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
接到电话时,我没有丝毫紧张,我想我的娘一定等着我。如果她真的要走的话,她会给我打个招呼的。娘果然等着我。当我站在炕头时,她的眼角流下泪来。娘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吃下去就吐。前不久,我回去时,她说她奇奇地想吃个苹果,我却单单地没有拿苹果。这次我特意为她买来了苹果,她却吃不下去。我想这笔债定是欠下了。永远欠下了。
想不到娘最后的一站路竟是揪心裂肺的疼痛。娘的这种疼痛,我只在妻生孩子时领略过,但娘要被动得多。牙关咬得咯吧吧响,眉头上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一而再地往起翻着,但身体己经叛变,死死地不肯配合,一切努力最终都变成大颗大颗虚弱的汗珠。连汗珠都显得那么虚弱,一层一层地,往出渗。最新的止疼药都不起丝毫作用,包括杜冷丁和鸦片。
娘开始绝食。可怜的娘只好以此和疼痛抗争。叫来医生给娘输液,也难以完成。因为娘总是乘人不注意将针头拔掉。娘使劲咬住呻吟,不将痛苦表现出来。枕巾一夜间被撕成碎片,床单被抓成洞。后来,就连撕挖也变成了蠕动。再后来,只从不时紧皱的眉头和刚出壳的小鸡似的抓挖的双手中可见死神在如何一点一点消灭她。娘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抓住一片卫生纸一点一点将它撕碎。喃喃着,而又不知所云。将耳朵贴到最近也不知所云。我只好将想象连根拔出来,猜测娘的需求。试探着将手给她,她就一把抓住。内里觉得她在使尽全力抓着,我的心也好受些。但很快又放开,希望破灭的样子,如同一声叹息。揣摸着娘要喝水了,给她水喝,她就咬住壶口不放,一直将一壶水喝尽才肯松口,喉结一鼓一鼓的。揣摸着她的心里烧,给她用酒洗胸口,她就停止了喃喃,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屏息凝神地享受着冰凉的酒带给她的一会儿稍微的轻松。
拒绝了所有人的侍候,霸占地守候在娘身边。总觉得别人无法摸透娘的心思,侍候不到地方上。其实是怕失去哪怕一次满足娘需要的机会。
我不知道娘当初送我出远门时是一种什么心情,但我这时却充满了矛盾。我既希望我的娘多在几天,不愿让娘的音容成为怀想和追忆。但又不忍心让她继续经受痛苦。每当娘痛得惨不忍睹时,我就祈祷着上苍的宽恕。可是细一想,这时的宽恕,竟是让娘早点上路。因为娘的后路已被封死。但我仍然力主给娘再挂一瓶液体,弄得大夫很不高兴。而挂液体的结果正如大夫所言,是娘痛苦的再生。针头插进去不久,娘又疼得抽搐起来。想不到拯救成了痛苦的再次放大。但我还是坚持挂完这个瓶子。
“给牛将料拌上。”
“天黑了,亮亮还没回来。”
“萌萌不知乖着么。”
我忙叫来儿子,儿子喊了一声奶奶,喊得惊天动地。娘嘴皮动了一下,却流下泪来。惹得我们都抹泪。每次给娘买些东西,让娘存着想吃了吃,娘口头上答应着,但还没等我从房门里出去就喊孙子。娘的眼睛看不见,以为我走远了。我生气地说,娘你真是。娘就笑一下。娘到如今还没有走出生活,还在为儿孙操心。我们又何曾时时想起娘。总在忙碌之中,总在奔波之中,一年四季在娘身边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谁都知道娘将她的眼睛交给弟弟带走了。弟弟死于痢疾。娘为了弟弟哭瞎了双眼,我们呢?竟连一点时间都挪不出来!总想等消闲些富裕些带娘到大医院好好地检查一下身体,等新房子成了接娘到城里敬敬一个儿子些微的孝心,总想着娘的走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岂料,她说走就走呢。
当我将妻子第一次领到娘身边时,娘摸着妻的睑说,我的娃给我找了这么乖的一个媳妇。我的眼泪就落下来。如果不要摸,娘连妻的高矮都不可能知道,更别说长相。将刚出月的儿子从县上领回家,大门里还没进去,娘就早早地喊:快让我看看。我将儿子交给娘,娘做出一副打量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说,天下第一美男子,心疼死奶奶了。我的泪又下来了。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比他老子体面得多,但娘却只能凭借想象。后来打听到上海有一家医院能做复明手术,就恨不能立即带娘去,但是竟然一直没有成行。娘就到死也没有知道她的儿媳和孙子的本来面目。
且不说眼睛,如果早一点将娘带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娘的胃病也不至于癌变。哥说,娘躺倒的时候,我正在为调动奔波。娘不让他告诉我。娘的病给耽误了。
其实娘是被带走的。娘被押解着。娘并不愿离开。娘一步三回头。娘拼上所有的生命做着抵抗,但无济于事。
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娘被带走。两手空空地被带走。马达声惊心动魄地响着,车门已经关闭,娘的口已被封上。我只能在站台上将心一点一点变成泪水。尽管我知道泪水不是行李。
妻子要带妹妹上县城复习考试。走时给娘说,娘你歇着,我们走了。娘说,还回来吗?妻子说,你想让我回来吗?娘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从娘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又一次疼痛的浪峰袭来。一生咬着牙关度过的娘竟然主动向我们求援:你们得给我想点办法。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但是娘的疼痛却有增无减。这种持续不断的疼痛让乡亲们开始怀疑善恶因果的朴素天理。谁都知道娘是一个大善人,不想却是这么一个落点。
残酷时命运并没有改变娘的性格,她是多么不甘心。她仍在搏斗,她在奋力往起翻身,但是所有的结果不是恶心,就是晕过去。我们说,你睡着歇着么,挣着干啥。娘说太阳红红的,我睡到啥时候。
一如一盏燃尽了油的灯,娘又转入沉沉昏睡。当一种动态的痛苦一旦转入静态其实更让人受不了。娘就那么一整天一整天地昏睡。面对儿子的呼唤,偶尔答应一声,也像小时候她正忙着我们叫她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一样。我不知道娘现在在忙什么。
娘是被她的性格打败的。大冬天也不穿棉裤。以前是没有,后来有了也舍不得穿。将儿媳的炕填得烫热,自己却常常睡冷炕。农业社里挣工分比男人还挣得多。中午累了就睡到地上。有病也不吃药,硬是往过扛。但她最终没有抗过命运。命运好像故意教训她似的让她领略病魔的厉害。
“太滑了。”
“全是冰。”
“天黑了就睡觉。”
守在娘身边的人都被娘的胡话怔住。我却无比地感动。人生果真如此,娘今天才悟透。
接着,娘就转入很深的沉默。居然以一个姿势睡上整整一天。只有游丝似的一些气息和脉跳说明娘还在着。有人说娘是看店去了。有人说娘是办户口去了。但是一个户口就办了这么长的时间?
夜深了。炕上炕下坐了许多人。这儿歪着一个,那儿趴着一个。卷烟弥漫了整个屋子。茶罐不倒。醒着的在说着一些闲话,和娘好的时候一样。娘的活人好。村里人的闲时光差不多都是在娘屋里度过的。特别是晚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直将话说得带了瞌睡,还是不愿走。娘也不急,总是那么宁静地坐着,如同守护着自己的儿女一样。我曾经埋怨娘,费水费烟不说,还让人睡不成觉。娘说,你别嚷,等我死了,人家就不来了。噎得我说不出话。娘病了时发生的事情让我为当年羞愧。这几天,全庄人几乎停了家事,自动给娘取药、帮哥磨面、收拾丧葬一应物什……如同亲儿孙一样,不辞劳苦。
娘居然是被一泡尿胀醒的。居然在努力地往起翻。居然清楚地说,我要尿。我们说,给你衬着卫生纸,你就尿吧。娘说,将床单尿湿了湿洼洼的。我说外面太阳很红,一会儿就干了。娘仍不尿,仍往起翻。头上的汗就一层一层的,直到晕过去。
娘到底还是尿到卫生纸上。给娘换纸时,我想起我小时的尿布。人真怪,一辈子原来是转了个圈儿,临末,又回来。
也许娘真已报了到,将疼痛上交了。才能这样安稳地大段大段时间长睡。
深夜,我一个人时,娘就大大地睁了眼睛,定定地瞅着我,法官似的审视着,似乎要将我看穿,让人毛骨悚然;要么就像打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似的,目光中含着辨认、怀疑和回忆,让人觉得这不是娘的目光,而是谁冷地里打过来的一把刺目的手电,不容躲避地逼迫地照着你,而她却躲在某个生命角落的深处细细地察看着;一会儿,又觉得所有的娘都到了瞳仁里,要从中走掉似的;突然又眼珠子一个转动将我一下子扔开,看着屋子的某个角落,仿佛那里有两个孩子正在捣蛋,她要过去看看;一会儿,又像什么都没看,如同一个灭了的灯笼,有种近乎残酷的冷漠,好像在说,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让人伤心得想哭。我小心地叫了一声娘,但她没有丝毫反应,如同我叫了一声天,天没有反应一样。我突然觉得有一种陌生横亘在我和娘之间,不知是谁陌生了谁。我记起小时候一次迷了路,突然看着前面走着一个人,追上去叫了一声姑夫,他却没有回应;我又拽一下他的衣角叫了一声,他回过头来,我才发现叫错了人。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可怜。人睡着,手却一直在动。撕自己的衣襟,抓床单,一双枯瘦的手在炕上摸过来摸过去。挣扎着往起翻,但只有往起翻的意向,却不能实现,就叹息一声,在身体里边,几乎听不见,似乎隔着一个世界,只有亲生儿子用心才能听得些。
“哎,我没有一钱力。”
“这样睡到啥时候。”
我静静地守候在娘头顶,生怕漏了娘的一个字。也许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金贵的了。尽管听到更让人心碎。
突然,娘问:“荞花该开了吧?”
我说:“开了,娘。”
娘说:“一辈子就开一次?”
我说“一年一次。”
娘坚持说:“不对,是一辈子一次。”语气肯定、坚决而又超然,不容辩驳。让人觉得荞花真是一辈子才开一次。
那年,也是这个时候,我和娘在荞地拔野燕麦。看着眼前灯海一样的荞花,我问娘,荞麦是粮食吗?娘说,是啊。我说,我怎么觉得它不是粮食。娘看着我笑笑说,那你说它是啥。我说,它是娘。娘怔了一下,蹲下来,放下手中的燕麦,捧住我的脸一个劲地看。我就在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荞地。
手似乎经历了千山万水,才到嘴边。事实证明她是多么渴。当我将水壶送到她嘴里时,她一下子咬住不放,刚从沙漠里出来的样子,好像要将整个水壶吞下去。但我又不敢让她喝得太多,她的肚子很胀很胀。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绝望,而绝望莫过于等死。现在,我们就等着娘死。天很热,我想将她的棉袄脱掉,正是夏天,穿什么棉袄。我们说,那不行,弄不好穿不上了。就这样,夏天的娘竟要提前进入冬季。莫非那个世界永远是冬天?走时带上不行吗?人们一律地笑我不懂事。
我的目光在娘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上停下来。娘的脚除过大拇指其余几个脚趾都被活活折断。娘的一生就在这双小脚上展开。当年,娘就是用这双小脚,往爬不住牛的山顶挑粪,种田,到沟里担水,背着我们去看戏,抱着我们去看病,给我们往学校送吃喝……娘啊,当年,你的一双小脚是如何欢快地踢踏着生活,给你的儿子教着站姿、走样。让我们知道了怎样走路才能不摔跤,如何过河才能不湿鞋。娘啊,这些,你的儿至今还没有真正学会,你却猝然将它扯走,你就不怕你的儿有个闪失?
当年你穿着绣花鞋来到这个家里,今天却要穿着绣花鞋离去,娘啊,你到底要到哪里去?
渐渐地娘就连些微的运动也停止了。手放在哪儿就永远放着,如同置于地上的一截枯枝。也看不出棉袄带给她的急躁,虽然头上一直在往出渗汗。才知道娘已离开了衣服。
这天,娘竟然能吃下去东西。我们乘机灌药,奇怪的是药却一吃下去就吐。老年人说,这是娘吃她的最后几口禄粮。我忙跑到街上,将娘能吃的小吃全买到了。
不讲价钱,要多少给多少。也不等对方找钱,拿上东西就走。一个卖牛肉的摊贩听说我是给弥留之际的娘买肉时,又要回割给我的肉,换上另一块,说他刚才卖给我的是驴肉。我的眼里充满了感动的泪水。我不知道他是在尊重娘还是死亡。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一盅蜂蜜,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的我大病中向娘提出的一个愿望。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愿望是多么奢侈。那时的娘哪里来的钱买蜂蜜啊。但是娘还是弄来了一盅儿。蜂蜜是姐给我的。我问娘呢,姐说娘出工了。娘好几天没有回来。后来才知娘去捅马蜂窝被马蜂蜇得面目全非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
谁知娘对我买来的东西只那么轻描淡写地尝了一下。
最后娘要了荞面凉粉,我为娘终于能够向他的儿子开口感动不已。这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过的。娘一直在节制之中,只有被动没有主动,只有接受没有要求。娘一生没有为自己向她的儿女提出过一个要求。听见娘要吃凉粉,村里能来的媳妇子都来了。厨房里的空气一下子比战前还紧张,抢挖工事似的。大家都知道,娘的车已经开动,稍一迟延就顾不上吃。尽管人已多得站不下,有些工序只好在院里完成,但我还是见缝插针,手术室里的护士似的留心配合一切细节,力争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和质量。
想不到娘竟像好时吃了一碗,吃得无比庄严无比高贵无比悠闲,如同阳光舔着我心中久积的雪花。
然后,娘让我给他梳头、洗脸。完毕,又要过镜子,极认真地打量着自己,同样一种贵族作风。左看看,右看看,好像那双眼睛就根本没有失明。我想,娘出嫁的那天一定也是这样打量着自己。
娘要动身了。
我们就手忙脚乱地给娘穿衣服。娘眼睛巨大地睁着,打量着我们,似乎对我们的举动不可思议。有时配合一下,好像不忍心让我们累着。一如一个扯闲的人见你正忙着,就边扯闲边漫不经心地帮你一把。
我是在给娘系大襟上的一个纽扣时忍不住哭了的。我怕被哥看见,忙背过脸。我想起我小时候,娘给我穿衣服时的情景。我耍耍打打的,不时配合一下,但仍没有忘了耍。想不到今天我却给娘穿衣服。那时娘给我穿衣服时常说,快穿,穿好了下去耍去,院里太阳红红的。今天,院里太阳仍然红红的,但娘却再也无法再走下炕。而且仅此一次,穿上就再不脱。娘啊,今后,您的衣服该由谁来穿呢?又是怎么个穿法呢?您的院里是否也有红红的太阳在照着?
不知为何,这时,我觉得穿着红棉袄红鞋的娘与死无关,倒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早上还晴晴的,下午却下起雨来。这时的娘好像知道了她要走似的,神情中一副等待的样子,不时看看房门,好像在说,这雨还不停。
突然,娘说:“再让我吃一口凉粉唼。”语气纯粹是一个向大人讨要的小孩。我忙喂了一口凉粉,娘安闲地吃着,脸上漾着淡淡的欢欣。
突然,娘暂停了咀嚼,说,“丑子来了。”我们都以为娘在说胡话,不料没过多久,丑子大姐真的从门里进来。
只一口。再喂时,娘就睡着了。
是,我听你的。娘一步比一步紧地走着,像生着气,又带着逃离的欢欣,我追不上,只听见她说,是,我听你的。路遇一神算,打卦,卦辞曰:禄粮尽。我一急,惊醒,揣娘的手时,已凉了。哥已将地上的桌子挪到院里去,在地上洒了水。我知道我的娘将要离开了烟火了。
但娘又回过气来,庄里人不忍目睹娘停留在阴阳交界的样子。一个远重孙大声喊:太太,有啥说的你说,说了去!但娘固执地不走,什么话也不说,脉一阵有一阵无。
雨出奇的大了起来。我想象不出娘的一双小脚该怎么走。心里说,娘你要走就等雨小了走吧。但娘并没有等到雨小,可见娘的路于雨水无关。
但娘最终暴露了她的留恋和牵挂。走了好几次都没有走起身。
接下来我就听见娘在一种杂沓的声音中。那种声音告诉我,娘在拼命地奔跑。身后是千万追兵。我的泪水又来了。沿着泪水,我看见二十年前的我绕着表姐家的院子拼命奔跑,身后是气得不成样子的娘,娘在叫我回去上学,我说学有什么上头啊,还不如和表姐玩有意思。但是我最终被娘带走。我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娘说,等到过年我再带你来和姐姐玩,娘啊,现在,你又是被谁追赶呢?过年,我站在老家的大门口,是否能够等你回来?一如小时候,你站在大门口手搭在额头上望着我回来一样。
蓦地,娘体内风一样的声音像被什么砍断。我清晰地看见,娘愣了一下神。
妹妹就从门里走进来。
我就看见娘搭在额头的手放了下来。
雨是随着娘咽完最后一口气停的。娘被人们从炕上挪到地上,脸被白纸苫着。这时,我竟没有丝毫的悲痛。我在专心地给娘正相、凉尸、守丧。为的是让娘体体面面干干练练地上路。
一庄人自觉地忙乱着。木匠叮叮当当地做着寿木;厨子吵吵嚷嚷地煎着献饭;阴阳写着领魂幡;香佬杀着引路鸡……
总觉得娘在某个地方藏着,总觉得娘会乘我不注意站在我身后,如同小时候娘找我吃饭我却藏在门背后或房梁上,等娘找不见又要出去找时,我却端着娘放在桌子上的饭跟在娘身后,做着鬼脸一口一口地吃。
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娘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才知娘是真的出门了,不在家了。
不久就有人来吊丧。献馍馍摆了一桌子,却不见娘动一指头。纸钱烧了又烧,也不见娘动一指头。姐成天的哭丧,嗓子都哭哑了。人真怪,来时自己哭,走时别人哭,两头都是哭,中间呢?
夜深了,人们一一散去。我跪在娘的身边守着娘。不顾犯忌,不时取开苫脸纸看看娘。这时的娘是那么安详,大海一样睡着,在痛苦之外,在感情之外。
凉尸用的是井水。里面泡了砖。砖轮换着置于娘的两肋间。心口上用荞面圈了一个圈,里面倒着白酒。我和哥不停地添着酒,换着砖。小时候,发高烧时,娘也是这么给我降体温。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娘的睑上挂满了泪水。我的心里是多么甜啊。流着泪的娘是多么好看啊。娘啊,现在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你怎么还不醒来,看看儿子脸上的泪水。
躺在地上的娘已无言面对世人,正是这种无言受到了人们的格外尊敬。娘一下子拥有了香火,不再用筷子吃饭,不再用勺子喝粥,变得神秘莫测来,不再喝鸡喊狗,不再呻吟,不再看世界,不再为哭声所动。娘是真正的成熟了。
突然,我有种被什么欺骗了的感觉。
天黑了时,大伙让我去睡,我不肯。娘明天就要赶路,娘在这个屋里的时间仅有一个晚上,我不愿将这个晚上交给瞌睡。我小心地给娘打着苍蝇。提醒打盹的姐不要压了娘的腿,娘有严重的关节炎。将油灯挑得很亮,娘的眼睛看不见。后来,我让哥和姐都睡去,说不清这是不是一种自私,我想和娘单独坐坐,聊聊。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当偌大的上房里只剩下我和娘时,我觉得我一下子越过了生死关界,恍惚中看见娘在时间中穿梭如鸟。我关了房门,我想通过这个动作提醒娘留心一下她身边的儿子。
果然,娘突然翻起身来,说,一觉咋睡了这么长。娘拍打着身上的草屑,说,放着炕不睡,睡在地上做啥。娘一把推掉身上的砖,说,还没压够么……不由伸手摸摸娘的心口,心口是那么冰凉;看看苫脸纸,苫脸纸一动不动。才知道娘是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是妄想。
悄悄地叫声娘,娘。但是娘却无动于衷。小时候,自己重疾气绝,娘抱着一直叫,叫了整整一个时辰,竟将一个被大夫判了死刑的儿子叫了回来。父亲说等我睁开眼睛,娘的嗓子已经哑了。娘啊,现在你的儿同样哭哑了嗓子,你怎么就不醒来?那时,累了一天的你不也睡着了么,但是你的儿子哪怕是说个梦话,你也会惊醒。现在你怎么就这么无动于衷呢?
“快起快起,迟到了……”娘啊,这不是你在叫我起来上学吗?那时家里没有钟,你就是一挂钟啊。有一次真的要迟到了。我耍了脾气不去学校。你哄我哄着哄着就晕倒了。但是你很快就醒过来,自己掐着自己的人中说,快去快去,迟到就迟到,你就说娘没有叫你。现在,你就不能也迟到一次吗?
“坏蛋,差点将娘吓死了……”娘啊,你是否还记得那次,你从地里回来,我躺在炕上“已咽了气”。你吓得直叫我的名字,我也“活”不过来,你的眼泪就出来了。我就哇的一声抱了你的脖子。你就将我一顿好打。打完,说,坏蛋,差点将娘吓死了。现在,你怎么就不也吓一下你的儿子呢?
娘啊,如果有缘,我们再做一次母子。
就这么相守着。母子二人。在草铺里。如同一对羁旅的游子。娘啊,我们这是在哪一站呢?到底走了多少路,你咋就这么累呢?
娘就躺在我面前,我却觉得无比遥远。仅仅一口气就将我们隔得这么遥远。
娘是真的走了?那么眼前躺的又是谁呢?没走么,又为啥叫不喘呢?叫不喘的娘还是娘吗?
天快亮时,哥来了。他让我去睡。我说,坐着吧。哥说,我听见娘在喊我起来套牛去。我说你是被娘叫惯了。灶上端来一碗饭,我吃不下去。我的娘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就不饿吗?我让哥吃,哥也不吃,哥在一根一根地抽烟。
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有说有笑的。我才知一个人的死对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足轻重。曾经给别人送过葬,也觉得不过是将一个人埋进土里去,并没如此的伤心和牵挂。这时才发现,儿子的脐带压根就没剪断,扯心啊。当初,儿从娘肚里走出来,现在,娘要从儿心里走出去。
按照风俗,每当亲戚来祭奠时,孝子都要哭的。第一批亲戚来时,姐就大放悲声。我却哭不出来。不料学姐叫了一声“娘啊”,泪就像早等着似的涌出来。伤心就如一个滚下山的碌碡,收也收不住。原来,娘就是伤心,就是泪啊。娘啊,小时候,什么时候脸上有泪水什么时候就有你的一双大手伸过来。现在,泪水就要将儿的心扯走,怎么就不见你的手伸过来?
殓棺的时刻终于到来。人们紧张地将娘抬进棺材,恐怕误了车似的;紧张地用麦草和白纸将娘卡死,可见娘的路一定很颠簸;不许人们互相叫名字,好像娘一下子就要叛变。娘被紧紧地卡死在棺材里,永远地仰面朝天,想翻个身都不能了。人们只听阴阳先生的。连征求我的一下意见都不。她是我的娘,你们怎么说打发就打发呢?说啥时间起身就起身呢?
按照习俗,最后的一次洗脸应该由长子完成。这让我觉得长子很幸福。人们一再催着,哥却洗得十分仔细,直到众人怒气冲冲,他也没发觉似的。这让我很感动。娘的包头已经松动,哥又仔细地绾好;娘的几根白发露在外面,哥又小心地把它归整到包头里。我知道哥当时的心情。我的泪水从未有过的多,以致最终掉到娘身上。
泪眼中的娘被一股仙气笼罩着,我十分挑剔地让人们将娘的脚再搬搬正,将娘的衣服再扯扯直。我想起我第一次出远门,要到城里去上学,娘就是这样给我扯着衣襟,正着衣领;我想起我相亲的那天,娘也是一边给我扯着衣角,一边让我将头理理,不要让人家嫌弃。现在,我的娘要出平生最远的一次门,我也要让她体体面面地上路,同样不要让人家嫌弃。
好心的庄家第一次给娘用了“八抬”。花花绿绿的纸火、穿着雪白孝衫的孝子,被几丈长的纱布做成的“纤”连成长长的送葬队伍,十步一小驻,百步一大歇。响器班吹吹打打,纸钱纷纷扬扬。整个气氛显示着隆重和热烈。娘坐在她的船里,被一庄人和四方亲戚邻人以及专门为娘放了半天假的学生送着,从未有过的风光。我和哥走在棺材前面,极力压着速度,尽量让娘走稳些,我知道,娘的腿疼,眼睛看不见,而路上刚下过雨。
坟院不可抵挡地到来。感觉里不是我们走向它,而是它走向我们。
当众人将娘吊下那个比棺材宽不了多少的深坑里去时,我觉得无法忍受,我觉得拖着棺材的不是绳子,而是我的肠子。小时候,不小心丢了大门上的钥匙,娘就是这样用绳子把自己吊进院子去开门。娘啊,如今,你又是去给谁开门?吊到地坑的棺材被正棺师推进一个和棺材等身的狭小的窑里。
窑里点着“长明灯”。丫环一样,早等着娘到来似的。我的心里升起许多温暖,许多感激,还有一丝嫉妒。
正当阴阳先生打开针盘时,天上挂了两天的云帐像是被谁拨了一把似的豁然开朗,一束水生生的阳光射进墓坑,洒在磨得光滑无比的针盘上和半面棺材上,让墓坑里的一切显得无比富丽堂皇,充盈着一种明媚的神秘气息。阴阳先生说,老太太好积修,这是天照路。
哥和阴阳先生看着针盘给娘正相,如同一个行人在看地图和列车表。
据说这种情况极难遇到,于是人们再次谈到娘的好积修。既像在致悼词,又像在开总结会,一致通过娘入党似的。谈论娘自从进了郭家的门是如何地上敬老下爱小,啥事都做到婆婆的心坎上,如何地挣下一个好名声,如何地一副菩萨心肠,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忘周济揭不开锅的人,就在腿疼得动弹不了时还给村里几个单身媳妇子带孩子,一手抱着自己的孙子一手抱着别人家的孙子。因而卧病时一直吃不下去,临终却想吃啥就吃啥;肚子胀得那么大,临终却瘪了;六月天尸凉得那么好;停丧时间也短,也能进老坟;天上浓云滚滚却没有雷声;雨正好在咽气时停了;天气预报都不灵了,等等。我知道我愿意附和乡亲们的说法。甚至在第二天天上响起雷声时,干脆认同了他们的说法。咽气之前是大雨,埋完之后是雷声,苦命的娘真有这么大的道行?这样说来,活着时的那点疼痛就不算什么了?难道人的一生就是为死做个准备,为写总结准备一个体面的材料?
跟着哥给娘身上苫上一把土,我不知道这把土是太轻还是太重。接着,众人就齐心协力地往墓坑填土,如同给春天埋着一粒种子。
最后,人们用一个馒头似的土包将娘标志出来,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是娘的一个乳房。我一下子扑到这个土腥味的乳房上,将娘曾给予我的乳汁变成泪水。
娘啊,你用你的身子将你的儿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临完儿子却只能还你一把黄土。
娘啊,你用你的乳汁将儿养大成人,到头来儿子却只能还你一把泪水。
娘啊,难道你就这么撒手而去?难道你就没有看见儿的泪水它不罢休,它在拼命追赶你?
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流泪。
娘啊,儿只能用一把泪送你上路。
娘啊,儿只能用一把泪给你做行李。
娘啊,您走好。
泪水就长成根。
人们拉我起来,但泪水己长了根。直到一位堂兄生气地说快回去给大家磕头。
往回走时,我看见阴阳先生还在坟头念念有词。我突然转身,跑过去一把将其提起。给了他钱,说你快走吧。哥气急败坏地给我一个耳光又将我抱在怀里恸哭。我不能容忍娘被这个臭老头永远压在墓坑。我要我的娘不时回来看看他的儿子、孙子,吃一碗儿子做的饭,喝一口儿子烧的水,睡一宵儿子填的炕,再叫儿子一次“狗蛋快起快起”,再给儿子拽一下被头,扯一下衣角……
哥让我给阴阳先生跪下谢罪,我不肯。哥就替我给阴阳先生跪下了。阴阳先生笑着说,没事的,我一辈子埋了无数的人,唯有这个老太太埋出滋味来了。说着,扶起哥说,快起来回去招呼乡亲们。
记不得如何走回家的。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离别的味道。那是一段铅做的道路,一段拖不动的脚步。从前口口声声说离别离别,原来都是假的。
院墙下立满了沾着黄土的铁锨。就是它们刚刚把娘埋葬。我不知道应该感谢它们还是仇恨它们。大家噼噼啪啪地拍打着身上的黄土,动作里带着收工的欢畅和轻松。一院的人在说“入土为安。”
我的心里又是一阵忄西惶。好一个“入土为安”!
我想起一位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一口。
太阳落山时,我和哥去给娘打灯笼。往坟地走时,我蓦然觉得那不是坟地,而是一个家,我仿佛能够看见娘在那里忙着,叮叮当当地,等着我们回去。
原来,我们是两个家的。
将灯笼挂在坟上。我跟哥说,坐一会儿吧。哥说,坐一会儿吧。
两人都未说话,任暮色一层层落下来。
一家家的炊烟次第升起来,却没有娘那一柱。一家家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却没有娘那一盏。
我的泪又来了。
突然,哥说:“这块地是留下种荞的。”
(选自《空信封》,获宁夏第五届文艺评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