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桂堂本第四十卷叶法师符石镇妖
世上浮名本不奇,遥遥千里欲何之?
狂风急雨堪销骨,裂雪严霜可断须。
万物从来皆有怪,一身何处不逢机。
请君认得家乡好,莫向天涯惹是非。
这首诗单劝人守分营生,安居乐业,切莫道在家淡泊,痴心妄想,要往远方图个高名厚利。正不知在家虽则淡泊,却脚踏实地,没甚惊惶恐吓。若到外方行走,陆路有鞍马之劳,水路有波涛之虑;陆路又有虎豹豺狼,水路又有蚊龙鱼鳖;陆路要防响马草寇,剪径拐子;水路要防钻舱水贼,抽帮打劫。还有那谋财的店主,劫客的艄公。就是合伴的伙计,跟随的奴仆,往往有见财起意,反面无情。只这几般利害,倘或遭遇,大则倾陷性命,小则流落他乡,那时要求家中的淡泊也不能勾了。所以古老有言:“出外一里,不如家里。”又道:“不历风波险,安知行路难。”
看官,这几般虽则利害,也还是人世常有之事,未足为异。如今且听在下说一桩路途遭难,希奇作怪的故事。这故事若说出来时,直教:
积年老客也惊心,新出商人须缩首。
话说大唐高宗时,有个官人姓李名鹬,字羽南,敦煌人氏。那敦煌乃边鄙之地,读书的少,习武服田的多。这李鹬耻随流俗,立志苦工磨穿雪案,萤窗究彻圣经贤传,做了个饱学才人。到中宗嗣圣元年,开科取士,李鹬赴京应试。是年凡中进士科二十名,博学宏词科二十名。李鹬应博学宏词科,得魁金榜,除授绛县县尹。
若论李鹬这般才学,又是个边卷,合该在翰林供奉,只因对策里边有两句言语指斥时事,触犯了武则天太后,所以不得清华之选。你道触犯武则天的是甚言语?那策中有云:
栉风沐雨之天下,正在吾宗,礼乐文章之纲纪,勿归他姓。
原来是时高宗新崩,中宗初立,武则天揽权树党,不容中宗作主,渐渐有废子自立之意。
满朝文武官员,谁不畏惧太后威势?大小政令俱要禀命,就是平章军国重务,及春秋两番贡学大事,没有太后旨意,谁敢擅行?所以新进士廷对策一一都要到太后宫中经过,方敢揭榜。谁知李鹬不识时务,用这一联说话道破了他的机关。太后看到此处,不觉拍案大怒,便要倾他性命。因是新进,没甚罪过,又恐失了人心,勉强与他个外任。这也是万分侥幸了。
李鹬领了诰身,即日离京回乡,带领家眷赴任,那时武则天已废中宗为庐陵王,安置房州,又立了睿宗。不多几时,太后自占了天位,建号改年,天下拱手从顺,李鹬也只得自安其位。喜得他立志廉洁,爱民如于。更有一件好处:不肯交结权要,希图汲引。因此合县钦服,清名直传播到京师。那时虽是女主当阳之日,公道还有几分,随他李鹬这样不结交权要,不十年间,也转到刺史之职,出守邵州。
李鹬故乡敦煌本在极边,历任却多在内地,所以自登仕路,从未曾到家。今番授了邵州之职,不免枉道还乡祭祖。那宗族亲戚都来庆贺,尽怀厚望。那晓得他宦囊清涩,表情而已。
凭你说得唇破舌穿,也还道是矫廉悭吝。
李鹬在家盘桓两月,收拾起程。一行数余人,至亲只有三口:一个是夫人金氏,一个是才周岁的孩儿。一路马车直至邵州。金陵登舟,不想路途劳顿,下得船来,身体慵倦,更兼有个鼻衄之症,不时发作。又见洞庭湖风波险恶,愈觉心惊。看看前至岳州,猛然想起一个念头,开言说道:“夫人,我今不去赴任了。”夫人惊讶道:“相公历了许多风霜劳苦,来到此间,闻去邵州已近,如何反生退悔之念?”李鹬道:“不是我有退悔之意,想将起来,当今武太后占了天位,皇帝久困房州,内有张昌宗、张易之这辈幸臣擅权用事,外有周兴、来俊臣那般酷吏罗织害人,王孙贵戚诛夷殆尽,义士忠臣力杀无遗。我向年官卑职小,没人起念,如今做了刺史,是守土重臣,岂无小人嫉妒?倘有丝毫不到之处,身家便难保全。况兼儿子幼小,自己鼻血症侯又不时发作,何苦忍着病痛,担着惊恐,博这虚名虚器?不如挂冠回去,淡饭粗衣,到也逍遥散诞!”夫人道:“你话虽说得有理,只是目下还撇不得这官哩!”李鹬道:“却是为何?”夫人道:“我家向来贫寒,没甚田产,及至做官,又不要钱钞。如今若就罢官,照旧是个穷酸秀才,怎生过活?这还是小事,到孩子长大起来,聘娶读书之费,把甚么来使用?依着我,还该赴任。此番莫学前任,一清到底了。分内该取的,好歹也要些儿,做他两三年,料必也有好些财物。那时收拾归去,置些产业,传与儿孙享用,可不名利两全!”李鹬听了夫人这片言语,沈吟暗想,果然没甚产业,后来子孙无不贫乏之虑。把为官之念却又拨转,乃道:“夫人之言也说得是,但我在任清白,岂可今番为着子孙之计,顿然改节?只好积下这两三年俸金,回去置买几亩田地,教子孙耕读便了。”夫人道:
“自来做官的那一个是不要钱的?偏你有许多胶柱鼓瑟!”
夫妻们正话间,忽然括起大风,波涛鼎沸,把船只险些掀翻,惊得满船失色。幸喜还是个顺风,顷刻间便到了岳州城下。稍工下帆傍岸,系缆抛锚,等候风息再行。李鹬又受了这场惊恐,把做官念头又冷了一半。到了次日,对夫人说道:“这岳州乃荆襄要会,三楚名邦,有白鹤山、岳阳楼许多景致,我且上去观玩一番。”夫人听说,即唤侍儿:“取过冠带与相公更换。”李鹬道:“乘闲游玩,何消冠带,随身衣服便了。”道罢,走出船头,唤过两个仆人跟随。稍于打著扶手,主仆登涯,慢腾腾步进岳州城里。
那城中六街三市,做买做卖的十分闹热,往来的衣冠人物也都朴素轩昂。李鹬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正当游行之际,只见闹市中显出一个铺面,门首立个招牌,上写着:
拆宇如神,吉凶立见。
李鹬看了,心中暗想:“我今行藏走,进退狐疑,何不就他一问,以决行止?”随跨上阶头,举手向前,道声:“先生请了。”那先生起身答礼道:“尊官请坐。”李鹬便向左边椅上坐下,道:“先生,在下有事不决,求拆一字。”那先生道:“信口说来,不要思想。
”李鹬抬头见对面壁上一幅白纸,又写著四句道:
字中玄妙,水流花开,
其字则一,八面推来。
李鹬随手就指着“其”字说道:“先生,就是这‘其’字罢。”那先生展开一张素纸,把笔醮上些墨水,向纸上写下这个“其’字,沈思半响,开言问道:“尊官,此字何用?”李鹬道:“在下敦煌人氏,在江河上做些小小生意,乘便要到邵州地方寻一相知,因见路上不好行走,意欲转去,两念未决,烦恼先生指示。”那先生又把“其”字的意思仔细想了一回,乃道:“尊官可是因路上风波危险,要想回家去吗?’李鹬道:“还是去的好,不去的好?
”那先生道:“要去不去,不去要去。”李鹬道:“先生差矣!或该去,或不该去,只一言而决,如何说这葫芦提的话?”先生笑道:“尊官休要性急!据这‘其’字,数中有许多跷蹊古怪的缘故,待我细细说来。这‘其’字便是尊官主身,加着水旁,成个‘淇’字,应在尊官有江河之行了。假如水字正书,两边相称,即为波平浪静,管取中流稳渡了。如今乃是三点水,下边这一点倒挑起来,即为波涛反激之状,这不是身临风浪之危,兴起归与之念了?去了水字,换个马字旁,是为骐字,身虽具不动之形,马却有驰骋之势,此不去要去也。
左旁除下马字,在旁加上月字,合成期字,如今红日中天,那得有月?所以归去无期,此要去不去也。再去了月字,贴上虫字,则为蜞字。蜞为水族介虫之属,有横行之势,原从淇字水旁推起,当有鳞介之类,得水相济,成器为妖,今紧贴尊官主身‘其’字,此物必要来害尊官性命。再将‘其’字中二画拆去,便是共字,此物当与尊官共为一身。应主妖物化作尊官,尊官化作妖物,方才应得这个‘其’字。”李鹬听了这般言语,心下暗想道:“本要问他决个行止,不道讲出这些胡话来。”忍不住又问道:“既在下与妖物互相更变,后来毕竟如何?”先生道:“‘其’字成数有八,自八以内为七,七者生效,自八以外为九,九者死数。今生效有余,死数未到,主有八月灾难,不至伤身。又八数在易则为八卦,在天则为八风,当有道通天地,气合阴阳一个异人前来,方得消灾解难,起死回生,元神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