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淮海决战
45898600000028

第28章 新保安陷入孤城

傅作义每调遣一次部队,都觉得胜利距自己近了一步。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在他的办公室——中南海居仁堂里,从早到晚忙忙碌碌、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别人没有发现、也不会发现他心里已经燃起了大火,慌慌的,烧得他很灼痛——他的分散在400公里平、津、张、新线上的部队,正处在欲逃无路、欲战不能的境地。

这是1948年12月中旬的末尾几天。

解放军东北、华北两个野战军已经在平津战场上完成了一幅精彩的“作品”:把傅作义所部斩为数段,分别合围于张家口、新保安、北平、天津等相互不联系的地域内。

至此,华北国民党军的前途只有两个:不是向人民解放军投降,便是被人民解放军歼灭。除此,还会有第三条路么?

中国有句俗话:“一根绳上拴两只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傅作义伤脑筋的就是自己将与蒋系主力一同覆灭。

西柏坡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在散步。他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突然站立不动,对着遥远的地方眺望。毛泽东在熬夜,起草发往平津战场上的电报,部署作战方案,规划着攻击敌人的顺序:

第一塘沽区,第二新保安区,第三唐山区,第四天津、张家口两区,最后北平区……

毛泽东说:“哪里捏得傅作义腰筋疼,我们就在哪里攻克。只要把塘沽、新保安两点上敌人的威风敲掉,我们这盘棋就走活了,傅作义不得不交出老帅!”

听到这话的是周恩来,还有朱德。他们没有笑,仿佛有所思忖,同时点了点头。

毛泽东这番话用电报传到平津前线就变成了八个字:“先打两头,后取中间”。

从兵团司令、纵队司令到每个战士都明白领袖走这步棋的核心用意在于:逼和。敲掉了两头,中间的北平和平解放的可能性就大大加强。现在,必须尽快地把固守新保安的三十五军歼灭掉。它是傅作义军事上的一根精神支柱,不捅掉它,傅作义就不会瘫痪。

为此,中央军委火速做出决定,命令华北第二兵团杨得志的部队担任攻歼三十五军的任务,在最短的时间里以最佳的效果完成构想。同时,考虑到在攻歼三十五军时,张家口守敌有极大可能突围逃跑,所以责令东北四纵队全部开往张家口,由华北第三兵团杨成武统一指挥,防敌西逃。

这天,杨得志司令员醒得格外早,他把罗瑞卿政委也喊了起来。

杨得志:“在攻打新保安之前,咱们是不是琢磨琢磨给郭景云送点儿什么礼物?”

罗瑞卿:“看来你已经成竹在胸了。”

杨得志笑笑,拽着罗瑞卿进了屋子,桌面上摆着一份“紧急劝降书”。

在解放军对新保安发起总攻的前三天,三十五军官兵接到了这份不寻常的“礼物”——杨得志司令员和罗瑞卿政委发来的紧急劝降书。似乎整个新保安都在默读它——

郭景云军长暨三十五军全体官兵:

你们被包围在新保安孤城,粮、弹两缺,援兵无望,完全陷于绝境,等待着被歼的命运。

傅作义既然救不了一〇四军、十六军和一〇五军,又怎能救得了你们?既然保不了北平、天津,又怎能保得了新保安、张家口?因此,你们不要想任何增援,你们不就是因为增援张家口而陷入重围的吗?一〇四军、十六军不就是因为增援你们而被歼灭了吗?你们也不要幻想侥幸突围出去,本军对你们包围得像铁桶一样,而且东至北平,西至张家口沿途到处都是解放军,不要说你们没有长着翅膀,就是你们长着翅膀也是飞不出去的。你们更不要幻想你们所筑的那点儿工事能够固守,请问新保安的工事,比之石家庄、临汾、保定等处的工事如何?更不要说济南、锦州、长春、沈阳、洛阳、开封、郑州、徐州等等地方了。本军以压倒优势的火力,只要向你们集中轰击几个小时,或者更多一点儿时间,立刻就会使你们全军覆灭。

本军为顾念两万多人不做无谓牺牲起见,特向你们建议:立即向本军缴械投降,学长春郑洞国、新七军的榜样,本军当保证你们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和你们随身携带财物不被没收。本军所要求你们的,只要投降时不破坏武器,不破坏汽车和所有军事资财,不损坏全部文件等。如果你们敢于拒绝本军这一忠告,本军就将向你们发起攻击,并迅速干净全部地消灭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此紧要关头,谅你们中当不乏聪明的人。时间不会太多地等待你们了,何去何从快快抉择。如愿接受本军建议,当即派负责代表出城,到本军司令部谈判。

一份劝降书能把新保安捣鼓乱?郭景云不以为然。

但是,实实在在的情况是:就在接到这份“礼物”的当天,新保安倾斜了——大战前的倾斜。于是,跟着劝降书,城外解放军的大炮渐渐地抬起了头。

郭景云这时候还在进退两难。

傅作义又来急电。郭景云大汗淋漓,立坐不宁。唉!这个捉摸不定的总司令和这个捉摸不定的总司令的电令——

12月19日,傅作义给郭景云下令:“你们要忍痛烧掉400辆汽车,以便进行轻装突围。”总司令想得周全,郭景云准备照办。

毁车的大火还没有点燃,傅作义的第二道电令传来:留下两个连队看汽车,其余人马步行突围。看来,老头子心疼这份家当。他想保人,也想保车。郭景云理解。照办。

三十五军整装待命,随时准备冲出新保安。

12月20日夜,傅作义的第三道命令传来:

“决定明晨派30架飞机前往新保安,空投150吨弹药和给养……本部对于解新保安之围,已有了妥善办法。”又不走了!

看来这回总司令是下了最后决心,不会再变了。不过,郭景云毕竟“上当”够多了。他对这个“空投”和“妥善”持怀疑态度。

21日清晨,新保安全城静悄悄等着傅作义派来的飞机空投。

没有飞机的影子。

郭景云又等到上午,还是不见飞机来。

下午,静静的蓝天上只有几朵悠闲的白云飘游。

“日他娘个臭屁!”郭景云第一次对他心中的偶像骂出脏话。

傅作义大概不会责怪郭景云的粗野。因为他比郭景云还要焦急。

当然,飞机最后还是来了。什么时候来的,郭景云却不知道。因为此时解放军已经发起了对新保安的总攻,在那隆隆的炮声中,飞机的声音怎能不显得微弱?

从12月21日下午开始,华北第二兵团开始肃清城郊外围之敌。

二兵团先是以150门大炮掩护部队强攻新保安东关。仅5分钟,在这四千余平方米的地段上就落了五千多发炮弹。

在杨得志宣布总攻开始后,炮弹一撞新保安城墙,三十五军的官兵就叫起来:不得了啦!共军有了现代化武器了!

确实,解放军的炮声很厉害,与往常有点儿不一样。是新式武器吗?这完全是郭景云和他的部属对这些迫击炮的恐惧和错觉。还是那些老掉了牙的、从解放战争一开始就从国民党军队手中缴获来的迫击炮。华北军区第二兵团四纵队把它们编成了“重型炮队”。正是这支“重型炮队”在总攻的命令下达后用“轰轰隆隆”的吼声吞没了所有的声音,把新保安抬了起来。

于是,郭景云和他的手下人马大惑不解,连连惊叹。

“重型炮队”的诞生,是司令员曾思玉创造的绝招。

三十五军被包围在新保安后,曾思玉的四纵队被作为攻城部队主力之一。

“打新保安没有炮不行。眼下,没有兵工厂,即使有,现造也来不及。还是就地取材,搞个‘重炮部队’吧。”

什么“重炮部队”?哪儿有呀!

曾思玉笑了。

原来,他是要把纵队各团的迫击炮连集中起来,编成营、团,并配发数门山野炮。他的智慧在于:把一家一户的“单干”合成力量雄厚的拳头。

“重型炮队”轰开了东城门,一个巴掌就把郭景云给扇懵了。三十三团趁着浓浓弥漫的烟雾扑向城门。

敌人拼命顽抗。他们用火力网封锁解放军前进的道路。

三十三团团长张怀瑞发出命令:“分路前进!”部队随即分成若干小分队,躲过敌人的火力,深入到了地堡群中。冲进地堡群里的战士们就等于站在了敌人的脖根下,敌人虽然有枪,也有手榴弹,却无法还击。很快,地堡群中的守敌被全部歼灭。拔掉了一颗暗钉,为攻城部队扫清了道路。

担任主攻东城门的二十八团火速冲了上去。

“炮队”进行掩护,对东城门实施毁灭性的轰击。

后续部队二十二团、二十九团、三十团……都上去了,最后是三十三团。本来三十三团是走在最前面为纵队开路的,现在路通了,张怀瑞要带领他的团在最后面压阵。如果还有冒出来的敌人阻击,他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收拾掉。

防守东门的是三十五军二六七师的一个团,团长叫李上九。这个团在以前曾与解放军有过几次交战,伤亡惨重,战斗力大减。用李上九自己的话说就是“老子吃东西牙根都没得劲儿了”。他不是四川人,却学会了川腔。现在他这个团的不少兵员是刚补进的,他们被抓来时弃儿舍女,带着严重的思乡情绪。

解放军闪电般的快速冲锋一下子就把李上九的团队给杀蔫了。冲杀的部队像洪流一样涌向东门。

当然,李上九是不会示弱的。他耷拉下的脑壳又仰起来。无论如何都要死守东门,掉脑袋也得守住。“给我堵上!”当东门被轰开了个缺口后,他下了这样的死命令。守敌马上用装着沙石的麻袋把城墙的缺口堵上了。他们的动作快极了,平时从来没有这般利索。

“再摧毁它!”解放军针锋相对。重炮连发,又打开了两个缺口。

“给我再堵上!”李上九还是下死命令。装着沙石的麻袋有的是。

炮声不断。

“堵!没有麻袋用人也得堵上!”李上九急疯了。他明白,如果共军从此开了口,有他李上九好看的。

东城门终于被“重炮”彻底轰垮。整个城门楼在一声天崩地裂中哗然倒塌。城门洞底下地堡中的守兵全部被压了进去。

城楼上飘起了一面红旗。张怀瑞站在城下,仰望着红旗。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许笑容被那满脸的烟灰掩遮了。

进城的队伍像潮水。

队伍逼近了钟鼓楼。郭景云就坐在钟鼓楼附近的指挥部里。

有人进来报告:“共军从东城破门进来了!”

他从转椅上站起来,怒目瞪着来人:“你再讲一遍!”

谁还敢说话?

郭景云马上想到了李上九。许久,他才说:“是李上九害了我!”

李上九很冤。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巴不得用自己的身体堵住被共军炸开的城墙缺口。他是铁了心要保新保安。为什么郭景云不理解呢?

郭景云命令:“枪决李上九!”

总攻开始已经3个小时。

担任攻克西门的主力部队仍在城外兜圈子。敌人的火力网把城门之外数百米的地方都封锁住了,很有点儿使人插上翅膀也靠近不得的凶相。

战士们从城门正西的大庙迂回到南侧的小庙,又从小庙绕到大庙,伤亡不小,可就是进不了城。

在总攻的冲锋号刚吹响时,攻克西门的战斗还是比较顺利的,城墙很快就被摧开了一个豁口。部队正要从豁口进入,突然,敌人的火力喷射而出,进路被封住。刚刚打开的豁口合拢了。

敌人事先设置在瓮城西北角内的低层火力点疯了一般地发威起来。他们是在有充分准备的基础上有目的地反扑,而攻城者遭到的完全是突如其来的打击。

从低火力点喷射出来的每一颗枪弹都在张扬着敌人跃跃欲试的神气,一阵比一阵猛烈。攻城的部队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下,进不能,退亦难。不少指战员倒在了阵地前。

郑维山司令员很快得到了部队受阻的消息。他当机立断,决定组织部队从南城突破,然后向西北攻击敌人侧背,接应从正西攻城的部队。

这是一步妙棋。也是险棋。有险才有妙。军事家称它为“近而示之远”之计。计划从近处进攻,就故意装出从远处进攻的模样,诱使敌人转移兵力去防备远处,乘机从近处袭击。

接受“远攻”的部队是七旅的一个团。司令员对整装待发的指战员说:“这无疑是一个硬仗,你们要有吃大苦头的准备。就是牺牲生命,也要攻坚!”

首先组织爆破。

挑选、筛选;又挑选、又筛选;再挑选、再筛选……精悍而具有战斗力的爆破组诞生了。爆破手们一个个像黑铁塔,整整齐齐地、直挺挺地站立着。

第一次爆破。敌人的火力密密云集,爆破手根本无法接近城墙。准备退回时,牺牲了。

第二次爆破。爆破手冲上去了,炸药包也拉响了。可是敌工事只被啃掉了一个角。这家伙太坚硬。

第三次爆破。敌人的火力加倍地向阵地上倾泻,爆破手连头都不敢抬。

司令员预测得对,确实是一场罕见的硬仗。郭景云苦心经营的工事在这关键时刻给他争了气。

郑维山在指挥所里心急如焚。这步棋怎么走下去?兵力薄弱,寡不敌众。需要援兵!兵团从兄弟纵队调来1个团,赶到了南城外,归郑维山指挥。

郑维山想:“远攻”没错。问题是这样硬撬敌人是行不通的。炸药包虽然是威力很强的杀敌武器,可是当你把它搁放在不适于发挥它作用的地段时,就等于一个好玩的彩色气球。

他决定:爬梯攻城。绕过敌人的工事,骑在城墙上打敌人。

一条条云梯从城墙上甩下,这是一条条空中的路。绳子在摇晃,道路在变短。虽然有些战士从“路”上倒了下去,但是更多的战士登上了城墙。一站在城上,就等于站在了敌人的肩膀上,等于钻进了敌人的耳朵里,敌人再有能耐也奈何不得了。

城根下的工事里依旧在吐着火舌。

战士们在城墙上看到,城里城外,街头巷尾,房顶墙角,院落场边……到处是敌人的工事,碉堡连着碉堡,地道接着地道。

城里,好几处地方在起大火。

敌人发现了攻上城墙的战士,城内好些工事里的敌人拼命向城头射击。

战士们上房下屋,穿墙破壁,逐院争夺,包抄敌人。他们由里向外地摧毁着敌人的工事。

向西门逼近。西门的守敌还在封锁、拦截城外的解放军。瓮城暗角里的低火力点仍在得意忘形地吐着火舌。

1个小分队从里面偷袭西门。当然,敌人还是发现了,便回转身集中火力报复。好啦!目的达到。

西门外的攻城部队乘虚而入。西门攻破。

指挥所里,郑维山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一个严肃的指挥员的笑容并不是一两次胜利就可以换来的。郑维山明白,攻打新保安的战斗现在刚刚开始,破门之后的纵深战会更残酷。这是毫无异议的。战场上的路,通往胜利彼岸的路,往往不是越走越短,而是越走越长。

攻城之前,每个部队照例要从侦察员手里领取一张“战地活地图”——侦察员详细地告诉你郭景云在新保安的苦心经营:兵力的部署、工事的构筑以及城里老百姓的集散情况,甚至连哪条小巷口有个厕所,他都会绘声绘色地给你描绘出来。

得到了这样一张“地图”,心里就会多一份安慰,对胜利会增添几成把握。就连那个厕所的细节也别以为它是多余的絮叨,战场上的关键时刻,它也许会成为进攻敌人或者躲避敌人的前出掩体。

尖刀连的指挥员不懂这个道理,他们把比厕所更重要的细节都疏忽了。

当时,团里的侦察员叮嘱他们:进城之后,大约200米处,有一家高墙深院,那黑漆门楼旁似乎藏着一个枪眼。侦察员是说“似乎”,这也是一个疏忽。但是,一个常和战争的魔鬼打交道并深知其中精奥的指挥员,他也不会用别人的疏忽来原谅自己的疏忽,而是要抓住这个蛛丝马迹去深究。

没有!这位指挥员想得太天真了:既然是“似乎”嘛,就不一定确有其事。一切祸根都源于他的错误判断,他的麻木。

尖刀连开始攻城。势如破竹,几乎是没有打几枪就攻进了城。

指挥员挽了挽袖子,显出几分得意,一挥手,命令部队大踏步打纵深。然而,顺中有逆。正在尖刀连节节推进之时,身后起火——侧旁一个火力点揭屁股轰击,来势很猛,而且非常突然,防都没法防。已经有几个战士牺牲。

战士们愕然,哪里冒出来这股邪火?唯有指挥员心里清亮,因为他望见了一座黑漆门楼,火力点正是在那个地方。他想起了侦察员对自己的提醒。指挥员马上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就地散开,先藏身,再想对策。

黑漆门楼旁果然是敌人的一个暗堡。里面有5个敌兵,死守着一门山炮,有的填弹,有的发射,拼命地冲着刚刚走过去的队伍轰击。虽然他们是劣势,但是由于攻其不备与出其不意,所以使尖刀连一时慌慌乱乱,失掉了主心骨。

其实,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个程序:打纵深之前先把黑漆门楼旁的“暗钉”扫掉,再挥戈前进,长驱直入。

几个战士摸上去准备炸掉暗堡,被敌人的枪弹打倒了。混蛋!指挥员粗鲁地骂道,一股热血直冲他的脑门。奇怪的是,这热血又很快变得冰冰凉凉。他很后悔,为什么像放过泥鳅一样,使这个“黑漆门楼”从自己的手里溜走。

混蛋!他的粗鲁话今天说得太多了。听不出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他不会骂别人的。据战士们讲,他们这位首长平时爱兵观念很强。他说过,每个战士都是他的小弟弟。

山炮还在叫嚣。指挥员从倒塌房屋的残垣中站起来:攻!给我打掉它!

他的手臂像一把劈天而下的利剑,直直地戳向黑漆门楼。一发子弹从他头顶呼啸而过,他竟然连头也没有低。他像一尊路标,战火中的路标。

多少个黑洞洞的枪口、炮口对准了黑漆门楼。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不容任何人犹豫,不许任何人观望。

爆炸了!沉重而响亮的爆炸。像要把大地崩裂开来似的,摧枯拉朽似的轰响把那门楼以及暗堡和里面活着的或死了的人一齐掷到天空,又很快地摔到地上,摔成了粉碎,一块一块的残片飘落。

这才是报复!任何阻挡也抵御不住从战士们心坎里突发出的报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