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嗒,滴嗒,滴嗒……”
粟裕站在屋檐下。
“滴嗒——”似掉下一粒琉璃子儿,在他的面前砸得粉碎。那滴水声竟变得这般沉重,一下一下,如一只巨兽一脚一声轰响地向他步步逼近……
不是巨兽,是战争之神的警喻,是不可抗拒的节令,是稍纵即逝的战机。
粟裕回到屋子里,捏着刚剃了胡子的下巴,好一阵沉思。
包围杜聿明集团已经二十多天了。就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已有数万名国民党官兵忍受不了包围圈里的饥寒,爬出来向解放军投诚,连副师长都出来了。粟裕如果愿意,可以硬是不做攻击,将杜聿明集团彻底围垮围灭。但是,现在气候转晴了,屋檐上滴下来的雪水使他心头怦然一动。他此刻想到了另一次重大的战役。淮海战役结束后,无疑要渡江作战。渡江的时间最晚不能超过4月底。4月底以后江水暴涨,江面将大大增宽,不知会增加多少伤亡,情势如何发展实难预料。
粟裕将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在会议桌前坐下,和张震草拟电文,报告中央军委毛泽东以及总前委邓小平同志,要求立即对杜聿明集团发起总攻,迅速结束淮海战役,使部队早日休整,以便实现中央军委和总前委的战略意图,在4月底之前完成渡江战役,打到江南去。
这时,华北傅作义集团已被分割包围于北平、天津、塘沽,歼灭杜聿明已不再影响华北战场的态势。因此,毛泽东、邓小平均立即回电,同意发起总攻。当时,刘伯承、陈毅都已去了西柏坡,总前委由邓小平坐镇,他一面组织中野部队休整,一面做好了对付蚌埠、怀远之敌北援的兵力部署,又将中野第一、二、四、六纵队配置于涡阳、蒙城一线,作为淮海战场的总预备队,随时准备围歼可能突围逃窜之敌,以便让华野放开手脚,全力进行攻击。
时间非常凑巧:发起攻歼黄伯韬第七兵团的战斗是11月6日;发起总攻黄维第十二兵团的战斗是12月6日;这天,1949年1月6日,围歼杜聿明集团的战斗开始了。
15时30分,陈官庄地区淹没在解放军强大的炮火之中。
中野战士成功使用的“飞雷”已在华野推广。这种“新式武器”所到之处,天崩地裂,人形犹在,却五内俱碎。
杜聿明集团的第一道防线很快被摧毁。
至9日上午,陈官庄已如剥掉了芦叶的粽子,赤裸裸地放在了解放军的盘子里。
杜聿明的告急电报一份一份地摆在蒋介石的办公桌上。
蒋介石的衰颜又加深了,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凸突出来,嘴角的括弧纹一条条地深凹下去,显得额角更高,下巴更长。苍白的脸上翻滚着灰色的云雾,一个个老年斑不知不觉地猛跳了出来,挥舞着黑色的旗帜。
蒋介石此刻彻底绝望了。他现在唯一恐惧的是杜聿明的全体将士不能坚持到最后。他对战场的失败已无动于衷,但对心理挫伤却耿耿于怀。只要杜聿明全体将士战斗到了最后一分一秒,哪怕是全军覆灭,他在精神上似乎也大获全胜了。
他拿起电话,对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说:“光亭那里十万火急,你应以最大的限度全力支援!”
王叔铭丢下话筒,直奔机场。披挂整齐后,率领轰炸机群直飞陈官庄上空。
“光亭兄,我来了!”王叔铭和杜聿明沟通了地空电台。
“谢谢你,老同学!”杜聿明已经心力交瘁,喘息着说,“炸,炸,炸……”
轰炸机群连续轰炸、扫射。
这一天,南京报纸说出动了100架飞机。
共产党的报纸说,他们吹牛,只出动了100架次。
威力最大的是前些时从美国运来的毒气弹。就像给沸水里羼了一瓢凉水,它丢在哪里,哪里就立即平静下来。从一线阵地到解放军的后方村庄,一路丢过去,炸出一条宽大的没有声息的死亡河谷。可是,国民党军如果从这条“河谷”涌出,两边的解放军又会如群山倒压下来,坚固地封住出口,填平“河谷”。
9日黄昏,粟裕下达总攻击命令。
杜聿明集团的总崩溃开始了。
9日,王叔铭亲自飞到陈官庄上空,告诉杜聿明南京将于今明两日出动上百架飞机突击轰炸,掩护杜聿明突围。下午,敌机在狂轰滥炸中,向陈官庄西北解放军结合部接连投掷毒气弹,邱清泉兵团一部乘势向西抢占了左砦等三四个村庄。解放军很快做好防毒准备,阻击部队戴上缴获的防毒面具继续战斗。打到夜幕降临时,邱清泉兵团建制亦已混乱,无力再战。邱清泉打电话向第七十二军讨1个团守卫兵团司令部都未能如愿,只得丢下机关人员,带着1个连跑到陈庄的第五军司令部栖身暂避。杜聿明也把指挥所和坦克部队交给副参谋长文强,令其自行突围。前进指挥所外,各种机密文件撕成碎片,临风散开,杜聿明见了也不管,一头钻进了第五军司令部。各部队见总司令走了,大失所望,谁还听从指挥,尽成鸟兽逃散,许多部队自溃而亡。杜聿明、邱清泉来到第五军司令部,解放军炮火紧跟着延伸到陈庄。第五军军长当着总司令的面大发牢骚:
“打了40天,庄里从来没有挨过炮。兵团部一来,共军的炮弹也来了!”
晚饭后,李弥也跑到陈庄,向杜聿明请示机宜。然而,到了这步田地,杜聿明还有什么机宜可示呢?大家坐在掩蔽部内默默相对,“满腔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李弥见杜老总没有主意,自己也不愿依附邱清泉,便告辞出去。外面的夜色好不壮观!天空被战火映得通红,四下均是浓烟滚滚,炮声、机枪声、手榴弹声一阵紧似一阵,各种曳光弹如无数流星,在阵地上空飞来飞去。李弥伤感地大叫一声:
“炒豆子的时候到了,我早就知道有今天!”
杜聿明在掩蔽部里对邱清泉等人说:
“今晚谁也不要睡了,辛苦一点儿作好准备,明天一定要突出去。”
邱清泉却不听杜聿明的话,坚持要在当夜突围,他气呼呼地说:
“乘部队还没打光,今晚就走吧,白天突围根本不可能,空军支援顶个屁用!”
第五军军长熊笑三在一边添油加醋地说:
“现在突围比坐着等死好,我们在战争中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统也没有理由责怪总司令。”
邱清泉无限感慨地议论:
“还是他妈的欧洲人打仗最好,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降,不像我们中国人,明知打不了啦也非在这儿硬挺着。”
杜聿明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大声斥责邱、熊二人:
“你们突吧,我就是不突!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等到天亮后再说!”
熊笑三有些愤愤不平地出去了,不一会儿陈庄内外机枪大作、炮声震天。熊笑三跑回来对杜聿明说:
“总司令!共军打到司令部来了,是走是降,快下决心吧!”
说着还撕块白布拿在手里乱晃。
杜聿明早已听出枪炮声是一边响,知道是熊笑三在捣鬼,气得差点儿没晕过去。他沉默了很久,抬起左手,看时针已经指出零点,才命令邱清泉通知各部队分头突围,同时给蒋介石拍去最后一份电报:
“部队已混乱,无法坚持到天明,只好于此时分头突围。”
粟裕下达了总攻击的命令,但已没有了总攻击的战斗。杜聿明集团兵败如山倒,20万部队被潮水般卷来的解放军官兵冲击得一片混乱。没有多少枪炮声,就听“缴枪不杀!”“优待俘虏!”一阵阵吼叫声此起彼伏,八方呼应。国民党官兵们就好像一大群鱼,在一个快要干涸的小水塘里乱蹦乱跳。
全是人,人山人海,踢踢碰碰。在“缴枪不杀”的吼叫声中,不时发出这样的高声对话:“到哪里缴枪呀?”
“在这里!”
“往哪里集合呀?”
“在这里!”
一阵阵丢枪的钢铁碰击之声,一群群灰色的队伍拥来拥去。
“我这里有5挺重机枪哩!”一个声音在喊,“请拿1个馒头来!”
俘虏们饿坏了,集合站队时,都不要行李,却每个人怀里抱着一个烧水煮饭熏得黑乎乎的钢盔,准备装吃的。
解放军战士冲着每个掩蔽口喊:“缴枪不杀!”
里面不时传出女人们的声音:“我们女人没有枪呀!”
“出来集合吧!”
“哟,现在可见天日啦!”
满阵地是俘虏,满阵地是武器。解放军战士根据自己的爱好,有的收集武器,有的收集俘虏。收集武器的,一会儿就堆起一座小山;收集俘虏的,一招呼就一大群。
天大亮的时候,只有周楼、刘集方向还有战斗。在陈官庄核心阵地以及杜聿明指挥部,人们像赶集似的吆喝着,到处都是卡车、吉普车、炮车、水陆两用汽车、坦克、装甲车、救护车、通讯车……最出众的是那架郭一予没福气坐的飞机,受了伤,躺在那里,让战士们看了很稀奇。
周楼那里的战斗还很激烈。这个八百多户人家的庄圩里里外外3道圩墙,工事坚固。而且,兵团司令官李弥躲在这里,想坚持到天黑后化装逃出。九军三师少将师长周藩一眼负伤,鼻子上也中了流弹,满头纱布,还临阵指挥,颇为坚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