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树枝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的作响,像是除夕夜院子里爆燃的鞭炮,红彤彤的火焰释放出巨大的热量,将铁锅里的汤汁蒸干,酸菜与粉条粘在锅底,变成黑色的焦炭,散发出的黑烟,夹杂着苦涩的味道,在屋子里肆虐的弥漫。
我奶奶在院子门口的时候,便看到了这黑烟从门缝里涌出来,飞上屋檐。赶紧撒布并作两步的冲了进来。揭开锅盖,黑烟有一次呼的一下涌出,我奶奶赶紧跑到水缸前,打算舀上些凉水倒进锅里,当她在水缸里看见我那两只朝上的脚的时候,哎呀的大叫一声,
“哎呀,大勇……”
而于此同时,大头朝下在水缸里的我,早已不再挣扎。水缸里的水是透明的,从我的耳鼻和嘴巴灌进了我的身体,顺着我的食道我的胃我的肠道渗进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胞。它们把我紧紧的包裹,一会儿,冷的像一块坚硬的冰块,将我凝结在其中;一会儿,又温暖的像妈妈的子宫,让我感到无比安全。
我感觉我的身体瞬间也如同水缸里的凉水一般变得透明,透过闭着的眼睛与厚实的水缸壁能看到外面的世界。灶膛里的火焰燃烧的正欢,透过灶膛青砖的墙壁,我看到了被高温炙烤的树枝,她们一节节的爆裂,被火焰大口大口的吞噬,扭曲着,像是地狱里挣扎的魔鬼。
我又透过屋门,看到了院子里树梢上那悠闲的麻雀,它灵巧的摇着脑袋,黑豆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来回转动,它一会把头塞进翅膀下面,梳理凌乱的羽毛,一会儿把黄色的爪子抬起,啄一啄刺痒的脚趾,而后,或许听见了邻居家猫儿的叫声,腾的一下飞走,落在了更高的树枝。
我又透过石头与泥土混合堆筑的院墙,看到了河套里那冰封的小河,河水将来不及躲进石缝里的鱼虾冻住,好似晶莹的琥珀。它们被冰封的不仅仅是身体,或许还有来自去年春天卵泡里以及夏天河水里的记忆。它们曾东躲西藏的逃避村里孩童们的抓捕,它们也曾躲在离我们不远处的石头下面,挑衅的吐着气泡。
我又穿过西南面那片肥沃的田地,看到了柳树沟的那棵年迈的阴阳树,一面干枯的枝丫像交错的犬牙,龟裂的树皮闪着灰黑色的光芒,露出它那凶狠的本色。而另外一面的树叶早已在寒冬里干枯,上面落满白色的雪花,雪花的每一片冰晶,都折射着傍晚西面山头的太阳那粉红色的余辉。
我的目光穿过,这株切分刘家镇的每一个村民的安逸与恐惧的阴阳树,看到了那条曲折的深邃的山沟,一簇簇低矮的荆棘傲慢的亮出他锋利的尖刺,一个个光秃的坟堆埋藏着干瘪的灵魂,枯黄的杂草在冬天冰冷的风里摇摆,彼此接踵摩肩,发出沙沙的响声。而就在这在草的深处 ,我看到了那群熟悉的人 ,有王兰花、王革命、三荒子、包画匠,还有一具灰白色的骨架,手里捧着那狞笑着的骷髅头。她们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掩面哭泣,有的阴森的狞笑,有的望着天空发呆。
“大勇……大勇……”
我感觉从遥远的空中传来一阵呼喊,我的视线被一下子拉回我家的院子,我家的屋子里的黑烟突然一下子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耀眼的白光,我看到了一个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条斯理的推开房门,来到我奶奶的身边,伸手将我从水缸里捞起,轻易的放在了自己的手心,她对着我笑,我便也咧开嘴笑,可我刚张开嘴巴,肚子里的凉水便喷涌而出……·
但这并没有让我苏醒,强烈的困倦让我紧闭双眼,意识模糊,渐渐的沉沉睡去。外界的所有声音一点点的减弱再减弱,直到彻底消失。
我奶奶把我从水缸里拎出来放在炕上,用力挤压出我胃里的水的时候,我爷爷才从院外跑了进来。他是因为看到了屋子里的浓烟,以为是屋子里着了火,才慌忙的往院子里跑。而当他看到了昏迷不醒的我时,着急的拍着大腿。奶奶脱掉我身上被凉水浸湿的衣服,在炕头上铺好被褥,把我放进被窝,用厚被子盖严。爷爷赶紧用热水投了一块湿毛巾,递给奶奶,盖在我的额头上。
我便这样一直昏睡,我爸爸和我妈妈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我仍没有苏醒。爸爸妈妈见我昏迷不醒的样子,十分的焦急,但幸亏发现的及时,没出了人命。
我是在第二天中午,才慢慢的醒来的,醒来后挣扎着想坐起身,但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我便只好再躺下。奶奶端来了小米粥,用汤勺一口口的喂我。吃了点东西,胃里感觉到温暖,身上也渐渐的暖合起来,仿佛血液又开始流动,人也精神多了。
吃过晚饭后,我便完全恢复了体力,小孩子不装病,在炕上躺着这一天一夜,都快把我憋坏了,便迫不及待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透气。
太阳早就下山了,温度也明显的降了下来,天空中渐渐显露出夜色。刘家镇的家家户户都点起灯泡,男人们坐在炕头沏上一壶茶,吱喽喽的喝水,女人们便洗衣服的洗衣服, 缝鞋底的缝鞋底。冬天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不一会,外面最后一丝夜色,也消散殆。
到了半夜的时候,我开始轻微的发烧,浑身有些燥热,但这都不重要,伴随着体温的上升,我又一次开始耳鸣。那滋滋的鸣叫声令我心烦意乱,无法入睡。好容易挨到了天光放亮,我才多少有了一丝困意,慢慢的闭上眼睛。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村部里开了大会,会议的主要议题,便正如白胜利跟刘耀宗说的那样,对三个无主宅院的处理。包画匠和三荒子死了,王革命走进柳树沟这么久,想必凶多吉少,一命归西了。他们三个在刘家镇都无亲无故,那么这三所宅院,村部都收回归集体所有。闲置是一件特别浪费的事,于是赵村长找来全体村干部,让大家分头把消息传达下去,谁有能力 有想法,可以买下宅院。
散会之后刘耀宗心里暗自嘀咕,心想这白胜利果然消息灵通,自己身为村委会的成员, 居然刚刚知道。不过这都不要紧,这三个宅院,都有点邪门,甚至可以算是凶宅,别说卖 ,恐怕白送都要 找那些胆大阳气旺的主儿。
昨天被那只黄皮子迷了,被我奶奶治好之后,刘耀宗就感觉好像得了一场大病,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每一块骨头都生疼,村部离自己家不远,开完会便径直往家走,想回去躺一会,睡一觉,养养精神。
刚走到家门口,只见有个人正站在院门前,靠着那棵杨树吸烟,正是白胜利,便上前打招呼,
“胜利老弟,这是干啥呢,咋不进屋啊……”
白胜利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呢子大衣,外形板正,看上去平添了几分精神。他伸手在怀里掏出香烟盒,抽出一只递给刘耀宗,
“来,抽上……”
刘耀宗把烟接过来,卡在耳朵上,见白胜利掏出火柴, 连忙摆手,
“先不点,先不点,昨天啊,闹了点毛病,到现在还浑身难受呢……”
白胜利把火柴吹灭,扔在地上,又踩了一脚说道,
“听说村里开会,我寻思你肯定没在家,估计你快回来了,就在门口等你一会,嫂子自己在家,我进去不方便……”
刘耀宗哈哈大笑,
“看你说的,咱俩谁跟谁啊,哪有那多说道,走,进屋去……”
说完,两个人便进了刘耀宗的家。白胜利来找刘耀宗,当然是为了村里卖三荒子的房子的事,刘耀宗便把刚才村部开会的内容,一五一十的跟白胜利说了说。见白胜利是要来真格的,刘耀宗劝到,
“兄弟啊,哥哥还是劝你一句,那院子有说道,你还是别买了。你没看最近村里出了多少邪门的事儿啊,咱们刘家镇,这是有灾啊,远的不说,就说昨天下午吧,我就差点要了老命……没看我现在还迷迷糊糊的么……”
“咋了?你说昨天下午你咋了?”白胜利问道。
“可别说了,差点折腾死我,昨天上午在你家喝点酒,下午我回来,刚到家不大一会,就感觉天旋地转,脑袋嗡嗡响,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呼的一下子就啥也不知道了,后来听我媳妇说 ,我当时冲着她破口大骂,还砸了家里的东西,然后又吐白沫又抽筋的,反正折腾够呛,我媳妇请了赵六姑,据说是在院子里赶走了一只灰色的黄皮子,哎,你说,黄皮子都黄色的,灰黑色的,我都没听说过, 这不是邪门么……”
白胜利听完笑了,
“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不就是个黄皮子么,下回这事你找我啊,我比六姑不差多少……”
他们正聊着,突然院子外面有人大声喊道,
“刘电工,刘电工在家吗,快点啊,变压器出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