟壑。塬坡上的庄稼和山谷里的草,经过几场小雨的滋润,展着媚眼的绿意。

在大山的窝中,有一缕炊烟十分的惹眼,像有根的云一样端端地直上天空。这里竟有人家。站在山头上细细寻看只是一户。这里交通比起村子所处的位置有着天壤之别,纵横交错的沟谷与层峦叠嶂的山梁无法修一条通畅的大路,有的只是羊群踩出来的小道,像一张网织着。这户人家为什么就孤孤地落在这里来了呢?

刘全桓在不远处放羊。他向着我这边靠了过来。远远地就打起招呼:“季干部,心里烦了,到这山上有啥看的,还是山。”

我笑笑说:“山好看呀,你看这雨后的山多绿,绿得像毯子一样。”

刘全桓笑笑说:“你们在城里生活惯了,看这山稀罕,要让你们在这里住上几天怕还行,住一周你们就受不了了。”

我笑笑,递给他一支烟,他点了抽着说:“难得有这几场透雨,我刚刚挖了一下,下了有八寸,明年种麦的墒有保了。”

我说:“怎么那里还有人家,连路都没有。”

“那是一户外姓人家,解放前拉长工拉到这里落户的。”

“他怎么不在村子里住呢?村子里哪儿不能挖窑洞?”

刘全桓看看我许久才说:“他那人很怪。”

我说:“怎么怪?”

他笑笑说:“怪就是怪吧。”然后他便扯过话头和我说起别的事来。

刘全桓跟着他的羊走了,我坐在山头上,很想到那家里去,可实在是怕爬山头,到那家还有两个山头和几道沟壑。山里走路,看着近,走起来远。

第二日闲来无事,我又想起那户人家,便爬过山,向那户人家去了。交通着实的不便。连人走路都难。有一段路,我是顺着那踩出来的脚窝爬上去的,两次失足,差点顺坡滚落下去。家是依山而凿的窑洞,劈了几乎半面山,推出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柴草摞,像一个一个小山。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这户人家是如何从地里搬到这场院上来的。我害怕有狗,站在大门上试探了一下,却没有听见狗咬,便进了院子。看到院子里有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打芨芨背篼。很像一个织网的蜘蛛,一圈一圈打着。院子的另一边,摞着几排打成的芨芨背篼,有三十多个,大小不等。显然这是一种副业,我曾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朱家湾的簸箕瓦窑堡的碗,朱家山的背篼能背天。”这些都是这一带的名牌产品了。

那人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看认识,姓钱,见过一面,在村子里碰见过。院子里有五个娃娃。

我问:“都是你的。”

他边打背篼边说:“还能有谁的。”

我说:“怎么生了这么多?”

他抬头看看我没有说话。我有些纳闷,那五个娃中有两个男娃,看上去都大一些,如果要说传宗接代也足够了,怎么还生了三个女儿出来?

我递给他一支烟说:“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他抬起头看看我,又低下头去打自己的背篼,许久才说:“我是外姓人,这个村子里你也知道两大姓,外姓人难活哩,狗拉下的都是你拉下的。”

我说:“他们不让你在村子里住么?”

他停下手中的话,给我拿了个凳子让我坐下说:“你是城里人你不知道,这个村子的人欺客的很。刚刚解放那会儿,我爹拉长工拉到了这里,在这里落了脚,因着成分好,做过大队长,大姓人家不敢咋样。可包产到户后,村子里大户人家都起来了。加上老爹当大队长时也得罪过些人,日子就不好过了。只要你在村子里大小有个事,狗拉下的都是你拉下的。软欺负比硬欺负厉害,那时间这村子里外姓人家有十来户,现在都走光了。我本来也是要回老家去的。可老家那地方人多地少,加上地又都分到了个人手里,谁愿意把地均出来给你种呢?跑了几趟,搬不回去,也只好就待下来。为了少麻烦,便在这里整了院子住下来了。”

我说:“现在各种各的地,谁能把谁咋样?”

他说:“重苦好下,闲气难淘。咱的公鸡踩了人家的母鸡都是事哩。有一次晚上我从人家门前过,给人家耍赌回来的男人碰着,硬说咱睡了人家的女人,伙了弟兄打了咱还不说,硬让我赔了二百块钱。”

我说:“你咋不告?现在讲法哩。”

我说:“无风不起浪,你一定和那女人相好过。”

“相好过,可是咱一个外姓人凭啥娶人家?人家娘家不同意也是这点。都结婚了,咱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我这一大家子人呢。”

他嘿嘿地笑笑说:“告!告谁?在村里你就告不响。就说是真正告响了,上面来人处理了,可上面总不能天天跟着你给你管事吧。”

正说着,进来一个女人,又挺着个大肚子,显然是他老婆,我说:“你怎么还生,你已有了儿子,香火有续了,还生这么多,不是给自己找苦找累么?这样下去能养活得住?”

他说:“我不生能咋样呢?我要生一个生产队哩,有人就有势,有势就能住下去。累死总比让人家气死好吧。”

我说:“计划生育来了咋办?”

他木木地说:“不怕,家里看上啥拿啥,没一样值钱东西。”

我想起李孝道来,便说:“李孝道也是外姓人吧?”

他点点头。

我说:“朱刘两家人对李孝道都挺好的。”

他笑笑说:“李孝道能成个啥气候?活了一辈子连个鸡都不敢杀,外姓人在这里要平安相处,要么你是傻子呆子二成人,要么就活得像李孝道一样。可像李孝道一样活一辈子,有啥意思呢?还不如转个牲口,只顾下苦吃草。”

临走时,他送我出来,我说:“你这些柴草粮食都是咋从地里弄到场上来的?”

他笑笑说:“背,还能咋弄!”

小村音乐家

在西海固的一个村庄里,早晨,山谷里扯着雾,村子隐在雾海中,很美,像仙山一样缥缥缈缈。我起来在外面透透气,村长就来了。他说:“李孝道死了。”

我说:“昨日还拉二胡哩,怎么今天就死了?”

村长说:“生死无常呀。”

“我看他年龄不大,还不到五十岁吧。”

“生死路上无老少,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能走多远。五十是过了。”

我刷过牙,洗过脸说:“我们看看去。”

“看不看没啥,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弄点钱给置个棺材,他好歹是来了这个世上一趟,总得让他净净地去了。”

“一个棺材得多少钱?”

“最便宜的杨木板,连手工下来也就三百块。”

“没问题。”我想单位上还是能拿出这点钱来,就是拿不出来,我自己也掏得起。

“本来想让这娃的亲房(直系亲属)摊,可他就一个叔,老实巴交的,日子紧巴。”

“我说没问题,棺材可有现成的?”

“刘家成有。刘家成前几年今天要死,明天要死的,家里就把棺材给准备下了,谁知准备下棺材反冲了丧气,他竟活得越来越旺了。咱这里病多活得不旺的人,要做棺材冲丧的。”

我说:“那你准备去吧,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村长长出了一口气就走了。

李孝道是村子里的闲人。刚来村子里的时候,村长就给我介绍过他,说你要是心慌,就去找李孝道听他拉二胡吧。于是我便常去李孝道那里听二胡。

李孝道拉二胡把悲凉凄苦拉得很到位,那幽幽的长长的腔音给我一种渗透的感觉。他能用二胡拉鸟鸣、鸡叫、马嘶、虎啸等等,即使是人的说话他也学得很像。他拉《送公粮》那曲子,马蹄奔腾声极绝,听起来眼前真就出现万马奔腾千车竞发的场面,妙不可言。我觉得这曲子很具专业水平了。

常去听曲子的还有李孝道的二爹。他爱听秦腔,这使得后来我也惯上秦腔耳音。有一次听完曲子回去的路上,和他二爹谈起李孝道的事来,他说:“这娃的爹就是拉二胡的,虽说吃了几十年的轻巧饭,可家里要啥没啥。日子越难,就越发抱住个二胡拉,能拉出五谷来?却偏偏又教会了李孝道拉二胡,临死给这娃就留下了一把二胡。唉,别看这娃现在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是把排场耍了,风光过的,他一点苦都没吃过的,你没看他那手,多细多绵,比村里女娃的手还绵还细。那时间你没见过,他穿着没有补丁的衣服,很风光地从这个村子走向那个村子,整天油汪着嘴,你总能看见他从路边或墙头上折一根芨芨或蒿草的细枝来掏牙。

“他过过的日子比你们差不到哪里。大队成立毛主席思想宣传队那会儿,需要李孝道这样的人才,他才十六岁,往戏台子上一坐,头一扬一沉的很风光。后来他给借到县里拉。大队长去县里开四干会议,四干会议安排了文艺节目,有这娃的二胡独奏,拉完县里领导都和他握手哩,他住在县招待所里,和县里领导吃一个灶,这都是大队长回来说的。惹得村里人连我李家先人、祖坟都夸上了。后来听说县里要调他去拉二胡,可是也没有见把他真正地调去。他就给窝到村里了,慢慢地毛主席思想宣传队也解散了,他拉的就是秦腔了。

“村里人爱听秦腔,他就拉《周仁回府》《三滴血》《游龟山》《辕门斩子》等,全本戏都是三升麦子。拉折子戏或一出戏都是一升麦子。农闲的晚上,他坐大队长家的扩音器(用来通知开会、上工的,队队都有)边,开始拉,队里人就在自己家里坐在热炕上听。队里照样要给他记工分。而邻村请他拉一夜的秦腔,则要换回五升麦子或一斗麦子。挣回麦子后,他娘就拉到后山去石磨上磨成面,做白面馍,炸油饼。他娘死后,他总是拿着麦子到村里请人磨面做馍馍。一斗麦子要给帮忙的人一升,连麸子也成了人家的。可这娃的日子照样过得不错,整天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到了包产到户,这娃的日子就不行了,啥都成了私人的,他拉二胡,有人听,没有人给麦子。分给他的地却又不会种,把地租给人家,一个人的地收不了多少口粮,那些年的好吃好喝又惯馋了一张嘴,惯懒了身子,日子过得很窘。他常常坐在门前的一棵树下,那是棵榆树,有几十年了。看到他可怜的人,叫他去家里吃顿饭,可也是帮了他的肚子帮不了他的日子。阴阳埋人需要悲曲儿,一般都请唢呐手,村里人便让这娃也拉曲儿,说是只要悲就行,这娃就拉一些悲得让人掉泪的曲儿。后来村里人结婚做满月过寿诞,也叫了这娃去拉,说是只要喜就行。这娃就拉一些喜得让人笑岔气的曲儿。”

我说:“他怎么就没结婚呢?”

“我想这娃是给城里人骗了。那时间在县里拉曲儿的时候,正是这娃出息的时候,你看他现在虽然老了,人还是那么排场(漂亮),又拉一手好曲儿,娶个好媳妇是不难的,谁不想吃白面馍,谁不想穿没有补丁的衣服,谁不想自己的男人在人面前风风光光呢?我们那时间也给他张罗过媳妇,可他不同意。有人说这娃拉曲子把心给拉高了,我总觉得这娃是哪个城里女娃骗了,他从县里回来后,总往县城里跑,卖了粮食当盘缠。这些年他还跑,只是跑得少了,老了跑不动了,也没钱跑了,跑一趟没个三十多块钱是不行的。唉,这娃人老实,老实人都认死路儿,唉,赌徒无义,戏子无情哩。”

我说:“他如果在城里,能成为一个音乐家的。”

他说:“那可说不定,这娃灵着哩,就是太痴迷这个了。”

有一次,村长说:“如果你心慌了,就回去吧,能争取上钱就争取点钱,补助一下,争取不上钱,就弄点衣物来,再要不行,就算了,你在城里做自己的事吧。我知道你们现在除了上班,还要捞点外快的,日子也过得不易,城里的东西贵,啥都像是金子做的。”

我说:“我这人不行,弄不来外快。钱怕不好争取,可衣物倒能弄些。”

于是我回去了一趟,从亲戚、朋友和单位里弄了些衣物,在城里是旧物是垃圾了,可在乡下却是上好的东西。我是按村子里的户数弄的,一户弄了三五件。把自己的一件几乎没咋穿但已经过时的呢子大衣也带了来,给了村长。村长看看说这衣服跟新的一样,走亲戚、红白喜事穿,很装人的。说着穿上试试说真合身,是你买的新的吧。我说不是,是过时了,我想你可能能穿。他看看说给李孝道吧。这东西要闲人穿,咱整天和土打交道,穿上几天就不新鲜了。这东西穿的就是个新鲜。

棺材是用了刘家成的。刘家成要三百五十块,村长说:“不管咋你也听了这娃一辈子曲儿,该出点钱,队上给你免一年义务工,就二百五十块吧。”

我身上带着钱,当场给钱,刘家成说:“二百五十这个数字难听,就二百四十块吧,这娃一辈子不容易。”

埋葬李孝道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和木头说话的人命苦,谁能靠那木头吃一辈子呢。”起初我有些听不明白,后来才明白他们把会乐器叫和木头说话。想想也是,哪件乐器是离开了木头的呢?

李孝道的丧事没有音乐,请阴阳是要花钱的。而他死了,不能给自己拉曲子。没曲儿,到阴间关不好过。人们把那把二胡放在了他的棺材里,说:“他拉了一辈子曲儿,秦腔拉得最好,就是不知阎王爷喜不喜听秦腔,要是喜听秦腔这娃的阴间的关怕会好过些。”

有人叹息了一声说:“自己拉了一辈的曲儿,到了自己却是没有曲儿,唉……”

下葬的那一刻,忽然就有了哭声,一些人哭得很伤心,这让我有些纳闷。村长说:“我给安排了,人死了没有人哭,下辈子转生就是个哑巴。”

可是哭的人好像很悲伤,还念念有词,到了最后竟然有人哭得拉不起来,我说:“他们都真哭哩。”

村长说:“守着别人的灵堂,各人哭各人的愁肠。谁家没有个难心事呢,想想也就都能哭出来了。”

哭声在那山那谷里散开,有声有调,抑扬顿挫的,这可不就是一曲很悲伤的曲子么。

(选自《散文》2003年,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