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捷惶惶不安,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在撕裂,他的眼睛沉入黑暗,无边无际的大地正在剧烈地颤抖,自己马上就要被黑暗吞没。
他承受不了那些令人厌烦的告急:“城外西北地区遭到破坏!”“西门外的据点被攻下!”“灰堆附近的城防碉堡主阵地失守!”尤其是灰堆城防碉堡的失守,太要命了!这明明已经不是兵临城下,而是大军压城了。
陈长捷慌了。解放军站在前沿阵地不用望远镜就能把敌人的碉堡看得清清楚楚。
陈长捷站起来,把握得紧紧的拳头举过头顶:“给我派人到灰堆查看!”灰堆不能丢。丢了也得夺回来。查看的人回来报告说,灰堆的碉堡还是好好的。解放军只是逼近了城防线,并未突破。
“他妈个死×,什么突破、突破!纯粹是谎报军情,不攻自破。”陈长捷跺着脚骂人。
解放军继续向城防线逼近。其实,谁又能说得清逼近与突破的区别在何处?恐怕更多的人会这么认为:逼近比突破更带有危险性——解放军一直逼近到市中心,谁能说这不算突破?
陈长捷命令:加强城防工事,挡住共军的“逼近”。也许他自己也明白这是最后的挣扎了,所以在命令的后面特地加了一句话:拼着命也要挡住共军!
陈长捷和他的部下要拼了:南运河拦河坝加高了;西门外泛滥地区的水又深了;城内城外分片分地区架起了电网;有的城防碉堡里还增加了火焰喷射器……
该满意了吧?不,陈长捷出现了逆反心理:越是这样拼命地加强城防工事,他越觉得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晃动。
这是一个蒙蒙亮的凌晨,天边没有隐去的星星在静静地闪烁。西郊城防线外的一个土堆上出现了一个解放军战士,他没带武器,站在土堆上望了一会儿,便双手卷成喇叭状,向对面喊话:“蒋军兄弟们,我是解放军的通信员,给你们的陈司令带来了信件,极其重要的信件,我要亲手交给你们的长官。”守敌在碉堡的了望孔里望着他,没有开枪。通信员又喊了一遍。过了好久,守军才派出一个人把通信员领走。此处归六十二军防守,通信员被领到了军部。
六十二军军长林伟俦的脸上没有笑容,看样子他是个从来都不笑的人。但也难见怒气,也许他从来都不发火。他就是这样的人:不笑不怒,不亢不卑,不冷不热,不阴不阳。林伟俦还兼任天津警备司令。他总是以双重身份出现。此刻,他老远站定,打量着这个看来平平常常、却又很不一般的共军通信员。通信员立正,敬礼。林军长做了请他坐下的手势,通信员点头表示谢意,却未落座,恭恭敬敬地拿出信,交了过去。
这是林彪、罗荣桓亲笔签名写给陈长捷、林伟俦,还有八十六军军长刘云瀚的信。
林伟俦接过信有几分紧张,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陈长捷、林伟俦、刘云瀚将军:
我们即将开始天津战役了,郑洞国是榜样,将军如仿效将为人民立大功,如抵抗只能使自己遭受杀身之祸。希望你们在我们总攻之前,派代表来谈判,在任何地点都可以找到司令部,然后护送你们与我们商谈。
林彪
罗荣桓
看罢信,林伟俦的紧张心情似乎减去了不少,又似乎更加紧张了。他的目光久久地盯着落款处“林彪、罗荣桓”的名字上。他好像在梦里看见了一道穿过墙缝的光亮,又好像看见了一股透进屋顶的冷风。
当林伟俦意识到屋里还站着一个不可小视的送信人时,他忙从梦幻般的沉思中清醒过来,示意通信员等候片刻。他仍然没有笑容。
林伟俦出去了。他找到了刘云瀚,没有说话,只是把信递了过去。刘云瀚很傲慢,他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又递回给林伟俦。两位军长都不讲话,只是用目光交换着意见,同时也用目光拼击。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便一同默默地去找陈长捷。
陈长捷仿佛早就等待着这封信了,他几乎是双手接了过去。先是快快地粗粗地把信溜了一遍,然后才从头至尾地细读。陈长捷读罢信,用目光扫了下两位军长。军长的目光落在别处,似乎躲着陈长捷。唯有天津警备司令部副司令秋宗鼎静静地望着,全然是一副听候吩咐的样子。
陈长捷走到他面前,说:“让建时来一趟!”秋宗鼎立即给天津市长杜建时拨通了电话。
杜建时跟着赶到。他进屋后,一一打量着先自己一步来的人。他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落了一层霜。“给,你也看看这封信。”陈长捷一边说着一边把信递过去。杜建时很快就看完信。他不好说什么,因为信不是写给他的。他也明白陈司令找他来,是要他圆圆场。
五个人一齐沉默。从这沉闷的气氛中可以感觉到郁积在他们心头的忧郁是很深很重的。
林伟俦的聪明就在于他始终没有忘记有个送信人还在等待着。在其他人不置可否的时候,他终于最先敲碎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提醒陈长捷说:“司令,赶快定一下究竟要不要给共军复信,他们派来的通信员还在等着呢!”陈长捷抬起眼皮,并没有看林伟俦,好像在有意冷淡这位军长的提醒。他一一扫视着其他几个人,然后慢慢地说:“复信。给他们写封信。礼尚往来嘛!”
他并没有说明要谁去复信,只是不换眼地望着秋宗鼎。秋宗鼎心领神会,司令是让他执笔。于是,他很快找来了笔墨纸张。陈长捷口述一句,秋宗鼎记下一句。出言必录,吐字必记,很快一封信就写成了。秋宗鼎又一字一句给陈长捷读了一遍:
林彪、罗荣桓二将军:
武器是军人第二生命,放下武器是军人的耻辱。如果共谋和平,请派代表进城商谈……
信写得简单明了,没有做一个字的修改,陈长捷就签了名。林伟俦、刘云瀚也跟着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伟俦回到自己的军部,通信员还在等候着。他把信交给通信员,说:“请你把它交给林、罗将军,我们要说的话全在上面。”
其实,陈长捷是嘴头硬心里弱。他能把林、罗二将军的信不放在心上吗?当夜,他一直考虑着那封回信,是不是有些措词不当?会不会招来什么麻烦的后果?
不出三日,陈长捷就派出代表与解放军商谈。
1949年1月9日,在解放军的驻地大南河,刘亚楼参谋长接见了出城的代表毕鸣岐等人,对他们说:
“为了保护天津这座工业城市,我军诚心诚意希望和平解决天津问题。只要你们自动放下武器,我军可以保证你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及行动自由。否则,我们将按原计划攻城,并对首要分子严惩。现在,我当着你们几位的面重申:天津的守军要在11日8时前放下武器!”
这位一向和霭可亲的参谋长此刻脸上不见一丝笑容。
4位代表回城去了。他们的心情像他们的脚步一样沉重。
次日,他们第二次出城,要求宽延限期。解放军以大局为重,准其推迟至12日18时前放下武器。
第三日,4代表第三次出城,言称:陈长捷基本同意放下武器,但是两位军长有些犹豫,要求携带轻武器回南方去。
解放军方面的代表当即予以驳回,要其认清时局,当机立断,放下武器,并再次告诉他们:我们说到做到,勿谓言之不预。天津守军务必于13日12时前开出城外,听候处理,否则14日攻城。
4代表又是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城了。
正是在这时候,傅作义却通知陈长捷:“只要坚定地守住,就有办法!”这句凭空拣来的话竟然奏了效,仿佛给陈长捷添了回天之力,他发疯一般对他的部属们吼叫:“我们要效仿斯大林格勒战术,逐屋抵抗,坚守三、四个月!与天津共存亡,必要时把天津全部烧毁!”
1949年1月14日。清晨。
气象台预测:10时左右浓雾才可消散。
解放军前线司令部确定:10时整对天津发起总攻。
一切都充满了焦急的期待、渴盼。10点钟,这是一个撩拨人心的时刻,是一个对平津大战将起极其重要影响、被记入史册的历史时刻!
解放军在天津城四周围共有10个攻城的地段。在这个多雾的清晨,从外边看,这些地段与别处任何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此刻,10个地段上的指挥员都在看着表。钟表的指针在每个指挥员等待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移动。
城西:一纵队李天佑、二纵队刘震;
城东:七纵队邓华、八纵队段苏权;
城南:九纵队詹才芳;
还有预备队的钟伟……
时间,平津战场上的时间,全中国的时间,仿佛都挽在这几位指挥员的手腕上。
10时整。一根在冰冻的大地上延伸的电线把10个地段连在一起,同时给他们送来了指挥所的命令:“开始进攻!”
天津的大地开始颤抖,炮弹在吼,连绵不断。不同于新保安的是:解放军解放天津城全部是用大炮轰开的。东北野战军从辽沈战场上开来的炮队在这儿又一次显出了神威。
炮队从伪装的绿荫中徐徐地昂起头,在这大地上所有的草木都已萎缩的季节,它们代表了生命。
炮兵部队集中炮火进行了约1个小时的破坏性射击,摧毁了敌人前沿阵地上的工事,从城墙上打开了缺口。炮声还未停息,工兵部队就开始排除地雷、鹿砦和铁丝网。爆破组、架桥队、突击队进入阵地。胜利的消息不断传到前线指挥部:
10时50分,二师突破成功;
11时,一师、四师、六师、十九师、二十一师突破成功;
12时,二十四师突破成功;
13时,二十六师、三十四师突破成功……至此,10个地段有9个地段告捷。
林彪手里捏着电话听筒,久不放下,他在等候第10个地段的消息。
第10地段的二十二师的突破连续失败。
刘亚楼给林彪念前线来的电报:“敌人顽守阵地,我方的伤亡……”林彪打断:“告诉李天佑,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天津!天津!”
纵队指挥所。李天佑脱掉了帽子。在一番思考之后,他果断地下达了新的命令:“退下来,另选攻城地点!”
二十二师改由新选的地段突破入城。但是,遇到了敌人拼死反扑,“轰隆轰隆”的炮声连着撂过来。
李天佑戴上帽子,对炮队下了命令:“回敬敌人!”
敌人当然明白该如何防守民权门了。它是天津东北面的重要门户,像一座铁门矗立在海河边。这里驻守着敌人的4个营。另外,还有4个营位于城门一侧,作为增援的机动力量。此处构筑的各种工事也比别处多而且坚固。碉堡群有近百个,还密密摆下了地雷阵,纵深配备达400米左右……
尖刀一连仅仅用了3分钟就把城门拿下了。旗手钟银根风驰电掣般地冲向城头,把一面大旗插在了民权门上。退了色的、略呈粉红的大旗在城上飘动,旗面上写着5个大字:“杀开民权门”。
红旗插上了城头,却不能宣告民权门已经突破。守城的敌人集中了所有的火力向红旗射击。弹片在红旗周围纷飞、乱溅,红旗淹没在一片硝烟迷雾之中。
保卫红旗!钟银根第二次冲上去,牢牢地抓住了旗杆。连长下令:全连的火力掩护他,还有我们的红旗。
钟银根分不清落在身边的炮弹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只是牢牢地、紧紧地抓着旗杆。旗不倒,雄风就在!
钟银根负伤了。一发炮弹落下来,他的双腿一阵麻木,红旗倒在了他身边。民权门上没有了红旗,敌人越发得意地打炮、射击。
钟银根醒过来,是被枪炮声震醒的。他感到下肢热乎乎的,用手一摸,是血……巨大的疼痛袭击着他的心,他强忍着,想站起来,无济于事。他已经失去了双腿。
钟银根抚摸着流血的断肢:红旗不能倒!他慢慢地移动着没有双腿的躯体,半躺在一块断面上,把红旗举起来。敌人又集中火力向红旗射击。红旗又被硝烟吞没。鲜艳的红旗在陈长捷的天地里飘扬,这是一种无法洗净的耻辱!守城的敌人肯定会这么想的。
红旗再次倒下。但是,旗的根基还在。钟银根还攥着旗杆。他的伤痛已经到了极点,无法再忍耐。他异常艰难地挪动着身躯。无腿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实在是太难挪动了。他一点一点地蠕动,终于将身子靠在一个斜面的坡上……
红旗第三次站起来了。钟银根半躺着,咬着牙关扶着旗。旗杆紧紧地抵着肩膀。这使人很容易感到,他的身子就是旗杆。
敌人对红旗的射击更猛烈了。旗杆断了,红旗落下。钟银根再次负伤昏迷过去。敌人并没有罢休,仍在扫射着旗倒下的地方。城头一片火海、烟海。
钟银根躺在旗旁一动不动,他满身是伤是血。他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过来,慢慢地睁开双眼,同时使出最大的力量撑着那没有腿的身子……他举目寻找,寻找……红旗。尖刀一连不能没有红旗,天津的城头不能没有红旗,平津战场不能没有红旗!
可是,红旗在哪里呢?他揉着眼睛,巴不得把整个世界都揉进自己的眼睛里。他要看一看他想看的一切。
他闭着眼睛静躺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终于看见了:红旗就在血泊中。他还想站起来,然而再也不行了。他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
奇迹突然出现!钟银根那血肉模糊的身躯缓慢地挪动着,挪到了红旗旁。他喘了几口气,那是在积攒力量,然后伸出双手,抓住了炸得只剩下半截的旗杆,两肘撑地,把红旗举起来。
这是钟银根第四次让红旗插在民权门上,也是他用一生仅剩下的一点儿力气把倒下的红旗举起来。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只能用面颊顶着、抵着旗杆,非常顽强地顶着、抵着。红旗重新飘扬在天津城头。
敌人的炮声、枪声一直没有间断。钟银根牺牲了,谁也数不清他的身上中了多少弹片。他牺牲了,但那不是一具尸体。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雄姿:面颊仍然紧紧地贴着旗杆,双手仍然是高举的姿势。虽然红旗再次倒下,他却没有倒下。
民权门,一面历史的回音壁。钟银根给人们一个启示:男儿到死,也应该是这个姿势。
战士李泽山向钟银根身边跑去。他跑的速度快得惊人。他从钟银根身边抓起红旗,把它高高地举起。民权门上又竖立起红旗。这是一面几乎只剩下旗杆、血迹斑斑、弹痕累累、永远不倒的红旗。正是在这面独特的红旗下面,尖刀一连连续二十多次打退了敌人的反扑。
大雾散去,天津上空终于透出阳光。
师指挥所。这是一间虽然光线暗淡却很宽敞的地下室。指挥所与地面只有一层地皮之隔。隐隐约约传来的枪声、炮声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甚至会有这样的错觉:已经离开地球而生活在另外一个星球上了,地面的一切都很恍惚。师长贺东生和政委王树君在这间地下室指挥地面上的部队。
贺东生一只手刚放下话筒,铃声跟着就响起来。这是一个声音尖得能刺人的大嗓门:“报告师长,向你报告,我们的部队已经打到市中心去了!”
贺东生的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好小子,你又出风头了!干吧,如果在3分钟内你还有捷报传来,我给你请功!”贺东生继续说:“不过,你转告你的部下,当然包括你自己在内,可别翘尾巴。硬仗还在后头呢,陈长捷不会轻饶你们的!”
电话挂上了。地下室出现了片刻的宁静。
贺东生对王树君说:“咱们的先头部队穿墙打洞、爬屋翻院,把敌人街头的碉堡、工事全给踢腾掉了,现在已有3个连队打到市中心。队伍前进速度之快,连咱们的电话兵架线也跟不上了!”
王树君说:“我们这样快速地插进、分割包围敌人,想来陈长捷是很不舒服的,大概他又会说我们的打法不正规了。”
两人大笑。
地面突然传来坦克行进的声音。声浪渐大,履带仿佛就在贺东生、王树君的头顶碾过。两位指挥员有几分惊愕。可是,谁也不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坦克行进的声音在地下室外停住了。贺东生从了望孔向外望去,只见纵队副司令员曹里怀从坦克里钻出来。
“怎么这么静,人呢?”转眼间,曹里怀就弯腰进了地下室,贺东生和王树君同时迎上去。曹里怀四下里瞅瞅,又在了望孔上敲敲,说:“这个地方蛮不错嘛,安全,通风。你们很会选点。”“我们还不想蜷缩在这个角落里,巴不得早点把指挥所搬到金汤桥去呢!”贺东生说。“好嘛,金汤桥是个好地方,咱们很快会到那里会师的。”曹里怀望了望贺东生,“走,现在咱俩就到金汤桥一带看看去。”
此刻,金汤桥恐怕是天津战场上枪炮声最激烈的地方了。贺东生担心副司令员的安全,显出犹豫。曹里怀显然看出了贺东生的心思,一语捅破:“你是怕我坐坦克被陈长捷的人截住吧?没有关系,这坦克已经拉着我转了好些地方了。”贺东生没话可说,只好跟着曹里怀走出地下室,钻进了坦克。
坦克穿街过巷,速度很快。街上人很少——大部队都拥到金汤桥去了,路面也很宽敞——敌人设置的障碍物已经基本上被摧平。
坦克里面空间小,又不通风,十分沉闷,好像进了地窖。再加上三颠两颠,两个人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曹里怀觉得太热,他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汗。“打开盖子吧!”曹里怀伸手去掀坦克的顶盖。没有掀动。贺东生帮了一把,顶盖打开了。一股清凉的冷风吹进来。
坦克在经过一条小街的转弯处时,被敌人发现了。敌人不会想到这辆坦克里会坐着一位解放军的纵队副司令,但是即使一辆空坦克他们也不能放过。他们先是冲着坦克扔手榴弹,接着又用机枪扫射。子弹打在坦克的钢壳上,嘣嘣直响。有一颗子弹从开着的天窗口钻进来,万幸没有打着人。“真险!”曹里怀说。
贺东生将顶盖放下来。
曹里怀对驾驶员说:“加速。再开快点!”
坦克全速前进。那条小街被甩在身后。
前面是一栋大楼,烟尘飞扬,人声嘈杂。曹里怀命令驾驶员:“减速!”
这是敌人占领的一栋大楼。楼已被解放军一支小分队包围。大楼里的敌人凭着钢筋水泥的楼墙顽抗。几个爆破手送上炸药包,炸了一次又一次,就是炸不动。
曹里怀看着心焦:真他妈的,让这楼给唬住了!他对驾驶员说:“来,我们用坦克替他们开路,把这大楼给撞倒!我倒要看看这栋楼有多大能耐?”
贺东生也在一旁帮腔:“我们这些人都是硬骨头,就是从飞机上摔下来也散不了架。”
驾驶员只得服从命令。他把坦克往后倒了一段路,然后加大油门向楼冲去……
一次又一次地冲撞。正在攻大楼的战士发现来了一辆坦克给他们帮忙,便纷纷让开道,有的还喊着号子给坦克助威。
大楼终于被撞开了一个大窟窿,泥土、砖头直泻而下。楼里传出惊叫。战士们沿着履带冲出的通道,向大楼里杀去。几个战士爬上坦克,敲敲打打:“同志,你们太好了。哪个部队的?我们一定请你们领导给你们记一功!”坦克里面一阵笑。
坦克继续向金汤桥驶去。金汤桥横跨海河,钢身铁架。桥头两侧各有一大型碉堡,远看像古罗马教堂圆锥形建筑,近看像被砍掉腿的大乌龟。
刘亚楼宣布:各路攻城部队在这里会师。
七连连长张玉田、指导员马振海带领全连百十号人马奔向金汤桥。
时值15日夜3时。已经快接近大桥的七连被敌桥头碉堡的猛烈火力拦截。弹片像钢豆儿落在桥头路面上,砸下了一片片弹痕。队伍被窝在桥头。战士们趴在地上,进不得退不得。
马振海对张玉田说:“你先组织火力拔掉桥头堡,我负责插旗。”
插旗要冲到最前沿,太危险。张玉田说:“不行,我组织插旗。”“没有时间扯皮了,就这样定了。”
红旗下,4个战士列队。他们要跟着指导员把红旗插到金汤桥头。
张玉田紧紧握着马振海的手。
马振海:“你是连长,担子很重。我上去后……”
张玉田:“指导员,别说了。我们要活着,要看到天津解放!”
七连开始反击。重机枪两个点射,打灭了桥头上的照明灯。
战士张青山爆破桥头碉堡没有成功,撤了回来。敌人的火网封锁了通道。
张玉田朝着左侧的重机枪手喊:“你往哪打?碉堡的射击孔!射击孔!”
第二次,张青山把炸药包送了上去。一声巨响,碉堡角上的一个枪眼变哑了。
敌人的火力越发猛烈。张玉田焦急地对机枪手吼:“再压不住敌人火力,我……”
轻重机枪不停歇地向金汤桥扫射,但仍压不住桥上的火力。
张青山第三次冲上去,炸掉了半个碉堡。但是,剩下的半个碉堡里的敌人更加疯狂。
就在这时,马振海举着红旗冲出墙角。张玉田立即命令机枪掩护。
马振海冲到街口,一晃身子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关键时刻,张青山第四次冲上去。实施爆破,彻底摧毁了敌桥头碉堡。
七连冲上去。一场短兵相接的激战在金汤桥头展开。机枪、大炮在这里失去了威力,只有刺刀才能决定胜负。
张玉田冲在前面。他记不清自己撂倒了多少敌人,他只感到两只胳膊麻木木的酸痛。他刚才亲眼看着指导员倒下去了。振海也是很累、很累了,但他不是休息,而是永远地倒在金汤桥上了。
他在举着红旗冲出去前,还在和战士们一起扔手榴弹。有的战士扔的不得要领,他还骂:“是给你妈妈扔肉包子吗?”
七连的队伍里从此少了一个平时爱跟战士们打闹取笑的角色。他是指导员,也是战士们的朋友。在这次打天津前,他曾和几个战士打赌,打下金汤桥连队改善伙食时,他如果吃不了20个包子,就给大家唱10支家乡小调。有个战士说,谁欣赏你那破锣一样的嗓门。于是有人哄,得公开大嫂的情书。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大概是默认了吧。那会儿,连长张玉田心头直发酸:指导员的那个“她”还没有目标呢。
张玉田把指导员的尸体抱起,轻轻地放到一边。指导员流了很多血,整个上身都被血染红了。张玉田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指导员身上。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跟指导员说。平时那么忙,除了打仗就是行军,哪有时间呀。他俩相处好几年了,一起参加了辽沈大战,总希望这次平津大战都能平平安安地走过来,可是……
张玉田向前冲去了。指导员死得这么突然,匆忙。连长和他的告别也是这么匆忙。张玉田也做好了随时“倒下去”的准备。也许不在金汤桥,而在别的什么地方……
金汤桥头仍然战斗激烈。这时是15日5时许。
刘瑞林是某部七连的六班副班长,粗手壮腿,宽肩大腰,走起路来脚下带风,咚咚有声,有人说他是大夯一个,也有人形容他是“小坦克”。在攻打天津的战斗中,他被人们称为“孤胆英雄”。
那天,刘瑞林和刘爱民演了一出成功的“双簧”。刘爱民有意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让刘瑞林冲过旱桥,摸进了敌人的碉堡里。
糊涂的敌人还以为是自己人进来了——也难怪,他故意穿了一身不像解放军、也不像国民党军的军装。当然,如果认真对待,也不会把他当成国民党兵。总之,碉堡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对刘瑞林起疑心,这就使他在比较宽松的气氛中侦察了碉堡里的情况,大略地安排了一下自己的打算。
他想给他们来个将错就错,狠狠地捞一把。但还没等他行动,一个敌人就发现了他。那个家伙看出了些微小异样:是共军!
不可理解的是,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大喊一声?他只需喊一声“有人”,根本不必说这人是共军,还是什么别的“军”。恐怕就不会有后面一段精采的故事了。他没有喊。
就在他拉开枪栓,准备射击的时候,枪声响了——当然不会是他手中的枪了。死了!打枪的是刘瑞林。
更不能理解:这一枪还是没有把敌人震醒。敌人仍然在碉堡里自得其乐,有的玩军棋,有的争抢女人照片,有的哼着小调……响枪对他们来说一点儿也不奇怪。这儿每时每刻都有枪声。
刘瑞林跑过去,站在了先前那个敌人躲藏的暗角里。敌人看不见他,他可以看得见敌人。他端着枪,上好刺刀,瞅准一个捅倒一个,神不知鬼不觉。
接连死了几个,敌人还没有发现。
这时候,刘爱民仍在外面配合着刘瑞林的行动,他不断地用枪声骚扰敌人,吸引值班敌人的注意力。
当然,刘瑞林必定要被敌人发现的。
不过一切都成为马后炮了。当敌人发觉自己的营垒出现了个不伦不类的角色时,刘瑞林已经把外围的敌人收拾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下这一堆,大约有10人左右,不知是在下象棋还是在打麻将,玩得正兴。
刘瑞林突然闯出来举着枪:“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了,老老实实举起手来!”
他胜利了。一个人把碉堡里全部的敌人击毙或者活捉。后来有人给他清点过敌人的“死头”和“活头”:20多个!
刘瑞林没有笑。久久,他才说了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我不信。也许,我在下次战斗中会牺牲。如果真有这回事,你们别难过,也转告我的母亲不要难过。只请求同志们在我的坟头栽一棵柳树。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柳树。”
后来,上级授予他“旱桥尖兵”称号。刘瑞林说:“我谈不上是英雄。有一点我不能昧良心:没有刘爱民,我收拾不了那么多的敌人。我的功劳应该分给他一半,最少是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