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去他乡
我的故乡在江西北部,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小村落。
自古以来,故乡这个平静的小村子,不是什么关口重镇,也没有什么高官和商贾,更没有出过享誉中国的文人墨客。自然,没有这一切,它注定就是一个平庸的小村子,建筑无色,风景无奇。
我就是出生在这个平淡无奇的小村庄,它的名字叫李坂,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的,也不值得深究,只是,我对这个名字的发音很纳闷,因为家乡人将“坂”念成“畈(fàn)”,令我很是不解。不过,现在不用再纠结将“坂”念成“畈”了,故乡在几年前就已经更名了,现在的名字有点大唐盛世的感觉,名曰开元。
以前觉得,故乡的模样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穿过稻田,那一片青瓦土墙;蹚过河流,那一座座苍翠的青山……
但改变来得有些突然,村庄先是拆旧建新,老房子瞬间被推平,取而代之的小楼房如雨后春笋般林立于乡间。有很多人盖不起新房,但为了脸面,也都会强撑着把建筑框架搭好,把朝向路边的墙面装修好,内部却依然是坑坑洼洼的毛坯房。我家的邻居就是这样,偌大的毛坯房里,只有一张破破的席梦思床。
这样的光景,也着实热闹了好几年,但瓦房灭迹之后,新房却也是空空如也,无人居住。人口迁徙,田地荒芜,村庄凋敝,这就是如今的故乡。
只是想起来,这一切也都是必然的。就像当年的我,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大城市,那么轻易地就和故乡分别了,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现在想想,如果当年没有离开,在故乡当个乡村教师,有一幢小洋楼,种几亩田地,闻几垄花香,过散淡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过没有去过远方,就不会懂得什么叫做流浪!没有漂泊过,自然也就不会懂得散淡日子的弥足珍贵。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故乡的眷恋越来越深,如其说是怀恋那儿的风土人情,更不如说是缅怀那一段逝去的叫做童年的时光。
“不管怎样变迁,我以为,有故乡的人仍然是幸运的。”有个游子说过这句话,细细想来,说得很是耐人寻味。
故乡虽然平淡无奇,但我一家的际遇却如电影一般,一幕幕,一场场,有诉不完的悲切。总的来说,童年的故乡记忆里,悲伤远远多过欢喜。
农村,自然都是大家庭。
奶奶生育了九个子女,不过由于病痛,养活下来的只有六个。再往后,由于病痛和生活遭遇,只剩如今的四个。所以,经过数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原本脾气就喜怒无常的奶奶,性情更是大变,如今的她视力全无,精神疯癫。
她还活在她心中二十年前的村庄。她一天除了吃饭,就是坐在她的那张木床上,骂骂咧咧,她骂的那些人里,其实很多都已过世,早已是流年旧事。但她依然乐此不疲地进行着她的说唱,她把她的悲哀演化成无尽的宣泄,只是她的心事已无人能懂。
我的父辈那一代,姑姑们身体倒还行,但父亲和叔叔们身体是极差的,就像是玻璃人。他们不能碰,不能撞,更不能做剧烈运动。现在想来,或许就不让他们动,做点轻松的活呗!但那个时代,在农村,不生产劳动,不做农活,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所以,父亲想尽了办法,才成为一名乡村教师,当然,那个时候还是民办的,一个月就几十块钱的工资;大叔成了一名售货员,倒还是能养活自己;而小叔,因为身体最差,也不能远离亲人的照顾,求学之路自然是无法完成的,经过二十多年的痛苦挣扎之后,小叔毅然地结束了自己那条单薄的生命。
童年里,哭声、吵闹声是常见的。母亲经常披散着头发,坐在病痛来袭的父亲床前,整夜都以泪洗面;而奶奶,也经常无理取闹,把整个家吵翻了天……年幼的我们,就在一旁呆若木鸡地看着家里发生的一切,随着年龄的增长,有那么一段时期,我特别想逃离。
家里的变故太多,会看风水的爷爷再也坐不住了。他用他的风水学研究来研究去,但最终也没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看来,这样的磨难连风水先生都难以解释了。还好,我们兄弟三人都很健康,没有遗传父辈们那娇弱的身子骨,这也让爷爷很是开心,这也是父亲活下去的唯一希冀。
家里没有壮劳力,奶奶又不太帮衬,母亲就成了一头任劳任怨的牛。上山,下河,种田,拉磨,一大家子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母亲春种秋收,缝缝补补。作为孙辈里年长的我,早早地就被派往了“前线”,跟在母亲的后头一起劳作。插秧、收稻子,我是一把好手;做饭、喂猪,我自然也不会差。其实这些都还不算苦,对于个子矮小的我来说,感觉最苦最累的莫过于肩扛的活。
担谷子和挑柴火肯定是最累的,但我没这个力气,没有办法帮母亲分担。而挑稻秆这样的次力气活,自然就会分配给我和弟弟了。稻子收完后,秆子要挑回去,会码成草垛,为的是给猪牛冬天保暖用,说白了,就是给畜生们当垫被用的,而且,牛在冬天没有草料的时候,也会用稻秆来充饥。稻子虽说很轻,但奈何数量过多,一天下来,我们就一直忙活在挑草的路上,来来回回,肩上磨起了泡,化成脓,结成茧……
对这些回忆,只能用不堪回首来形容。以至于现在总觉得,造成我个子矮小的原因,除了营养不良之外,还有就是那该死的重重的担子。母亲对于我这个说法,总是笑笑,然后就会告诉我,因为我是早产的,个子矮小是注定了的。
母亲怀我的时候,别说大鱼大肉了,就连好好休息一下都很难。既要照顾父亲的身体,还要干农活,怀我的时候,她竟然还去给稻子打农药!这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有点不可思议,不过对于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来说,好似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很庆幸,我的脑子还算灵光,没有农药残留……
抵抗了农药侵袭,我还是没有逃脱早产的命运。母亲干活时,不小心掉进了地窖,我就这样早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早产,我生下来之后就一直处在濒死边缘,虽然和死神过了几年招后,身体倒也好了起来,只是我再也没有逃脱“二等残废”的命运。
这样多灾多难的家族,令父亲一直紧绷着神经,没有喘息的机会。父亲继承了老一辈的家族情愫:人丁要兴旺,子孙要出人头地……我应该是很令父亲失望的,我没有接过他的旗帜,挑起家族的重担;也没如他所要求的,早结婚、多生孩子;更没有出人头地,甚至还一直在异乡流浪徘徊。
记忆中的儿时岁月,弥漫着无限的忧伤和极度的渴望,但也正是这痛苦里的挣扎,期待中的相拥,苦尽甘来后的喜悦,才让我拥有了这一段五味杂陈,却难以丢弃的深深思恋的时光。
往下继续时,先来说一说我的性格。
“其实,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想这句话一出,定会招来周边朋友群起攻之。
平时的生活里,我是一个特别有喜感的人。怎么说呢,比如,一群朋友出去旅行,如果都是很聊得来的朋友,我一定会是那群人里头话最多、声音最大、吼叫声最多的人;在家里也一样,和我家闺女一起玩耍,我也会疯得不得了,以至于俺家那位总是不由自主地提醒我:“声音要小,分贝降低,你知道,你养的是个闺女吗?”
很多人,会觉得“双喜”这个名字很称我。其实,我的欢喜,只会显露在家人和熟悉的朋友面前。对着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我是绝对不会成为疯癫状的。所以,接触过我的人,会对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那人真牛,是想要冷若冰霜吗;双喜真搞笑嗳,完全是个老顽童啊!
一脸的欢乐,也并不代表我性格的全部。在快乐的外表下,我的内心却极为脆弱:胆小、自卑,极度缺乏安全感……想来,家庭对于性格的形成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从小,就受尽了苦难,受尽了任由天命的教诲,对于人生的旅途,我早已是惊悸不安,不敢去想。
我就是带着这样惊悸不安的心情,走出那座大山的。那时候还是个少年,走进城市的时候,身上还满是泥土味,虽然有些不安,有些青涩,但渴望摆脱穷困命运的心情使我不由得攒足了劲,一个人无助地奔跑在陌生的城市里。
什么都不会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找不着工作。一个人,会在华灯初上的街头,静静地流着眼泪,没有人安慰,也无人理会。即使这样,我也没有想过回故乡,故乡的灯盏再温暖也比不上城市里的灯火辉煌。
从惊悸到决绝,我用自己都无法描述的信念,进行着年复一年的漂泊。从南方的小城,到北方的京城;从一个人,到两个人,再到三口之家;从一卷被盖,到两间租室,再到郊外的蜗居房。我乐此不疲地生活在都市里,跟随我一起的还有我那善良的妻子以及可爱的女儿。
或许是自己的性格使然,简简单单的我在事业上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十来年的奔波忙碌,让我开始慢慢厌倦了都市的霓虹。看着漫天的雾霾,我只有摇摇头,无从感慨;拥挤在闷热的地铁里,满身臭汗,左右都是满满的人。
可以这么说,性格本来就唯唯诺诺的我,并没有在都市里寻找到想要的存在感。渐渐地,我开始向往宁静的生活,宁静的故乡和那宁静如水的村庄。自从有了孩子,我更喜欢往故乡跑了,尤其是遇上雾霾天,归乡的心情便越发浓烈。
回过头来,从城里回到故乡,想不到是如此这般的享受。故乡,有清澈的河水,有漫野的花香,有绵软的时光。女儿很喜欢奔跑在故乡的原野上,那儿的鲜花漫过膝盖,那儿的野果悬在头上,那儿有找不尽的自然宝藏。总记得,女儿在田野里发现黄牛时那惊奇的表情,像是发现了外星来客般欢喜万分。
从来都没有觉得山里的村庄是如此的迷人,如此的鲜亮。
但此时的我,已远离故乡十多载。走了很久,才从故乡走到他乡;但无论我再走多久,却似乎永远都回不到故乡。我就带着这样的感慨,行走在故乡的每一寸角落,开始用相机和文字记录变迁、不舍和温暖。
很庆幸,遇上了飞速发展的网络时代,我把我对故乡的怀恋分享在了网络上,这些年来,也得到了很多游子的共鸣。那些游子和我一样,在村庄长大,在城里奔忙,当故乡悄然改变后,如今又都开始迷恋起原野的静谧风光。这期间,我也受邀去过很多朋友的故乡,在不同的故乡里,看到了不同的风土人情,听到了不同的成长故事。
就这样,才有了这本书的发端。
可以这么说,我对摄影的爱好,起因于回乡的记拾。那些正在消失和改变的普通村落,那些不被大多数摄影师关注的小小角落,我都像如获至宝般,用心细细珍藏了下来。
我背起行囊,走过了一村又一寨,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平凡而温情的村庄。对于我来说,能遇见那些村庄,哪怕只是看见一截残墙,或是几朵飘过天际的白云,也都是幸运的,因为不久的将来,那些蓝天,那些田园,那些山水,那些乡愁,都会一一逝去。
我不是满腹乡愁的人,我怀恋的不仅仅是故乡,而是心底最初的地方,一切纯净如天籁。
和我一起,回故乡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