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
无论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哪个方面来看,大清都气数已尽。
是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并不算彻底的辛亥革命摧枯拉朽,把个腐朽不堪的清王朝一夜间掀翻了。江南诸省最先纷纷响应,改幡易帜,很多州府只是拿长竿子捅几片屋瓦下来,就算告别帝制响应共和了。革命是否彻底且不论,但有一点是真改变了,那就是,从此,中国的大事再不由紫禁城里的皇帝或太后说了算。
安德森·嘎登勒这位来华已有二十五年的老宗教特使,在美利坚合众国政府调整和建立对华新关系时,也不得不顺应历史潮流奉调回国。尽管安德森·嘎登勒夫妇涉华情怀弥深,骨子里已经“中国化”了,离任回美大有不甘,但美国政府和教会的调派还是必须要服从的。
最难接受这一切的是密尔顿。鼓岭十年,他对这里的一鸟一虫、一草一木,情深入髓。尤其不能割舍的,自然是和小山子的兄弟情谊。在情窦未开的少年,没有什么情感能够超越这种伙伴加兄弟的情感。如果有权自主选择,他甚至宁愿放弃父母,也不愿离开小山子。他经常设想他和小山子是一个人,小山子就是他的灵魂。在孩子们的内心世界里,亲近的人并非一定是那个供他吃喝穿戴的人,他注重的,乃谁是他做人的榜样,男孩子尤其如此。这个榜样,是孩子按自己的标准定义的最了不起的人。
从得知父母必须带着他回国消息的当天起,密尔顿就食不甘味、寝不安眠。以前曾多次在梦里,突然看不到小山子,他急出一身汗,醒来后庆幸原来只是一场梦。这一次,他知道不是做梦,也绝非虚惊,这次是怎么也改变不了一家人必须回美国的现实的。他如同丢了魂一样,不愿吃东西,也不想睡觉,任凭芭芭拉怎么劝说、诱导甚至指责都无济于事。即便太困睡着了,也尽是在做梦,在梦里被父母告知,小山子将和他一起回美国,他这才觉得踏实。
小山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分离消息所折磨,和密尔顿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如今要“斩臂”,他的心同样难受失落如同刀割。一夜难眠,回想自己为密尔顿和别的孩子打架,回想密尔顿爬树学鸟叫,回想他们一起学汉字,回想陪伴梆子爷爷度过的最后时光……不轻易流泪的小山子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小山子没有做过与密尔顿同行的梦,他的内心和密尔顿不完全一样。自和密尔顿认识和相交以来,在他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有一道沟横在他们中间。那是一道什么沟呢?越是长大一点,小山子越清楚,那是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鸿沟,那道沟是他无法逾越的。这种感觉产生于他看到密尔顿的住所,看到密尔顿的吃用,还有看到丝蕊等人对密尔顿的呵护之时,那些是他小山子全然没有的。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了密尔顿,他甚至不会相信这世上孩子和孩子之间会有如此巨大的差距。他明白他们的情谊眼下是建立在少年天真烂漫的基础上的,随着岁月推移,他们在将来会是不一样的人,未来他们之间的差别,就如同他的父亲郭大山和密尔顿的父亲安德森之间那样,千差万别。
小山子还清楚地意识到并感动于密尔顿和当地有钱人家孩子的不一样。地方上有钱人家的孩子骄横的做派,小山子是瞧不上也不买账的,而那些孩子的父母在安德森·嘎登勒夫妇面前的低三下四,小山子更是鄙夷。密尔顿独具一种难得的纯真与善良,这是他不同于其他有钱人家孩子的,小山子喜欢并且加以保护。
差别归差别,现实的兄弟情谊弥足珍贵,如此情谊对两个少年实在是最大的精神财富,无论家世,超越金钱,如同至宝。密尔顿和小山子几乎同时想到,一定要赠送对方能证明他们兄弟情谊并值得永远保存的信物。密尔顿想好了,要把那对未曾来得及改变梆子爷爷命运的漆器花瓶赠送给小山子,代表他们的弟兄之心将和这对花瓶一样,永远在一起不会分开。小山子则想到要拿鼓岭的竹子做一个小小的更漏赠送给密尔顿,这是国外绝不会有的东西,它代表中国,代表鼓岭,还代表死去不久的梆子爷爷,代表两兄弟永做好人助弱小的理想,也代表他们的兄弟情谊和时间同在。
密尔顿这一次大大方方跟父母说清楚了,要拿这对漆器花瓶作为永远的信物赠送给郭小山,以寓意他和小山子的心永在一起,并代表他们嘎登勒家和郭家的世代友谊。安德森和芭芭拉听后大为感动,他们为儿子的一片赤诚感到骄傲,觉得儿子的决定弥补了他们夫妻良心上的遗憾。芭芭拉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她赶紧给密尔顿拿出一个崭新的双肩背书包,这原是从加州带过来准备儿子在这边上中学时用的,现在要离开鼓岭了,正好用来装这对漆器花瓶给小山子送去。
青石坡的小山子在父亲帮助下,在密尔顿完全不知情的时候,花了几天时间做好了一个小更漏。父子俩依照原物的样式,照比例缩小,全部用新伐的竹子来做,竹子不易腐烂,可长期保存。做好的小更漏泛着嫩嫩的绿色,还散发着新竹的清香。
话别的时刻终于来到,兄弟俩在当初密尔顿坠地的榕树下相会。密尔顿紧紧抱着小山子不肯松手,眼睛又红又肿,泪水湿透小山子的衣襟。小山子到底大一些,沉着一点,他强忍住眼泪,故作镇静地拍着密尔顿的肩膀。
“米囤,别只顾伤心,如果伤心能改变我们的分离,我一定比你还要伤心。”小山子想方设法让密尔顿高兴,“你最后再学个鸟叫让我听听吧,让我们像男子汉那样,快快乐乐地话别,行吗?”
密尔顿被小山子的话逗乐了一下,可还是忍不住眼泪,一边学着画眉的幽婉、杜鹃的啼血,一边更是眼泪婆娑……小山子则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肩膀。
好半天密尔顿才问:“山子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再能相聚呢?什么时候你再拱我上树,带我到梆子爷爷的坟前去祭扫啊?”
小山子一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说:“米囤,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小山子拿出新做的更漏递给密尔顿,“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更漏,看到它就好比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们和梆子爷爷在一起。更漏里的水是永远流不完的,任何时候看到更漏就知道哥哥我在想念你。”
密尔顿又伤心又惊喜地接过小山子特意为他做的更漏:“山子哥哥,你太知道我的心思了。”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新做的更漏,把它贴到心口上,“山子哥哥,你越来越让我觉得神奇了!我实在是不愿意离开你,离开我们朝夕相伴一起生活的鼓岭呀。”
小山子强忍心里的悲伤:“米囤,想我时就看这更漏,更漏会和你做伴的。”
密尔顿抱紧了更漏:“山子哥哥,我会记得你说的,这世上还有不平和弱小,长大了要主持公道。今后有你做榜样,我一定锻炼得像你一样强壮和勇敢。”
这句话彻底把小山子感动了。“米囤,今后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在看着你,”小山子搂着密尔顿说,“你永远是我的好弟弟,亲弟弟!不管什么时候,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我都会去找你,去看你!”
“真的呀?”密尔顿破涕为笑,“你可不兴骗我!”
“哥哥说的话决不掺假,一言为定。”看密尔顿那样痴心忠实于他们兄弟的情感,特别是把自己当作榜样,小山子内心的那道沟终于被感动填平了。在这稚子离别之痛的情绪中,他想好了,既天真也并非全然天真地下了决心。
密尔顿对小山子说过的话深信无疑,因为在他心目中小山子是无所不能的,既然山子哥哥说了,那他一定能够做到。
“山子哥哥,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密尔顿拿出那对漆器花瓶说,“我要用它们代表我,永远陪伴你,无论什么时候,你永远是我的好哥哥,亲哥哥!”
小山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双手捧着那对熟悉的花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米囤,谢谢你给我这么好的纪念礼物,它们既代表你父母对我父亲的心意,还代表我们俩对梆子爷爷的深情,今天又代表你的心来陪伴我,我看到它们就看到了你。”
密尔顿很高兴计划成功,小山子喜欢他就喜欢。“爹地告诉我,这对花瓶至少有二百年的历史了,”密尔顿说,“它正好代表我们俩的情感地久天长。”
“可是米囤,你听我说,”小山子说道,“我觉得这对花瓶还是你带回去更好。”
“为什么,为什么呀?”密尔顿大感意外,他着急了。
“你先别急,米囤。”小山子回答,“一是我爸讲过,这对花瓶太珍贵,不适合放在我家里;二是这对花瓶应该属于梆子爷爷,现在梆子爷爷不在了,你想念爷爷的时候可以看着这对花瓶来寄托你的思念。”
“那你不也一样可以看着花瓶想念梆子爷爷和想念我吗?”密尔顿反问道。
“好米囤,我想爷爷的时候,可以到爷爷的坟前去,”小山子伤心地说,“每年清明、端午、中秋和过年,我都会去的,代表我们兄弟两个,给绑子爷爷烧纸上坟。”
“那我总不能没有纪念品留给你吧?”密尔顿十分为难了。
“好弟弟,你回美国不可能把鼓岭的一切带走,你看到这对花瓶就能联想到鼓岭和我的一切。”小山子说,“而我还在这里生活,鼓岭的一草一木都留有你的足迹,记下了你的故事,回荡着你口技的声响,随便在鼓岭的什么地方,我都能看到你的影子听到你的声音。”
密尔顿感动了:“山子哥哥,那我们换个方法行不行呢?”
“怎么换呢?”小山子问他。
“把我装花瓶的书包送给你,你将来继续上学用,这总可以吧?”
“嗯,这办法好!可以,可以。”小山子接过密尔顿装花瓶的新书包说,“我会很好地珍藏这个书包的,一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什么时候我们能重逢啊,山子哥哥?我真的不想回国,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鼓岭啊。”密尔顿又急切又伤心,“山子哥哥,书包里有一个信封,上面留有我回美国后的英文地址,是为你今后给我写信准备的,你可一定要收好了,我回美国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
……
两个好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完惜别的话语,直到太阳在鼓岭的山头之后消失,他们仍然依依不舍……
第二天清晨,福州马尾港,还是那艘“圣地亚哥”号邮轮,一声长长的汽笛,传送着告别的凄婉,这声音在鼓岭上空萦绕,久久不能散去……密尔顿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头甲板上,紧靠着冰凉的船舷,任由寒风扑打着他满是泪水的脸颊,金色的卷发在寒风中凌乱了,眼泪被寒风吹干复又涌出。他向着鼓岭那边挥舞着双手,不住地喊着:“山子哥哥,山子哥哥……”
小山子也站在鼓岭的高处,远眺着马尾的方向,高高举起密尔顿送他的书包,挥舞着,挥舞着,眼泪禁不住奔涌而出,口里念叨着:“米囤,米囤,你会给我写信的,你一定要给我写信……”
密尔顿在邮轮船头,大声高喊:“山子哥哥,山子哥哥!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一定要等着我再回来!”
“圣地亚哥”号渐行渐远,鼓山鼓岭隐约难见,两个孩子的声音分别在云遮雾绕的鼓山之岭和无边浩瀚的太平洋洋面回荡……
美国加州南部海边有个美丽的城市,这是密尔顿的出生地桑塔科鲁兹市,一个有着十余万人口的中小城市,居住着清一色的白种人。人口不算多,城市不算小,不仅有火车站、汽车客运站,还有着货运、客运和专为私家飞机起降的好几个飞机场。学校、医院、银行和公园游乐场也很多,有大片大片的停车场和望不到边际的林木,是摩登的美国富人居住的理想海滨城市。
安德森·嘎登勒夫妇在这个城市的僻静地区,拥有一座前后都修建了大花园的维多利亚风格住房,尖顶拱窗,胭脂红的瓦,米黄的墙。这里只居住着他们夫妻俩和小儿子密尔顿,大些的五个孩子,并未和父母住在一起,十年来他们习惯了和祖父母住在另一处房子里。
芭芭拉回家以后,做了全职太太,潜心伺候丈夫和孩子,用从中国带回的各种宝贝把他们的住所装点一新。安德森离开他从事了一辈子的宗教事务,告别纷扰,开始人生最后一站的退休生活,一门心思读书写字绘画哼戏,沉浸在他痴迷的轩辕文化之中。
回到美国的家里,密尔顿比父母更不习惯,竟觉得是那样陌生和无趣,看一切都不顺眼,唯有拿起小山子送他的更漏才神有所依。他拿这更漏放在自己枕头旁边,夜夜手脸相靠,才能入眠。梦里回归鼓岭,醒时却不见小山子踪影,这种折磨,大人们无以体会故而不会相信。但不管父母相不相信,密尔顿已是衣带渐宽。却向谁诉?他唯有拿出纸和笔,一字一句地给小山子写信:
我最亲爱的山子哥哥,虽然回到了美国,可我的心还在鼓岭,还在你的身边。来到这里,一切都不一样了,这里全是平地,全是房屋,看不到溪流,更看不到山岭,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想念你,想念鼓岭的山川,鼓岭的榕树和柳杉王,鼓岭的社戏场,鼓岭的口技和杂耍,鼓岭的小鸟,鼓岭的蛐蛐,鼓岭的佛手瓜……可最多的还是想念我们兄弟俩在一起的生活。我现在和你不在一起,可总回味你的勇敢智慧,你的神通广大。在鼓岭我得到了你全力的关爱和帮助,山子哥哥你可不许笑话我,我真的觉得你就是我的神。有你,有鼓岭的一切,合在一起才成为我的乐园,我的天堂,我快乐的生命。山子哥哥,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每天都很难受,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我们不能在一起,想到那种快乐以后再不会有,我就伤心,经常还会躲着哭,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又在一起呢?还有丝蕊、贝比西特和其他人,告诉她们,我很想念她们。山子哥哥,我好难受,又要哭,你快来救我。
信很快寄出,这是密尔顿写往鼓岭的第一封信。
以后每天放学,密尔顿骑自行车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翻看家门口信箱里的信件。他明知道那时候加州福州间的通邮没有两个月不能往返,可情难自禁。
芭芭拉最知道儿子在等什么。这天回家,密尔顿老远就望见妈妈在门口挥着一封信,兴奋难抑地朝他笑。他顾不得停稳车,把车往家门口草坪上一横就扑了过去,抢过信贴在胸前:“一定是山子哥哥的,一定是山子的……”密尔顿喜欲癫狂,迫不及待撕开读起来:
亲爱的米囤,我的好弟弟,你也带走我的心,我的欢乐,我总到我们告别的榕树下寻找你的足迹……在那边,没我在你左右,不要一个人去爬树,不要和人打架……记住我的话,我一定去看你……
小山子俨然一个大哥哥,在信里叮嘱他,安慰他。密尔顿冰凉的心被小山子信上的话语温暖着,两个多月来笼罩内心的阴霾,云开雾散。思绪又一次飞越瀚洋,降落在鼓岭,密尔顿感受到了回加州后从未有过的开心。
密尔顿忽地又伤心地想:爬树?打架?这里可不会发生,那是鼓岭才有的节目,那才是天堂的游戏。他弄不明白,桑塔科鲁兹为什么会如此乏味,如此单调。
捧着来信,密尔顿如获至宝,读一遍又一遍,读一遍又一遍,读到能完全背下来,然后再拿起信封,左看看右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后又找了个有锁的木盒,把信装进去,又拿出来,把信封上的邮票小心翼翼地用水湿了揭下来,贴在一张大大的练习簿纸上,从这张纸的左上角贴起,以后他要一张接一张贴下去。
做完这些,密尔顿立即把所做的这一切详细地写在第二封信里,寄到鼓岭,一一告诉小山子。
1913年,密尔顿回桑塔科鲁兹已有两年,时间对于他来说十分难熬,他还是每日沉浸在对小山子和鼓岭的迷恋中。最难熬的是学校放暑假,前后差不多有三个月,这时候是鼓岭最美丽最好玩的季节,密尔顿天天都在梦里和小山子一起游泳爬树烧鸟蛋吃。
再开学,密尔顿就要上七年级了,相当于中国的初一,在美国,这也算是孩子们人生的一个大台阶。密尔顿已不再是在鼓岭时那么脆弱,自从离开了小山子,他越来越意识到时刻可依赖的山子哥哥不在身边,凡事必须仰仗自己。在小学里,有时也遇到大孩子欺负自己,这时候小山子临别时说过的“米囤,今后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在看着你”的话就在心中响起,他立刻有了勇气,敢像小山子一样不惧强手挺身上前。说来也怪了,密尔顿越是不示弱,对手反倒退却了,他更相信这是他的守护神山子哥哥在护卫着他。密尔顿在生活中处处刻意模仿小山子,他感觉这两年来自己已经坚强壮大很多,发誓要做桑塔科鲁兹的郭小山。
刚放暑假不到一个礼拜,密尔顿实在熬不住了,他心生一个令他激动的主意:为什么一定要等小山子来找自己呢,当弟弟的也能够找哥哥呀。他鼓足了勇气,内心充满着骄傲,他要先小山子一步,回鼓岭去。
密尔顿把平时攒下的零花钱集中起来,包括平时懒得清点而丢在储蓄罐里的硬币,他数了一下,足足有一百多美元。他觉着用这些钱回鼓岭应该足够了,于是骑着自行车来到美国太平洋远洋公司在桑塔科鲁兹港口的联运窗口。当值的先生问他想干什么,密尔顿说请为我出一张到中国福州的联运邮轮船票。那位先生问你有十八岁吗,如果没有十八岁有监护人随行吗,还有带护照了吗。密尔顿立即傻了眼,没想到去中国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他十分气馁地打道回府,比刚来时速度慢了一半。
密尔顿在煎熬中进入1914年,这一年世界发生了大事。
经济发展和资源分布的不均衡导致欧洲列强之间矛盾重重,德国、奥匈帝国和意大利联手建立了同盟国,与之针锋相对,英、法、俄成立了协约国,彼此摩拳擦掌,战事一触即发。
1914年,塞尔维亚激进学生普林西普,开枪刺杀了来访并参观军事演习的奥匈帝国皇储裴迪南,震动了欧洲。早就对巴尔干半岛垂涎三尺的奥匈帝国,立即借此对塞尔维亚宣战,和奥匈帝国联盟的德国也趁机向法、俄开战,英国立即对德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此爆发,前后三十多个国家十余亿人陷入战争。
这样的世界局势,密尔顿不要说到中国去,就连他和小山子之间的通信,也因为战火对世界航运交通的封锁而大受影响,以往两个多月可以完成一次去来的信件,那时差不多要一年才能往返一次,邮路不畅使得太平洋两岸的两兄弟都在受煎熬。
鼓岭一别,世事沧桑。虽有战事阻隔,到了1915年,密尔顿还是已经收藏了厚厚一摞小山子的来信,那张练习簿纸上,也贴上了大大小小十一枚邮票,上面三枚是北京天坛纪念邮票,下面八枚是当年仍沿用的晚清邮政小龙票,每张邮票上都有中英文“福州、鼓岭”和“Foochow、Kuliang”的邮戳。邮戳上的时间分别为中华民国元年至三年不等。其中一枚邮票居然有幸盖了个满邮戳——“福州、鼓岭三年六月初一日”。
战争爆发后,密尔顿收到来自鼓岭的信件越来越少,他对小山子的思念越来越多。
1916年。
西方列强和东邻日本趁战争与中国内乱,继续在华分割势力范围和掠夺。按照满清政府签订的一系列屈辱条约,中国已经赔付和将要赔付的白银累计已近二十亿两。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终苦了中国百姓。按当时人口充其量四亿计,每个中国人平均要负担五两白银,以当时物价足够买一头牛或马,若照一家三代六口人计,每家要分担偿还三十两白银,普通百姓把房子卖了都还不清,命何以堪。
辛亥以后的北洋政府,承继了所有的不平等条约,比之爱新觉罗清王朝并无丝毫体面。不仅赔钱,中国廉价甚至“无价”的劳动力也成为对列强赔付的一部分。洋人坑蒙拐骗穷苦民众出洋务工,或挖金矿,或修铁路。沿海诸省进出方便,华工被掳掠出国务工的情况尤甚。
这一日小山子在鼓岭镇上卖药,看到几个洋人在镇中的社戏土台上招募华工,台后旗杆上挂着一面有红枫叶的加拿大国旗,说是招工到加拿大修建贯通南北的中心铁路,不仅免费送往,包吃包住,每月还发放银洋两枚,应征者当场即领银洋一枚。小山子在和密尔顿一起念书时学过一些北美的地理知识,知道加拿大就在美国北边,不由心头一阵窃喜,心想若能去到加拿大,和密尔顿虽说不算近在咫尺,却再无浩瀚的太平洋阻隔,而且密尔顿家境富足,两兄弟见面应该容易得多,既解了密尔顿和他之间的思念之苦,又实践了榕树下兄弟临别一诺。小山子打定了主意,去加拿大。
小山子这年已经十六岁,长得身高体壮,正愁无由帮助父母挣钱度日。出洋务工恰好有些固定收入,岂不是一举两得,皆大欢喜?小山子于是再未多想,就上得前去报名。招募的洋人看他年轻体健,正是求之不得,当即画押具结,摁了手印。小山子领了一枚袁大头,兴冲冲回家向父母报喜。那时他窃窃得意,想着等到了加拿大再写信告知密尔顿,一定会让他大大地喜出望外,知道当哥哥的信守了诺言。
回到家里,小山子兴冲冲把事情跟父母一说,没想到母亲当时就哭了,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去,还说小山子年幼全不懂外面世道艰险,哪有为了一个小洋人离开自己的家和父母,长期漂泊在外的道理。
郭大山知道,远近漂洋过海务工的人已不少,传回好消息的却是没有,他深知儿子若去凶多吉少。可签了契约,拿了人家的钱,反悔怕是来不及了,如若不去,洋人告了,官府是要抓人查办的。郭家人祖祖辈辈忠厚老实,尽管忧心如焚,郭大山却还是无奈地默默为小山子准备行李,给他多带些跌打损伤的药散,以备不时之需。
小山子在准备好的行装中添进他认为最重要的一件物品——密尔顿送给他的新书包,书包里还装有密尔顿留下的带英文地址的信封。他一到加拿大就要给“米囤”写信,把这唯一的信物书包带在身边,就如同“米囤”陪在身边,两兄弟很快就能在加拿大见面了,他要拿出来给密尔顿好好看看,密尔顿一定又会感动得流眼泪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小山子在登船去加拿大的头一晚,还兴奋得睡不着觉,想着就快要和密尔顿兄弟见面:“米囤”长高了没有,长成什么样子了?小山子半点没考虑过前路是否太平。
第二天,小山子精神饱满地去登船,却即刻感觉到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好。一大批和他一样的华工,拥挤着登上了一艘加拿大运货的海轮。手拿一根胶木棒的洋人领队完全不像几天前招募时那样满脸堆笑,凶神恶煞地喊着推着,把大伙儿赶到堆满了各种货物箱子的船舱里。货仓门“砰”的一声关上,小山子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透过几个很高的小圆窗户看到一点点光线,窗玻璃上沾满油漆、锈迹和厚厚的灰尘,根本看不清外面的天空。
小山子和一大群签约华工,只能席地而卧,个人在货堆中间寻找容身之地。他尽量让着别人,最后被挤到货仓尾部,那里有一扇小舱门,门可以自由打开,风从那里挤进来,别人都避开那地方。小山子想,自己年轻,就权当替别人挡风吧。出于好奇,他推开门出去查看,半人多高的挡板外,被海轮螺旋桨搅起的海水喧嚣着,一大群海鸥追逐叼食被波涛翻卷起的小鱼,脚下的铁板开了一道道窄缝,原来这就是关在货仓里的二百余位华工的厕所。气味难闻,小山子赶紧回身进货仓,把那个小舱门关上。
等小山子找好地方放下自己的行李,才发现周围已无插足之地。他顾盼左右,右边是高高一摞竹篓,也不知装的什么,左边挨着一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个头也不相上下,眼神里透着几分机灵,那年轻人同时也在打量他。
“我叫郭小山,我是鼓岭乡的。”小山子主动打招呼。
“我也是啊,我是鼓岭叶霞村的,我叫郭茂福。”年轻人答道,接着又问,“郭小山?郭大山是你什么人啊?”
“是我爸呀。怎么,你认识我爸吗?”小山子来精神了。
“认识,认识。”郭茂福说,“我爸过去打猎受过伤,就找你父亲诊的。你父亲,好人呐,就像你们家的门联说的,总是少收钱,有时干脆不收钱。”
“哟,你还识字啊?”小山子没想到。
“识几个,识几个,是在洋人办的《圣经》班里学的。”郭茂福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也认识几个字的。”小山子对郭茂福顿时觉得亲近了一成,还说,“以后我们在一起,彼此多照顾。”
“是的,是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郭茂福亲切地看着小山子。
挤在黑暗的货船里,也不知道航行了多长时间,舱里的空气越来越差。大海无风三尺浪,在舱里闷着,人十分难受。一开始就有人晕船,呕吐的秽物得不到及时清洗,空气更令人不堪忍受了,小山子和郭茂福有时候干脆躲到外面的厕所去。
一天只提供两次食物,一桶由麦片、胡萝卜和咸菜煮在一起的杂烩粥,华工们自己拿碗来打,再一人发一个粗面包。开始,桶里的粥还有不够的时候,随着晕船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粥打不完,连粗面包也发不完了。
不知道何时是尽头,船舱里空间狭窄,空气污浊,有人开始生病,难受的呻吟声搅扰得小山子睡不着觉,他觉着这个人货混杂的船舱就像《圣经》里描述的地狱,只有想到密尔顿时他才稍稍心安,他决定哪天见到“米囤”时,一定不告诉“米囤”自己在这里的遭遇。
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货舱里的华工开始有人死亡,都是年纪偏大、身体羸弱的。发现第一例时,货舱里的二百多个劳工一片惊呼,上面的洋人也被惊动了,派了水手下来,用帆布一包抬走。那个捂着鼻子的洋领队过来查看时,居然骂骂咧咧说死去的人不诚实:全部问过身体有毛病没有,都说没有,没毛病怎么会死人呢!
到后来,死人的事情连着发生,舱里倒近乎平静了,死一个,抬走一个,仅此而已。小山子知道,死的人一定是被抬出去扔进大洋里了,因为时间一长死人会腐臭,不可能放在船上。他为死者感到悲哀,都有父母,有孩子,还有亲人,他们知道了会多伤心啊。
小山子开始意识到当初的决定太草率鲁莽。他逐渐明白,自己年幼无知,而面对的世界复杂,以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可一想到密尔顿,他就又坚定了信心,觉得为了见到“米囤”吃些苦值得,他不能总在睡梦里面对“米囤”流泪的双眼……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受得了这食物、这空气和太平洋的波涛,他甚至不怎么晕船。他很庆幸谦让别人反倒得便,因为他可以到厕所去换换空气,舱里的恶臭令人窒息。
小山子觉着郭茂福和他一样也是能谦让人的,于是关照郭茂福:“不管多恶心,勉强多吃一点,多喝点水,这样可以保住身体,维持精力,平安到达加拿大。”
“嗯,嗯。”郭茂福一边啃着粗面包,一边频频点头。
在第十七个不幸的华工被抬出去以后,他们破例听到货仓顶上一连串汽笛嘶鸣,甲板上水手纷乱的脚步,还有粗大缆绳摩擦缆桩的尖利响声,货轮终于在加拿大西海岸的温哥华海港抛锚了。可货仓里没有一丝激动和欢呼,有幸活着的人都像从牢笼里放出来的犯人,没有表情,也没有精神,三十多天的折磨和对前程的隐忧搅合在一起,他们紧绷着脸,提心吊胆,不知道后面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1917年。
密尔顿在桑塔科鲁兹中学高中部已是颇受关注的学生。他谈吐文雅,成绩优秀。美国学校的课堂,尤其是高年级,常是这样上课的:学生们自由组合,把课桌摆成几个圈子,对某个命题观点一致的围坐在一起,大家高谈阔论,各抒己见,还可以每个小组选出代表,彼此辩论。那一刻学生们成为主角,老师不发一语地站在一旁当听众。密尔顿的阅历见识,在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们中间显得出类拔萃,他对宗教、道德、和平以及历史的见解,表达得非常富有个性色彩和正义主张。尤其是对大多数孩子不熟悉的东方地理人文的熟知,让他站在这些对中国仅知道孔夫子和李白的孩子们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他那一口精准的汉语和偶露峥嵘的口技,甚至令见多识广的校长都目瞪口呆。
密尔顿无疑是桑塔科鲁兹高级中学的一宝,可他自己却从不这样认为,他经常向同学和老师们介绍说他有一个中国哥哥,那才是偶像和典范。正是因为有这个中国哥哥时时刻刻在心中,他才能成为今天的样子。他问有没有人知道中国的孙悟空,他的这个哥哥就像活着的孙悟空。密尔顿时常收到女生们的约会邀请,更有甚者要通过他去邀请并约会他的中国哥哥。
密尔顿的高中没有班,只有年级,学生们自由选课,自由选老师,一门课都有两个以上的教师开课,形同大学的预科。
密尔顿的年级里有一个女生腿残,是小时候出车祸造成的,每天由家里人开车送到学校,私家汽车进不了学校大门,她要自己手拨轮椅上课堂。密尔顿每天会在学校门口等着她,见面相视致意,然后晴天帮她推车,雨天替她撑伞,引得女孩子们一片尖叫,羡慕这女生已极。每当密尔顿这么做时,他总会怀念他和小山子替梆子爷爷提水,怀念小山子家门联上的“普度众生”,还会想起贝比西特教他的“早打铁,晚打铁”,丝蕊教他的蛐蛐和人类平等……此时的密尔顿会嘴角翘起,脸上浮现自信的微笑。
正是:金兰痴意世无双,兄弟鱼水叹不长。
奈何凡尘干戈扰,伯仲天涯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