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路小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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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极度渴望就是绝望

继米娜之后,我和汤卓尔的工作也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2008年度的省新闻奖出台了,汤卓尔的 《昔日高考状元今朝街头摊贩》 荣获一等奖,而我在去年采写的中小企业过冬系列也获得了二等奖。

喜讯传来,举报同庆。据说,这是本报报业史上取得的最辉煌的战果,想当年,秦岚这样的铁娘子年富力强时,也只拿过一次省新闻三等奖。

收到这个消息后,我第一个想分享的人是陆峰。自从我进入媒体这个行业后,对我帮助最大的人非他莫属,我知道他一直期待我能在这一行干出点名堂,但对于我是否能达到他的期望,又不是很确定。

我拨通了他的号码,忽然间秦岚醉酒时那一幕在我脑海中浮现了出来,电话刚接通,我又手忙脚乱地摁断了。

陆峰发了条短信过来问:有事?

我回了他两个字:没事。

不知怎的,心里一片索然无味。

报社特意帮我和汤卓尔报了个东南亚旅行团以示奖励,给了我们一周的带薪假期。

坐在去机场的旅游大巴上,汤卓尔塞着耳机,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我知道她是借故不理我,这些年来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淡漠得只剩下见面点点头。看着她这个怪样子,我心头一阵腻烦。

离出发还有十几分钟,我不想再和她相伴闷坐下去,于是借口要买点水果下了车。

大巴停靠的车站位置没有处于闹市,边上没有什么像样的水果档,只是零零星星的有几个小水果摊,小贩们懒洋洋地吆喝,看起来很不成气候。

见我走了出来,一个小贩很热情地招呼我:“姑娘,买点水果在车上吃,润喉生津。”

我招架不住他的热情,只好走了过去,水果摊上摆着些梨啊苹果啊什么的,蔫头蔫脑的令人提不起半点购买的兴趣。

“我帮你挑几个梨吧,别看这梨卖相不太好,味道可是甜蜜蜜的。”这个小贩口才还挺好的,只是咬字有点不标准,喜欢把“梨”说成“倪”,典型的湖南口音。

我爽快地说:“那要两斤吧,看在老乡的份上。”

“原来是老乡啊。”小贩更热情了,便自报家门,发现正好是我们家乡邻市的。

扯家常的时候,我不免往这小贩脸上多看了两眼,看着看着,竟觉得他非常眼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一样。

小贩选好了梨子,拿着杆秤称了起来。正是这个动作触动了我的记忆,对了,他就是当初汤卓尔报道过的那个沦落为水果小贩的高考状元。

我猛地一拍手,万分激动地问:“老乡,你当年考上大学是不是特风光,肯定还上了我们当地的报纸吧!”

“正好两斤。”小贩已称好了水果,见我这么一说,疑惑着该不该递过来,嗫嚅着问,“妹子你说什么大学啊?我从来没有考过大学啊。”

想必是人一落魄就不愿意回忆当年的风光了,我安慰他说:“没事大哥,行行出状元,北大才子还去卖猪肉了呢,咱湖南人做哪行都是一条好汉。”

小贩更疑惑了:“我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真没上过大学。”

这一答可把我惊吓得不小,我穷追不舍地问:“你去年不是接受了一个女记者的采访吗?说以前曾经是高考状元?”

“哦,你说这事啊。”小贩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看你是老乡我就不瞒你了,去年报纸上不是有报料费吗,我平常也爱看报纸,有天看了个高考状元沦为劫匪的新闻,心想这样的报料肯定受欢迎,就打了个报料电话过去。那个女记者果然很高兴,二话不说就给了我200块报料费。”

“那你的毕业证是怎么回事?”

“小老乡你也太实诚了。”冒充高考状元的小贩又笑了,“那玩意儿满街都是,花10块钱就可以买一个。”

“你? ?”我怒从心头起,正想质问他几句,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汤卓尔站在那里,小脸苍白苍白的。

我指着那个小贩:“他骗了你,卓尔,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高考状元!”

“路小丙,你在胡说什么!”汤卓尔厉声喝住我。

我还想说什么,但一见她满脸的煞气,只好乖乖地噤若寒蝉。

汤卓尔一把拖住我的手就往车上走。

骗子小贩还不识趣地在后面喊:“小老乡,你的水果啊,还没付钱哩!”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深恨此等败类给我们湖南人脸上抹黑。

一路上,汤卓尔脸上都笼了层寒霜,坐在那一言不发,像是谁欠了她钱没还。

我原本想口头上声讨下骗子替她出出气,一见她这种恶形恶状,想说的话也全部咽了下去。

飞抵新加坡后,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到酒店入住。我很不幸地和汤卓尔一间房,进了房间,我懒得看她那张哭丧的脸,拿着睡衣就赶紧进浴室去洗刷刷了。

酒店的舒服程度没得说,我认真地把浴缸冲洗了一番,然后放满了热水,滴上几滴随身带的玫瑰精油,在醉人的玫瑰香氛里,美美地泡了个澡。

当全身都慢慢松弛下来时,我差点在浴缸中睡着了。这时,外面传来一种很不和谐的压抑的呜咽声。

我很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置之不理地继续泡下去,可是在善良的本性驱使之下,我还是匆匆擦了擦身子,裹着条浴巾就跨出了浴缸。

门一开,只见汤卓尔坐在床前的地毯上,把头埋在双手间哭泣,活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我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从纸巾盒里揪了张纸巾走过去递给她,试图安慰她说:“这事不怪你,都怪那个骗子太无耻了,为了那么点报料费。”

汤卓尔接过去抹了把鼻涕,猛地瞪大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冷冷地说:“这下你高兴了吧?”

我顿时愣住了,一不留神知道这件事后,我思维的焦点全在痛恨骗子上,压根儿就没起半点幸灾乐祸的心思。

但是我没有这种心理不代表人家不妄自揣测,见我不答,汤卓尔以更加冰冷的语调质问我:“你不是一直和我合不来么?你以为这世界就你清高,其他所有人都俗不可耐,现在我有把柄在你手里了,你开心了吧,还不向报社举报我去?”

苍天啊,我发誓我绝没有任何举报她的想法,这姑娘脑子里到底转的什么念头啊!我解释说:“以前我看到你的新闻时,曾经质疑过为什么没有高考状元的录取通知书和成绩单,但那只是出于追求新闻应有的严谨。你在这件事上的确有点轻率了,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举报你?”

汤卓尔站起来直视着我:“你还真当自己清高了啊?的确,你是有资格清高,所有人都爱护你、偏向你,这些年来也没见你怎么费力,该有的却全都有了。你不用去费力,就有人帮你谋划好了。可你知道,为了得到同样的回报,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面对她的节节逼问,我不由得软弱地退了一步。

汤卓尔还是不肯放过我:“你跟我谈什么新闻的严谨,你扪心自问一下,你有过什么新闻理想和追求吗?你只是把这当成一项工作,勉为其难地去完成,心里还觉得委委屈屈的。而我呢,写任何一个稿子,做任何一个采访都按照最完美的要求在做,陆峰再不看好我、刘文统再难相处,我都力图做到自己的最好,你以为我愿意看他们那些鸟人的脸色吗?可是上天却一直不肯眷顾我。”

我垂下头去无以辩驳,我知道,从一入行,她的目标就是成为今日的柴静或者曾子墨,所以时时刻刻拿柴静那个标准在要求自己,而我呢,我现在还懵懵懂懂随波逐流。

她说得有点累了,走到书桌边拿了瓶水,打开喝了一小半,接着又问我:“你知道我收到那个小贩的报料时有多么高兴吗?”

我叹了口气:“但是事已至此。”

“只要你不说,我就有办法。”汤卓尔微微仰起了脸,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就是几个破证书吗,有什么搞不定的。”看来她打算借用骗子的伎俩,来糊弄那些蒙在鼓里的评委们。

她说着低下头来,两颗硕大的泪珠倏地掉落到地毯上,犹自颤动着。我心中恻然,轻轻叫着她的名字问道:“卓尔,这样做值得吗?值得吗?”

她答非所问:“你知道英语中渴望和绝望的写法吗?”

“desire,desperate。”

“不错。”她重复了一遍,“desire到了极点就是desperate,当你对一件事情渴望到了绝望的地步,不管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忽然发现,从某种程度上,米娜和汤卓尔挺像的,她们都目的明确、坚忍不拔,搁大观园里,一个是凤姐,锋芒毕露;一个是薛宝钗,外圆内方。而我呢?估计连迎春也算不上,顶多是个浑浑噩噩的傻大姐。

傻大姐有什么资格指责薛宝钗的为人处世呢?我还是三缄其口,好歹换来段风平浪静的旅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