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师却正是本县稽清知县。那时解元何澄,又是极相知的朋友。黄平之、乐尔嘉、方昌多已高录,俱各欢喜。灿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轿回寓。只见那店主赶着轿,慌慌的叫道:“沈相公,宅上有人到来,有紧急家信报行,候相公半日了。”灿若听了“紧急家信”四字,一个冲心,忽思量着梦中言语,却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轿,见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净衣服,便问道:“娘子在家安否?谁着你来寄信?”沈文道:“不好说得。是主管李公着寄信来。官人看书便是。”灿若接过书来,见封筒逆封,心里有如刀割。拆开看罢,方知是王氏于二十六日身故。灿若惊得呆了。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
半晌做声不是,蓦然倒地。众人唤醒,扶将起来。灿若咽住喉咙,千妻万妻的哭,哭得一店人无不流泪,道:“早知如此,就不来应试也罢,谁知便如此永诀了!”问沈文道:“娘子病重,缘何不早来对我说?”沈文道:“官人来后,娘子只是旧病恹恹,不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晕倒不醒。为此星夜赶来报知。”灿若又哽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顾不得他事了。暗思一梦之奇,二十七放榜,王氏却于二十六日间亡故,正应着那“鹏翼抟时歌六忆”这句诗了。
当时整备离店。行不多路,却遇着黄平之抬将来,二人又是同门,相见罢,黄平之道:“观兄容貌,十分悲惨,未知何故?”灿若噙着眼泪,将那得梦情由,与那放榜报丧、今赶回家之事,说了一遍。平之嗟叹不已道:“尊兄且自宁耐,毋得过伤。待小弟见座师与众同袍为兄代言其事,兄自回去不妨。”两人别了。
灿若急急回来,进到里面,抚尸里面,抚尸恸哭,几次哭得发昏;择时入殓已毕,停柩在堂。夜间灿若只在灵前相伴。
不多时,过了三、四七。众朋友多来吊唁,就中便有说着会试一事的。灿若漠然不顾道:“我多因这蜗角虚名,赚得我连理枝分,同心结解。如今就把一个会元撇在地下,我也无心去拾他了。”这是王氏初丧时的说话。
转眼前,又过了断七。众亲友又相劝道:“尊阃既已夭逝,料无起死回生之理。兄枉自灰其志,竟亦何益!况在家无聊,未免有孤栖之叹。同到京师,一则可以观景舒怀,二则众同袍剧谈竟日,可以解愠。岂可为无益之悲,误了终身大事?”灿若吃劝不过,道:“既承列位佳意,只得同走一遭。”那时就别了王氏之灵,嘱付李主管照管羹饭、香火,同了黄、何、方、乐四友登程,正是十一月中旬光景。
五人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京师,终日成群挈队,诗歌笑傲;不时往花街柳陌,闲行遣兴。只有灿若没一人看得在眼里。
韶华迅速,不觉的换了一个年头。又早上元节过,渐渐的桃香浪暖。那时黄榜动,选场开,五人进过了三场,人人得意,个个夸强。沈灿若始终心下不快,草草完事。过不多时揭晓,单单奚落了灿若,他也不在心上。黄、何、方、乐四人,自去传胪。何澄是二甲,选了兵部主事,带了家眷在京。黄平之到是庶吉士,乐尔嘉选了太常博士,方昌选了行人。稽清知县也行取做刑科给事中,各守其职不题。
灿若又游乐了多时回家,到了桐乡,灿若进得门来,在王氏灵前拜了再拜,哭了一场,备羹饭浇奠了。又隔两了月,请个地理先生,择地殡葬了王氏已讫,那时便渐渐有人来议亲。灿若自道是第一流人品,王氏恁地一个娇妻,兀自无缘消受,再那里寻得一个厮对的出来?必须是我目中亲见,果然像意,方才可议此事。以此多不着紧。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又过了三个年头,灿若又要上京应试,只恨着家里无人照顾。又道是:“家无主,屋倒竖。”灿若自王氏亡后,日间用度,箸长碗短,十分的不像意。也思量道:“须是续弦一个掌家娘子方好,只恨无其配偶。”心中闷闷不已。仍把家事且付与李主管照顾,收拾起程。
那时正是八月间天道,金风乍转,时气新凉,正好行路。夜来皓魄当空,澄波万里,上下一碧。灿若独酌无聊,触景伤怀,遂尔口占一曲:
露滴野塘秋。下帘笼不上钩,徒劳明月穿窗牖。鸳衾远丢,孤身远游。浮槎怎得到阳台右?漫凝眸,空临皓魄,人不在月中留。
吟罢,痛饮一醉,舟中独寝。
话休絮烦,灿若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京中。在举厂东边,租了一个下处,安顿行李已好。一日同几个朋友到齐化门外饮酒。只见一个妇人,穿一身缟素衣服,乘着蹇驴;一个闲的,挑了食櫑随着,恰像那里去上坟回来的,灿若看那妇人,生得:
敷粉太白,施朱太赤。加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十相具足,是风流占尽无余;一味温柔,差丝毫便不厮称。巧笑倩兮,笑得人魂灵颠倒;美目盼兮,盼得你心意痴迷。假使当时逢妒妇,也言“我见且犹怜”。
灿若见了此妇,却似顶门上丧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他就撇了这些朋友,也雇了一个驴,一步步赶将去,呆呆地尾着那妇人只顾看。那妇人在驴背上,又只顾转一对秋波过来看那灿若。走上了里把路,到一个僻静去处,那妇人走进一家人家去了。灿若也下了驴,心下不舍,钉住了脚,在门首呆看。
看了一晌,不见那妇人出来。正没理会处,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来道:“相公只望门内观看,却是为何?”灿若道:“适才同路来,见个白衣小娘子,走进门去,不知这家是甚等人家?那娘子是何人?无个人来问问。”那人道:“此妇非别,乃舍表妹陆蕙娘,新近寡居在此。方才出去辞了夫墓,要来嫁人。小人正来与他作伐。”灿若道:“足下高姓大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因为做事是件顺溜,为此人起一个混名,只叫小人张溜儿。”灿若道:“令表妹要嫁何等样人?肯嫁在外方去否?”溜儿道:“只要是读书人后生些的便好了,地方不论远近。”灿若道:“实不相瞒,小生是前科举人,来此会试。适见令表妹丰姿绝世,实切想慕。足下肯与作媒,必当重谢。”溜儿道:“这事不难。料我表妹见官人这一表人才,也决不推阻的。包办在小人身上,完成此举。”灿若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往彼一通此情。”在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与溜儿道:“些小薄物,聊表寸心。事成之后,再容重谢。”溜儿推逊了一回,随即接了。见他出钱爽快,料他囊底充饶,道:“相公明日来讨回话。”灿若欢天喜地,回下处去了。
次日,又到郊外那家门首来探消息,只见溜儿笑嘻嘻的走将来道:“相公喜事上头,恁地出门的早哩!昨日承相公分付,即便对表妹说知。俺妹子已自看上了相公,不须三回五次,只说着便成了。相公只去打点纳聘做亲便了。表妹是自家做主的,礼金不计论,但凭相公出得手罢了。”灿若依言,取三十两银子,折了衣饰送将过去。那家也不争多争少,就许定来日过门。
灿若看见事体容易,心里到有些疑惑起来。又想是北方再婚,说是鬼妻,所以如此相应。至日,鼓吹灯轿,到门迎接陆蕙娘。蕙娘上轿,到灿若下处来做亲。灿若灯下一看,正是前日相逢之人,不觉大喜过望,方才放下了心。拜了天地,吃了喜酒,众人俱各散讫。
两人进房,蕙娘只去椅上坐着。约莫一更时分。夜阑人静。灿若久旷之后,欲火燔灼,便开话道:“娘子请睡了罢。”蕙娘啭莺声、吐燕语道:“你自先睡。”灿若只道蕙娘害羞,不去强他,且自先上了床,那里睡得着?
又歇了半个更次,蕙娘兀自坐着。灿若只得又央及道:“娘子日来困倦,何不将息将息?只管独坐,是甚意思?”蕙娘又道:“你自睡。”口里一头说,眼睛却不转的看那灿若。灿若怕新来的逆了他意,依言又自睡了一会。又起来款款问道:“娘子为何不睡?”惠娘又将灿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开口问道:“你京中有甚势要相识否?”灿若道:“小生交游最广。同袍、同年,无数在京,何论相识?”蕙娘道:“既如此,我而今当真嫁了你罢。”灿若道:“娘子又说得好笑!小生千里相遇,央媒纳聘,得与娘子成亲,如何到此际还说个当真、当假?”蕙娘道:“官人有所不知。你却不晓得此处张溜儿是有名的拐子。妾身岂是他表妹?便是他浑家。为是妾身有几分姿色,故意叫妾赚人到门,他却只说是表妹寡居,要嫁人,就是他做媒。多有那慕色的,情愿聘娶妾身。他却不受重礼,只要哄得成交,就便送妾做亲。叫妾身只做害羞,不肯与人同睡,因不受人点污。到了次日,却合了一伙棍徒,图赖你奸骗良家女子,连人和箱笼尽抢将去。那些被赚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气吞身,明受火囤,如此也不止一个了。昨日妾身哭母墓而归,原非新寡。天杀的撞见官人,又把此计来使。妾每每自思,此岂终身道理?有朝一日惹出事来,并妾此身付之乌有。况以清白之身,暗地迎新送旧,虽无所染,情何以堪!几次劝取丈夫,他只不听。以此妾之私意,只要将计就计,倘然遇着知音,愿将此身许他,随他私奔了罢。今见官人态度非凡,抑且志诚软款,心实欢羡。但恐相从奔走,或被他找着,无人护卫,反受其累。今君既交游满京邸,愿以微躯托之官人。官人只可连夜便搬往别处好朋友家谨密所在去了,方才娶得妾安稳。此是妾身自媒以从官人,官人异日弗忘此情!”
灿若听罢,呆了半晌,道:“多亏娘子不弃,见教小生。不然,几受其祸。”连忙开出门来,叫起家人打叠行李。把自己喂养的一个蹇驴,驮了蕙娘。家人挑箱笼,自己步行。临出门,叫应主人道:“我们有急事回去了。”晓得何澄带家眷在京,连夜敲开他门,细将此事说与。把蕙娘与行李都寄在何澄寓所。那何澄房尽空阔,灿若也就一宅两院做了下处,不题。
却说张溜儿次日果然纠合了一伙破落户,前来抢人。只见空房开着,人影也无。忙问下处主人道:“昨日成亲的举人那里去了?”主人道:“相公连夜回去了。”众人各各呆了一回。大声嚷道:“我们随路追去!”一哄的望张家湾乱奔去了。却是偌大所在,何处找寻?元来北京房子,惯是见租与人住。来来往往,主人不来管他东西去向。所以但是搬过了,再无处跟寻的。
灿若在何澄处看了两月书,义早是春榜动,选场开。灿若三场满志。正是专听春雷第一声。果然金榜提名,传胪三甲。灿若选了江阴知县,却是稽清的父母。不一日领了凭。带了陆蕙娘起程赴任。却值方昌出差苏州,竟坐了他一只官船到任。
陆蕙娘平白地做了知县夫人,这正是“鸾胶续处舞双凫”之验也。灿若后来做到开府而止。蕙娘生下一子,后亦登第。至今其族繁盛。有诗为证:
女侠堪夸陆蕙娘,能从萍水识檀郎。
巧机反借机来用,毕竟强中手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