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
我常常想写点小小文章来记叙我的梦。我差不多每晚都有梦。有时一夜两三起,有时杂碎模糊,简直点不清有多少起。在量上既已这样的可观,而在内质上也是很不含糊的;除去少数几个经常做的而外,内容大多希奇怪诞,极尽变化;而且又有一个统一的风格,就是把自己表现得非常怯弱,苦恼。总之是极不愉快。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现在这些梦大般都已经记不得了。但因一则脑里还有依稀的残留印象可考,二则我每晚仍旧继续着在做,所以我现在还能勉强说得出一个大概。我粗粗归了一归类,其中大约还有几个细目。
一种是颇有点惊险的。普通这类梦有一个俗套:比如不知道在那里,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从高处跌到黑洞里,吓得身肢在床上一跌跳,立刻惊醒。这样子的梦,既无所谓头;又因立刻惊醒,所以也没尾,只是突如其来的一跳就完。做法相当的精警,但究竟不脱窠臼。我现在还记得另外两个梦,也是应该归入这一类的。一个是独自在外面游玩,忽然听见头顶上有哔哔叭叭的爆炸声。抬头一看,满天飞舞着大块石条。那石条有的从极高,高到不可见的云端里落下来,有的是从远处横刺里飞过来,一面飞舞,一面大声地炸裂。同时眼前映满可怕的红光,耳里又响起敲铜盆的声音——足足像有一千只铜盆在敲。这时定睛看,天上有几百个太阳在急剧地窜跳,每一个都红得非常可怕,不住和那些石条石块碰轧着。一碰轧,就訇然大响,望地上掉落。我抱住头,想跑;一看脚下,呵呀,不得了!原来我是站在冰上,冰也已经开始溶解,一块块地在水面飘浮,涌流。我站的那一块原有桌面那么大,可是霎眼之间就已裂开。我站不住这一块,就连忙跳上另一块。如此慌张地来去蹦跳,毫无办法,急得心肝跳到喉腔里,头痛得要炸裂,脚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支撑不住,一滑就跌到水里。还有一个是前天晚上刚做的,也是在郊外游玩,有四五位朋友在一起,好像正在草地上举行“皮克匿克”似的。我们大声地说笑,吃东西,好不热闹。突然大家全都沉默起来,空气骤然转变得严肃可怖。我起初没觉得,口里还是不住说话。在我对面的一位朋友瞪着惧怕的眼珠,对我摇手。我这才知道我们是在一个广漠的荒郊上,满郊满野无处不是成群结队地走动着各种硕大凶恶的野兽。我们的身边已经围满这类野兽,其中有象那么大的狮子,有象那么大的老虎,有汽车那么大的白鼠等等,等等。它们一个个对我们蹲着,舔舌头,眨眼睛。其时蹲在我身边的一只大老虎就慢慢站起来,张开血盆似的嘴,伸出大舌头,先在我的腮巴上舔了一下,而后,大吼一声。我心里明白它要做什么了,等它第二次对我的脑袋张口时,我就吐一口唾沫在它嘴里。它把舌头嘴巴舔咂一回,咽下我那口唾沫。不一会,重又张嘴,我再吐一口。如此一张一吐,一张一吐,渐渐我口里已经干燥非常,很不容易搜罗唾沫。心里有点急,就向我的同伴求助。一位同伴说:“你囫囵跳到它肚里去”我想这倒是办法,但急切不可措手。我的同伴帮着我推了一把,我这才觉得是在老虎肚里了。其时胸口十分窒闷,浑身大痒,自己一看,我的四肢都消解得模糊不堪,像一只在水里浸透的泥菩萨了。我不得不急得大叫。这个梦,惊险中渗和一点诙谐,所以是另备一格的。
一种是属于恐怖一类的,这类梦我做得最多,可惜现在都已说不完全,只能就记得住的约略说一两个。一个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独自走到屋后的仓房里去玩。这仓房只在秋季收稻的时候热闹一番。过后就用一把上锈的大铁锁锁上,不再有人去走动,只任耗子黄鼠狼之类去做世界了。我梦里的这仓房,就正在锁着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要走上去推那锁着的门,那门忽然大开,从里面摔出许多乱石瓦砾和一些女人用的裹脚布和红肚兜之类。东西摔出,门也随即关上。四面一看,阒无人迹,一时吓得想哭。那门忽又大开,又是一些女人的亵衣和瓦砾摔将出来;摔罢,门又重新关上。……此梦当时很复杂,但现在记得的只这一个大概而已。另一个记得稍稍详细一点。是说自己在一座古庙里游玩。庙里有许多人在烧香,杂沓不堪,我背着手走来走去,忽然看见神龛里一个金脸菩萨把舌头一伸,对我做一个鬼脸,随即恢复原状。我吓了一跳,赶紧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些烧香的人。一看,刚才烧香的那些人,并不是人,原来都是菩萨,已经一个个沉着脸,瞪着眼,一点都不动了。我发现这庙里除我而外,并没第二个人,大吃一惊,拉开脚就往外跑。然而外面山门两旁也都站着高大可怕的菩萨,有的像是四大金刚,有的像是黑白无常,有的像是钟馗,闻太师。他们正在互相谈着话,嗓子极其粗亮,像打铜锣一般;看见我,大家立刻停止谈话,停住动作,恢复菩萨的模样。我看看他们那高大可怕的身体,自觉自己的渺小。心里又知道他们种种的诡诈,无非都在对付我一个人。醒过来一身大汗。
有一天白昼小睡,梦到自己在一条小河中洗澡。河岸的石罅里忽然跳出一只小小哈叭狗,全身黑色,黑得可爱。它看见我,立即游水到我的跟前,在我的腰上百般呵痒。我忍禁不住,格格大笑不止。心里觉得害怕,想反抗,可是一点气力都没有。还有几个经常做的梦,其一是飞在半空中,身体平伏,如游水的姿势。飞得老是像墙头那么高,心里极想飞得再高一点,可是浑身酥软乏力,两条腿尤其像是面粉做成的一般,没法再望上飞,觉得说不出的苦恼急闷。另一个想大家也常做的。便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情形下,觉得有个东西压在胸口,浑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这两种梦和那“小哈叭狗呵痒”我觉得都属一类。胸口受压,是完全使人苦闷难过的;飞在空中的一种,逍遥中含有极大的苦痛;至于那哈叭狗的一种,稍稍有点快感,然而愉快远不及难过的成分多,而且渗和了不少可怕的空气(那哈叭狗又可爱,又可怕,如聊斋中的年轻美女),情味比较复杂。风格虽各各不同,然其使人觉得软瘫无力,苦闷难过则是一样的。
我在小学中学读书的时候,最怕做算术,最喜欢下象棋。到现在算术已四五年不必去做,就是象棋也久已不下了。然而却常在梦中梦到。做这类梦,有一定的时期,好比思虑过度,身上有病,或精神不爽时,一合眼便要做。梦中觉得是在课堂里上算术,先生突然发卷子,说要考。题目接到手一看,都是自己没学过的,一道也不懂。心里一急,不知如何得了!有一次竟急得“丹田”一热,闹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梦中下象棋也是很苦痛的,老觉得被人将着军。将老头子逃到这边,这边“将”军;逃到那边,那边“将”军。此时苦得不得了,恨不得乱抓胸口,大声叫号。这两个气味相同的梦我已做了多年,现在还不时要做。真是此生极大苦事。
还有一种是使人嫌恶一类的。这一类,有的是发现遍地是蛇,自己简直无处落脚。有的是发现自己在一座极大的茅厕里,满墙满壁,满地满板,无处不是蛆虫,无处不是粪便,这样的梦每逢东西吃多的时候,可以一夜连做许多个。一翻身一个,一翻身一个,直闹得不敢再睡为止。但印象最深,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不禁要恶心的是前几天中秋节那晚做的一个。这个梦我实在有点不愿意说,——我约略说一下罢。是在一个亲戚家里。这亲戚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死去多年了。她阴沉着脸,很亲热的款待我,我心知她是鬼,可是并不怕她。她端出一只锅子来,叫我吃点心。我不愿意吃,但她劝得我没奈何,只得钳了一筷子,吃到口里,觉得味道不对。站起来一看,那锅子里是一只白猫子,囫囵地泡在汤里,肚皮向上,挺着眼珠已经腐烂不堪了。我觉得满口里沾着细毛,满口里是腥臭,不禁大吐。……恶……
像我这样的人,每天过着从卧床到书桌,从书桌到卧床的呆板生活,却能在睡梦里得到一点不平凡的体验,在起初我是私心窃喜的,纵然这些梦都是如何的不愉快。可是等到我每夜都做着这样的梦;仔细想想,又感觉得它们是多么荒诞无稽,多么没有意思的时候,我就十分腻烦,腻烦得有点不能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