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山西人多商于外,十余岁辄从人学贸易。俟蓄积有资,始归纳妇,纳妇后仍出营利,率二三年一归省,其常例也。或命途蹇剥,或事故萦牵,一二十载不得归。其或金尽裘敝,耻还乡里,萍飘逢转,不通音问者,亦往往有之。有李甲者,转徙为乡人靳乙养子,因冒其姓。家中不得其踪迹,遂传为死。俄其父母并逝,妇无所依,寄食于母族舅氏家。其舅本住邻县,又挈家逐什一,商舶南北,岁无定居。甲久不得家书,亦以为死。靳乙谋为甲娶妇。会妇舅旋卒,家属流寓于天津;念妇少寡,非长计,亦谋嫁于山西人,他时尚可归乡里。惧人嫌其无母家,因诡称己女。众为媒合,遂成其事。合卺之夕,以别已八年,两怀疑而不敢问。宵分私语,乃始了然。甲怒其未得实据而遽嫁,且诟且殴。阖家惊起,靳乙隔窗呼之曰:“汝之再娶,有妇亡之实据乎?且流离播迁,待汝八年而后嫁,亦可谅其非得已矣。”甲无以应,遂为夫妇如初。破镜重合,古有其事。若夫再娶而仍元配,妇再嫁而未失节,载籍以来,未之闻也。姨丈卫公可亭,曾亲见之。
“译文”
山西人大多在外面经商,十几岁的时候就和别人学习经商,贸易。等到积蓄有些财产了,才回来娶媳妇。娶妻以后仍然出去经商,大概二三年回来一次,这是正常的情况。也有命运坎坷,或者事资缠身,脱不了身的,一二十年也回不来。甚至还有的钱用光了衣服破烂不堪,不好意思回来的,到处流浪,和家里失去了联系的情况,也不少见。有一个叫李甲的,流浪到他乡,做了一个叫靳乙的人的养子,并且姓了他的姓。他的家里得不到关于他的消息,就传言说他死了。不久他的父母去世了,他的妻子没有依靠,于是寄宿在她娘家舅舅家里,靠他生活。他的舅舅本来住在邻近的县城,又带着一家人经商,乘着船南北到处走,没有固定居住的地方。甲很久没有收到家里的书信,也以为他妻子已经死了。于是靳乙就开始为甲准备娶妻。正好他妻子的舅舅在旅途中去世了,妻子舅舅的家人流落住在天津,考虑到他的妻子还很年轻,这样下去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也打算把她嫁给一个山西人,以后还有机会回到故乡。又害怕别人说她没有娘家,就撒谎说是自己的女儿。大家为他们做媒,于是这件事就算是成了。新婚之日,两人都认出了对方,但因为两个人已经分别了八年了,所以只是自己心里有些怀疑而不敢出口相问。到了晚上,两个人独处时,互相询问,这才真相大白。甲气愤他的妻子还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就匆忙改嫁,对她打骂起来。一家人都被吵醒了,靳乙隔着窗子大声地问:“你再娶妻,得到前妻死亡的确切消息吗?而且她到处流浪居无定所,等了你八年以后才改嫁,你也可以原谅她是出于不得已了。”甲听了,无话可说,于是又像以前那样两人做夫妻。破镜重圆,古时候就有这样的事情,但是丈夫再娶仍然是原来的妻子,妻子再嫁而没有失节,这实在是有文字记载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我的姨夫卫公可亭先生、亲眼见到这件事。
“原文”
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实信。李云举言其兄宪威官广东时,闻一游士性迂僻,过岭干谒亲旧,颇有所获。归装补被衣履之外,独有二巨箧,其重四人乃能舁,不知其何所携也。一日,至一换舟处,两舷相接,束以巨绳,扛而过。忽四绳皆断如刃截,訇然堕板上。两筐皆破裂,顿足悼惜。急开检视,则一贮新端砚,一贮英德石也。石箧中白金一封,约六七十两,纸裹亦绽。方拈起审视,失手落水中。倩渔户投水求之,仅得小半。方懊丧间,同来舟子遽贺曰:“盗为此二箧,相随已数日,以岸上有人家,不敢发。吾惴惴不敢言。今见非财物,已唾而散矣。君真福人哉!抑阴功得神佑也?”同舟一客私语曰:“渠有何阴功,但新有一痴事耳。渠在粤日,尝以百二十金托逆旅主人买一妾,云是一年余新妇,贫不举火,故鬻以自活。到门之日,其翁姑及婿俱来送,皆赢病如乞丐。临入房,互相抱持,痛哭诀别。已分手,犹追数步,更絮语。媒妪强曳妇入,其翁抱数月小儿向渠叩首曰:‘此儿失乳,生死未可知。乞容其母暂一乳,且延今日,明日再作计。’渠忽跃然起曰:‘吾谓妇见出耳。今见情状,凄动心脾,即引汝妇去,金亦不必偿也。古今人相也不远,冯京之父,吾岂不能为哉!’竟对众焚其券。不知乃主人窥其忠厚,伪饰己女以绐之,倘其竟纳,又别有狡谋也。同寓皆知,渠至今未悟,岂鬼神即录为阴功耶?”又一客曰:“是阴功也。其事虽痴,其心则实出于侧隐。鬼神监察,亦鉴察其心而已矣。今日免祸,即谓缘此事可也。彼逆旅主人,尚不知究竟何如耳。”先先师又聃先生,云举兄也。谓云举曰:“吾以此客之论为然。”余又忆姚安公言:“田丈耕野西征时,遣平鲁路守备李虎偕二千总将三百兵出游徼,猝遇额鲁特自间道来。”二千总启虎曰:“贼马健,退走必为所及。请公率前队扼山口,我二人率后队助之。贼不知我多寡,犹可以守。”虎以为然,率众力斗。二千总已先遁,盖绐虎与战,以稽时刻;虎败,则去已远也。虎遂战殁。后荫其子先捷如父官。此虽受绐而败,然受绐适以成其忠。故曰,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此言似迂而实确。
“译文”
小人的计谋,从来都是给君子带来好处的,这句话看上去有些迂腐但却是实在可以相信的。李云举说他哥哥宪威在广东做官的时候,听说有一个到处游历的读书人性格迂腐孤僻,路过岭南的时候,去拜访了一些亲朋好友,回来的时候还得了许多东西。他回来的行李除了铺盖衣服之外,还有两个单独的大箱子,箱子很重,要四个人才抬得动,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一天,他到了一个地方要换船,让两个船船舷相连,然后让人用很结实的绳子捆住箱子,扛着过去。突然四根绳子都像是被刀割一样突然断掉了,轰的一声跌在船板上。两个箱子都破了,读书人顿着脚连连说可惜。急忙打开箱子检查,原来一个箱子里装的是新端砚,一个装的是英德石。石盒子里面还有一封银子,大概六七十两的样子。包在银子外面的纸已经破了,读书人刚刚把银子拿起来检查,一个不小心银子就掉到水里了。于是雇了会水的渔夫帮忙打捞,只得到其中的一小半。正在他懊悔沮丧的时候,一起来的船上的渔夫过来庆贺他说:“那些强盗为了这两个大箱子,已经跟了你好几天了,因为岸上有人住,所以不敢行动,我心里担心又不敢说。现在他们看到里面装的不是财物,已经四散走了。你真是有福气的人呀!难道是你积了什么阴德所以神会保佑你吗?”同船的一个客人偷偷地说:“他积了什么阴德,不过他新近又做了一件蠢事。他在广东的时候,曾经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托旅店的主人帮他买一个妾,说是才结婚一年的年青妇女,因为家里穷得吃不了饭,所以把自己卖了让大家活命。她嫁过来的时候,她的公公婆婆丈夫都来送了,几个人都瘦骨嶙峋像是街上讨饭的乞丐。她快要进洞房的时候,大家都互相抱着失声痛哭,以示告别。已经分手了,还追上去几步,又说几句话。媒婆强蛮地把那个女子拉进去,他的公公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向读书人磕头说:‘这个小孩没有奶吃,不知道还能不能活,我请求你让他的母亲给他喂一喂奶,推迟一天,明天再过来可不可以?’他突然跳起来说:‘我以为你的媳妇是被你们家赶出来的。现在见到这种情景,让我十分感动。你马上就把你的媳妇带走,钱也不用还我了。古代的人和现在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冯京的父亲能够做到,我难道就做不到吗!’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把契券烧了。不知道这其实是旅舍的主人发现他忠厚朴实,把自己的女儿假扮了来骗他,如果他真的娶了她,店主人又会有别的计谋。同住在那里的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难道是鬼神就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作为他的阴德吗?”有一个客人回答说:“这就是阴德呀。这件事虽然做得有点笨,但是他的心确实是出于可怜同情。鬼神鉴别观察人,也只是鉴别观察人的心而已。今天他能够避免这场灾难,就是因为这件事。那个旅舍的主人,还不知道以后究竟会怎么样?”我的去世的老师又耽先生,是云举的哥哥。他对云举说:“我觉得那个客人说得很有道理。”我又记得姚安公说:田耕野先生西征的时候,派遣平鲁路守备李虎和两个千总带领三百人出去巡查,突然碰见额鲁特从小路过来。两个千总报告李虎说:“敌人的马跑得很快,我们逃走的话一定会被他们追上的。请您率领前队守住山口,我们两个人带领后队帮助您,敌人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还可以守得住。”李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带领大家拼命搏斗。两个千总已经先逃走了,他们是骗李虎和敌人打仗,来拖延时间好让他们逃走。等李虎打败了,他们已经逃得很远了。李虎战败身亡。后来他的儿子先捷继承他的余荫做了同样的官。李虎虽然被骗失败了,但是他被受骗正好成就了他做一个忠臣。所以说:小人的计谋,没有不给君子带来好处的。这句话虽然看上去有些迂腐却是确实可信的。
“原文”
小时闻乳母李氏言:一人家与佛寺邻。偶寺廊跃下一小狐,儿童捕得,絷缚鞭捶,皆慑伏不动。放之则来往于院中,绝不他往。与之食则食,不与之食亦不敢盗,饥则向人摇尾而已。呼之似解人语,指挥之亦似解人意。举家怜之,恒禁儿童勿凌虐。一日,忽作人语曰:“我名小香,是钟楼上狐家婢。偶嬉戏误事,因汝家儿童顽劣,罚行游道路一月。今限满当归,故此告别。”问:“何故不逃避?”曰:“主人养育多年,岂有逃避之理?”语讫,作叩额状,翩然越墙而去。时余家一小奴窃物远扬,乳母因说此事,喟然曰:“此奴乃不及此狐。”
“译文”
我小时候听我乳母李氏说:一个人的家住在一家佛寺的隔壁。有一天,偶然从寺院的走廊上跳下一只狐狸,被小孩子抓住了。用绳子把它捆起来,用鞭子抽打它,它都收缩着身体不动一下。把它放了,它就在寺院里走来走去,也不到别的地方去。给它东西吃,它就吃。不给它东西吃,它也不敢偷;饿了的时候只是向人们摇摇尾巴而已。叫它,它好像能够听懂人说的话,指挥它做什么,它好像也听得懂。大家都很可怜它,常常阻止小孩子欺负凌辱它。一天,那个狐狸突然说人话来,它说:“我的名字叫小香,是钟楼上狐狸家的奴婢。偶尔贪玩误了事,因为你们家的小孩很顽皮,所以就罚被他欺负打骂一个月。现在时间已经满了,我要走了。因此和你们告别。”他们家的人问它:“为什么不逃走呢?”它说:“主人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能就这样逃走呢?”说完,它就做出磕头的样子,轻快地越过墙走了。这时我们家有一个小奴婢偷了东西逃走了,乳母因此提到这件事,感叹道:“这个奴婢还不如这只狐狸呢!”
“原文”
陈云亭舍人言:“其乡深山中有废兰若,云鬼物据之,莫能修复。一僧道行清高,径往卓锡。初一两夕,似有物窥伺。僧不闻不见,亦遂无形声。三五日后,夜夜有夜叉排闼入,狰狞跳掷,吐火嘘烟。僧禅定自若。”扑及蒲团者数四,然终不近身;比晓,长啸去。次夕,一好女至,合什作礼,请问法要。僧不答。又对僧琅琅诵《金刚经》,每一分讫,辄问此何解。僧又不答。女子忽旋舞,良久,振其双袖,有物簌簌落满地,曰:“此比散花何如?”且舞且退,瞥眼无迹。满地皆寸许小儿,蠕蠕几千百,争缘肩登顶,穿襟入袖。或龅啮,或搔爬,如蚊虻虮虱之攒咂;或抉剔耳目,擘裂口鼻,如蛇蝎之毒螫。撮之投地,爆然有声,一辄分形为数十,弥添弥众。左支右绌,困不可忍,遂委顿于禅榻下。久之苏息,寂无一物矣。僧慨然曰:“此魔也,非迷也。惟佛力足以伏魔,非吾所及。浮屠不三宿桑下,何必恋恋此土乎?”天明,竞打包返。余曰:“此公自作寓言,譬正人之愠于群小耳。然亦足为轻尝者戒。”云亭曰:“仆百无一长,惟平生不能作妄语。此僧归路过仆家,面上血痕细如乱发,实曾目睹之。”
“译文”
舍人陈云亭说:他们乡里的深山里有一座荒废的寺庙,据说被鬼怪占领了,不能够修复。有一个和尚道行很高深,径直跑到庙里去住。开始的一两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偷看他,他表现出既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的样子,那个东西也就销声匿迹了。三五天以后,晚上有夜叉开门闯进来,面目可怕,在他面前又跳又丢东西,又吐火,又冒烟。这个和尚打着禅座,镇定自若。夜叉险些要扑到蒲团上四次,但是始终不敢靠近他。等到天亮了,夜叉发出一声长啸:走了。第二天晚上,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子来到他的面前,双手合什作礼,向他请教佛法的要点。和尚不理她。她又对着和尚高声朗诵起了《金刚经》,每念完一段,就问他这一段如何理解,和尚也不理她。这个女子突然旋转着跳起舞来,过了很久,挥动她的两只袖子,只听见簌簌地落下了东西。说:“这和天女散花相比怎么样呢?”她一边跳着舞,一边往后退,一转眼间就不见了。地上到处都是一寸左右大小的小孩,蠕动着,大概有几千几百个。他们争着爬上和尚的肩膀和头顶,进入他的领子和袖子。要么用力地咬,要么用力地挠,就像是蚊子、牛虻、虮子、虱子一样上下乱窜,要么挖他的眼睛耳朵,要么撕裂他的嘴巴鼻子,就像蛇蝎这样的毒虫。把他们抓起来丢在地上,他们就会发出爆竹一样的声音,然后一个变成几十个,越来越多。和尚左挡右挡,实在是被围困得忍受不了了,于是跌落在床下。过了很久以后才苏醒过来,周围寂静一片,什么东西都没有。和尚感慨地说:“这是魔障,不是幻觉。只有佛的力量才可以制服魔障,我的能力还达不到。和尚不能三次睡在桑树下面,我为什么这么依恋这个地方呢?”天一亮,他就收拾东西离开了。我说:“这是你编写的寓言,来比喻正直的人对小人的不满。但它也可以给予轻易尝试这种事情的人一个警告。”云亭说:“我没有什么本事,只是一生中从来不说假话。这个和尚回来的时候曾经路过我家,脸上的血痕细得像头发一样,实在是我亲眼目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