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普收过了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对僮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
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去扶柩了。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今年华已去,子息查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说罢,自出去了。
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绝世。裴安卿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钟,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浮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廷,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途,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菙,还要肘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众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
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党,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苫,悔道:“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警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欲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傍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于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还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
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交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了惊道:“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原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取个偏房,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
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凂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家。
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妆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时,声音凄婉。双蛾频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可怜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抑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
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做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讳,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