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宁夏文学精品丛书·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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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边缘及其他

薛青峰

暂时的出行

选择一个方向,走出城市。如果常规的路走不通,就另辟蹊径,或者随便找一个能落脚的地面往前走。

脚下的风尘告诉我,进城的路很多,并且拥挤。这是许多面流动的墙,堵住了出城的路。瞅着人的背影走路有引力,看着人的面孔行走,总要给人让路。在拥挤的路上逆行很可能潜伏着危险。周围的闲话会脱颖而出:不是另类,就是生瓜。找一个缝隙出城,发现这个缝隙的空间很大,足够一个人纵横天下,还感到有些空寂,可是,回来时,这个缝隙已挤满了进城的人潮。还回去干什么?这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可思考起来很费脑子,就随着人流进城了。随大流既不用费脑子也不用出力气。

找不着心,就出城,轻松而随意,把城市甩在身后,感觉孤独很美丽时,就让脚步落在一个地方,打量立足的位置。周围的事物很有意思,契合了此时的心意。城市的边缘是散漫而混乱的。散漫给人一种自由的意志。混乱给人一种手无举措的感觉。占领边缘地带的人从哪里来?他们像游击队一样游离在城市的边缘,操着各种口音与城里人周旋。城市拒绝他们,乡村遗忘了他们,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天天进城,在城里找生活。城里人还没有发现他们这种顽强的精神,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占领城市。他们租或者盖那种低矮的简易房,那不能叫家,只能叫贫民窟,是20世纪30年代大上海的那种贫民窟。破房子凌乱不堪,歪歪斜斜,各种建筑材料应有尽有。小孩子在臭水沟里玩耍,城市垃圾堆积如山。这里怎么就没有综合治理的痕迹呢?这是一种存在。他们有各自的事业,是那种城里人不屑一顾的事业:收废品,修鞋等等,或许还有其他艺术门类的绝活。或许也有昼伏夜行的盗贼与娼妓。

往前是乡村,抛弃了土地的人,不像城里人那样喜欢田园风光。厌倦了的日子,再去重复,是痛苦的。他们在农村与城市结合的地段安营扎寨,组成了游离于农村与城市之外的边缘人群落。

再往前走可能是荒原,但是不会有荒原,我也不可能寻找荒原。前面是乡村连着乡村,或者是乡村连着城市。我是进入不了另一座城市的。少年时看电影《渡江侦察记》,知道了用兵要用在两军的结合部,越强调结合的地方是越不牢固的。结合部是两不管的地方,是薄弱最活跃的地方。可见边缘意味深长。

多余的东西

过日子淘汰下来的旧物品,一时用不上,又舍不得扔掉,就成为多余的东西。扔掉了可惜,不扔又没地方存放,就等着收破烂的来。收破烂的一声吆喝,阳台上就出现一个脑袋:“旧家具怎么收?旧电视怎么收?饮料瓶几分钱?废报纸一斤多钱?”破烂不值钱,但城里人还是很计较的。于是,就在五分钱或一角钱之间有一番讨价还价。收破烂的讲着他们的不易,城里人讲着其东西的贵重。贵重还当破烂。破烂只值这几个钱,捏着几个散钱上楼了,心里还有点嘀咕。这只是一袋咸盐的钱,一斤酱油的钱,一根雪糕的钱。唉,破烂真是不值钱。上了楼,又出现在阳台上。收破烂的在整理捆扎刚收来的破烂。阳台上的人不进家,等到收破烂的远离才安全,防止顺手牵羊。没有多余的东西时像防贼一样防着收破烂的,收破烂的就是生活中多余的人,积攒了些破烂,就念叨收破烂的好几天不来了。清理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清理就没有容纳。多余之时就是缺少之时。

收破烂的是自由从业者,无规矩可言,哪里有人群,那里就有多余的烦恼,他们骑着三轮车大街小巷的吆喝游荡,收购烦恼。城里人的烦恼就是他们的快乐。无破烂可收,就找一个阴凉地躺在三轮车里呼呼大睡,一副逍遥王的神态。等在小区门口守株待兔,也是一种方式。寻找娱乐,他们就三五一群,席地而坐,甩扑克,玩鸡毛算皮棋。他们组成集团,有严密的行规,河南人绝不占领安徽人的地盘,安徽人也绝不占领甘肃人的街巷。各有各的地域。城里人的目光是正是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市的废物很多。口袋里鼓起来了,晚上洗个桑拿,换上一身新行头,去找城里的女人睡睡。

我清理家里的废物,抽屉里、柜子里、纸箱里、纸袋里全都是废稿,我去小区门口找收破烂的,换来两元钱。无聊之中,我制造了这么多文字垃圾。多余的废品可以变废为宝,垃圾完全无用。

男人的力气

那一年找对象,见了面姑娘没看上我,并留下一句话:“身体太单薄,成了家谁干力气活。”成了家有力气活吗?那时我没有成家,当然不知道。姑娘的标准确实实际。显然,从外观上我不合格。但这话给了我今后的生活方向。

姑娘看得准,我这身板二级风都能吹倒,力气活的确扛不动。挖三米深大渠,干不了十天,我的两肋就疼得受不了,只得想办法逃避。男人的力气用在劳动上是正事,然而,也有用在其他方面。胸大肌、三角肌、肱二头肌不凸现,更不敢与同类争强斗狠。金球子黑夜十二点闯进我屋,取下墙上挂的军帽,扬长而去,我胆怯的竟大气不敢出一声。身高、力气和肌肉可以为我壮胆,但我什么也没有,打一架,我也是金球子的手下碎松,我只好放弃。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靠体力靠不住,这是我的弱势。但我的身体里肯定潜藏着最活跃的能量,这是锋利的边缘,几十年来我在磨砺着它,我选择了边缘的交叉点,竭尽全力生活着,叫自己生活得比较体面些。

那次搬家,我找到搬家公司,搬家公司派来一辆车和五个人。金球子在里面。靠力气打工,金球子干得格外出色,他有经验,装车、抬东西,在楼道里拐来拐去,全靠金球子指挥,家具没有磕着碰着。

家安置好了,我照价付钱。切了西瓜给他们吃,又专门给金球子两瓶“娃哈哈”,表示感谢。我没有提二十年前的事。金球子可能把此事早忘了。

漂亮的鞋子

我对脚情有独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尊敬的脚》。站得牢站得稳,必须善待自己的脚。脚患疾,美其名曰:香港脚气。让我痛苦:有脚不能站立。脚没离这片土地一寸,怎么会有香港脚气?病毒是流传的。还是自己身体素质不佳。患脚气是体内缺少一种营养元素,现在补,来不及了,这是从小的事。据说,还有鞋子的问题,从此,我对鞋子就格外重视了。听人讲:男人把发理好,鞋子穿漂亮,就会神气活现。

修鞋子的人,在街头占据不到一平方米的地方,支撑起生活的天空。占据一个位置,展示自己,这是让我最敬佩的。我时常听到一些人以鄙视的语气骂修鞋子的人。鞋子破了,自然要修,修鞋人多收了五角钱,他站在大街上骂骂咧咧:心太黑、宰人不商量。在真正的污浊面前,他不敢碰心黑的人,把闲气撒在底层人身上,这叫什么事。新鞋子穿上漂亮,旧鞋子穿上舒服。不求新求旧,修一修,跟新的一样。穿新鞋走老路,那是另外一回事。

修鞋人坐在街头,观察过千千万万的脚,欣赏过各式各样款式的鞋子。穿上漂亮的鞋子,舒舒服服上路的人,能体味到在夹缝中生存的人的苦衷就好了。

干净的欲望

一夜之间,我的书店被小偷席卷一空。“日日防客,夜夜防贼”,我真是一点生活经验都没有。这时不管自责有多深,贼是不会把书送回来的。

然而,不是我没有防备,我在书架上写着:“偷一罚十”的戒条,这只是针对白天,黑夜呢?现在,这四个字与我相伴。我哑然失笑。生活与我开了好大一个玩笑,是对我的愚蠢一种绝妙嘲讽。

我的朋友,我的读者,相继给了我许多温暖和同情。我发现我的反复讲诉很像祥林嫂。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心裂开一条缝,两个面孔的我立在夹缝中,审视着未来。

我尽力守护一份清净的月华,让更多的读书时间梳理心绪。可是我很难守住这样的快乐时光,她总是无言中弃我而去。我明白,宁静需要喂养。心静身凉,天籁必然临窗而至。在这个嚣尘飘浮的世界里,心有时不是自己的。其实,我的欲望不多,唯一的满足就是做书的生意去谋生,与文化沾亲,不丢书生本色,也算是一点点生活情调,更是为了“偷时间”读书。我的寻觅就这么简单。而拥有的越少,越易丢失,这是我万没有想到的。

偷我书店的是个雅贼,不但偷走了我的书,还偷走了我的心。破门而入的两只脚,践踏着我的梦。

我徘徊在夹缝之间,不知留住精神的我,还是保住肉体的我。精神不断埋怨肉体,两个自我站在没有愈合的伤口之间打架。我的欲望越少,现实给我的冷脸越多。于是,生存的抉择又站在我面前。

还是女儿悟透了一切。她看我几天茶饭不思,安慰我说:“爸爸,你不要太难受了,你命中注定逃不过这次劫难。”听了女儿的规劝,我大吃一惊。女儿俨然是个哲学家。我释然了,习惯于承受,习惯于自己拯救自己,习惯于奔波,为习惯而糊口吧。

养家糊口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我依然要找一个糊口的方法,同时,我依然要有一个平淡的心,虽说二者兼得,难处很多,但盈虚有数,乐多于忧。坦然处世,以恭敬之心面对遭遇,该发生的毕竟要发生,一切都挡不住。挣钱以糊口,问学以护心,里里外外是干净的,也就是守住了一份光阴。

(选自《美文》1998年10期,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