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膝盖磕破了点皮,我却因此而享受了公主般的待遇。
张家明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大袋子,一个装着我爱吃的各类水果零食,一个装着数盒营养品,难为他连我平素爱看的 《新周刊》 都买来了。
小小的出租屋里,我看着他把火龙果、山竹、巧克力、榛子这些吃食一样一样往外掏,掏着掏着我的眼圈慢慢就红了。
“咳咳,你看你,带这么多东西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了什么绝症呢。”在他面前,我擅长顾左右而言他。
张家明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我膝盖上的纱布:“疼么?”
“早不疼了,我现在其实能跑能跳。”我试图下床活动来证明自己的复原能力。结果自然是被他按住了,并且还疾言厉色地训了我一顿:“路小丙你给我好好躺着,不动会死么?为了这么一个破工作,你至于这么拼命?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关心你的人。”他顿了顿,又画蛇添足地补充说,“比如说你妈妈。”
认识这么久了,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脾气。有个人这么贴心贴肺地关心我,感动之余,我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没事,家明,我真的没事。这次纯属意外。”
张家明一把攥住我的手:“既然这么难做,要不别做了。”
我试图将手往回抽,嘴里仍开着玩笑:“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失业了,我喝西北风去啊。”
张家明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失业了,我养你。”
正在我不知如何应对之时,小安端着一碗黄豆猪手汤走了进来。
我趁势抽回了手,嘻嘻哈哈地跟小安说:“禅城人讲究以形补形,这次我摔伤的是膝盖,按理说应该喝猪脚汤才对,猪手全补到爪子上去了。”
“你呀,就没点正经。”张家明代我向小安道了谢,接过汤碗一勺一勺地喂我。
“多大点事啊,就你们大惊小怪。”我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感动。
其实大惊小怪的不止张家明一人。那天陆峰听说我摔伤后,马上撇下手头的事火速赶了过来。见到我蜷缩在花坛边那可怜兮兮的样儿,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今天的张家明一样又紧张又心疼。
眼泪汪汪的我还来不及哭诉,就被他用力抱起,扔进了雷克萨斯的后座。
我还惦记着那辆小电动:“我的车还在那边? ?”
陆峰打趣我:“湖南姑娘可真务实,人都受伤了还惦记着东西。”
想来真是后悔啊,好不容易有个亲密接触的机会,我的心思全用在了不相干的事物上,连他的怀抱是什么感觉都来不及细细体会。只依稀记得,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霸道而具有诱惑力的淡淡清芬。
原本想着随便去个什么诊所,胡乱涂点紫药水就得了。可陆峰直接把我带到了本市的人民医院,找了个熟悉的医生,又是缝针又是包扎的,折腾了大半天。
缝针前需要打麻药,我从小就怵打针,小时候打针时总是把妈妈的手背给挠出几条血痕来,而这次遭殃的,是陆峰。
看着他手背上那几条淡淡的血痕,我很是愧疚。
陆峰故意逗我:“回头有人问,我就说是小猫挠的。”
我羞赧得脸直发烧。
他突然问我:“你小时候也是这么挠你爸的吧?”
我鼻子一酸:“不说这个好吗?”
他怔住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只小猫,闭着眼睛温顺地接受他的轻抚,满心都是欢喜。
送我回家时陆峰告诉我,他已经正式辞去了政府部门的工作,接受朋友的邀请,去创办一家新闻网站。
“我过来和你一起干。”我请缨说。
“傻丫头,现在时机还未成熟。”陆峰态度坚决地打消了我的念头,“网络媒体还刚刚兴起,尤其是这种地方性的网站,还根本不足以和本地纸媒抗衡。”
“那你还过去,放着那么好的工作不做。”我不服气。
“现在是不理想,但我想前景应该不错,等我打好了基础,那时你再考虑过不过来。”一提起即将展开的新事业,陆峰的双眼就明亮起来。
我喜欢看他这种表情,却很遗憾他的双眼并不是因我而燃烧。
我低下头去嘟囔:“我在那干得也不开心。”
“在哪里都不可能事事顺心,生活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陆峰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哀恸有时,跳舞有时。小丙,最要紧的是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愿意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样结果无论怎样你都会安心接受。”
一番话说得我如遭雷击。那天夜里我很晚都不能入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在想这番话。也许陆峰说得对,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采访部卖命工作,即使饱受排挤也舍不得离开,一方面是出于争强好胜的个性,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证明给他人看。
对于这份工作,我说不出有多喜欢,当然也谈不上厌恶,但我深知自己永远无法像陆峰那样为之燃烧。就好比一架机器,本身动力不足,就得借助外力来完成启动,所以在挫折面前,我常常有撑不下去的感觉。
那么,什么才能使我为之燃烧呢?直到天空泛出鱼肚白,我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陆峰不是说“哀恸有时,跳舞有时”么,那么我总会有想通的那一天吧。伸了个懒腰,我决定睡个觉再说,反正腿受伤了想拼命也拼不了,现在是“休息有时”。
周末时,大忙人米娜抽空来看我,才聊了几句,这敏感的小妮子就察觉出了我的变化:“路小丙,这一跤摔得真不轻,我看倒把你摔得变了个人似的。”
“怎么个变法?”我边吃她带来的榴莲,边漫不经心地接腔。
“以前是只争朝夕,现在成了笑看庭前花开花落。”米娜概括得很精辟。
我翻出 《圣经》 给她念下面这段话: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征战有时,和好有时,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其时。”
“得,什么时候成了主的孩子?你不是个彻底的无信仰主义么?”
“谁说的,我向来信仰爱情。”我不好意思告诉她,知道陆峰那句话是 《圣经》 上的,我立马从网上订了本 《圣经》,虽然是简装版的。
“好吧,你尽管超现实去吧。”米娜时时不忘给我吹冷风,“但你可别忘了,这世界仍然是时不我待,落后就要挨打。”
我忙着吃榴莲,顾不得和她争辩,只是“嗯嗯”地点头。
“我就知道你,除了某人的话外,谁说什么你都左耳进,右耳出。”米娜摆出一副懒得说你的臭表情,转换话题问我,“平时你一天没采访就骨头发痒,这些天宅在家里都怎么打发时间的?”
“胡乱写点东西玩。”
“哈,无意中摔出了一个女文青,写了什么,让我拜读下。”
“不行。”一提女文青我就臊得慌,除新闻外平时写的东西我从来都秘不外宣。
可这会儿来不及了,行动力超强的米娜已经迅速地点开了我电脑桌面上的随笔文档,边看还边咂嘴,装出回味无穷的样子来:“真不错,小丙姐姐,老实说比你写的那些个本报讯上档次多了。”
“少来,赶快给我关了。”我已经出离愤怒了,一瘸一拐地从床上跳下来要抢她手中的鼠标。
“好了好了,写都已经写了,不如发到副刊去,还能挣点银子。”
“算了吧,本报的副刊? ?”我撇撇嘴。
“哟,心气儿还挺高嘛。”米娜笑我,“放心吧,姐正好有一朋友在X报,听他说长期匮乏有趣的专栏,咱不如去投投稿。”
我有点心虚:“我这档次,哪够得上专栏的水平。”
“得了吧您,别跟我在这假谦虚。说正经的,我瞅着您这贵体也没什么大碍了,还准备在家继续大休啊?”
“正琢磨这事呢,周一再怎么着也得去上班了,不过去了也是闲着。”一提这事我就来气。
“你也别忒较真了,还记得郭靖的那个四师父不,小郭靖初入江湖时,四师父送他哪四字真言来着?”
我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了一会:“打不过,逃?”
“对了,惹不起咱就躲,你留在采访部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好在本报部门也不少,咱暂时避避风头,看那些鸟人能猖狂多久。”
“嗯嗯,猖狂有时,毁灭有时嘛。”
“总算说了句明白话。”米娜拧了拧我的嘴,立马在电脑上列出几个部门的优劣势来:
专题部:人少,钱多,活儿清闲,优势显而易见,劣势是太难进,基本上没啥可行性。
编辑部:活累,钱多,昼伏夜出,优势是稳定,劣势是长期熬夜势必早衰,结论是得不偿失。
广告部:活多,钱多,应酬也多,但应酬明显是我劣势,这一劣势如果不克服钱再多也没用,都是别人的,只能干瞪眼。
副刊部:钱少,活闲,部门边缘,基本上属于无人问津的地盘,适合养老,风花雪月倒是我强势。
??
比较来比较去,我觉得这些部门都不够理想,可能心底深处还是不想离开采访部,毕竟,我为这个岗位付出的沉没成本太大。
“部门不是我想换就能换吧,换去做校对估计能批准。”我又消极了。
“德性,你就这么点志气啊。事在人为,我看就去副刊部,至少能发挥所长。”米娜最受不了我的犹豫不决。
“做新闻怎么就不是我所长了,姐当年又不是没有红过。”我始终不甘心。
“嘿嘿,知道你是十项全能美少女。”米娜一锤定音,“周一就去找找杜总编吧,我记得他编副刊时曾经夸奖过你的文笔。”
接触到她一如既往坚定的眼神,我就只能低下头去说,好吧。没办法,在她异乎常人的执行力面前,我除了臣服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