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刚刚建都大都时,天下初定,在各大都城、军事要塞均驻有重兵。小小的洛城因地处交通要塞,竟驻扎了五千兵马。洛城守备是个蒙古人,名叫额尔图。由于近期没有战事,额尔图经常带着亲兵到乡间打猎。洛城地处平原,本无猎可打,他们就将弓箭对准了老百姓家养的牛羊,所到之处,弄得尘烟滚滚,鸡飞狗跳,百姓稍有不满,轻则遭鞭打,重则丧命。这还不算,他还选了几个水草丰盛之地,强圈为牧场。初时,还有老百姓去县衙门击鼓鸣冤。但守备是五品官员,身为七品的知县哪里节制得了,只能推脱敷衍。久之,百姓心寒了,也就无人再告。
额尔图用搜刮的民财在他的“牧场”旁建起了一座豪华的庄园,并请洛城县衙的师爷程路给取了个名字:福寿园。这个程路是汉人,他非常想巴结额尔图,就顺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请当地的著名书法家谭士君题写门匾,以壮门面。
谭士君是洛城最有成就的书法家,他的书法广泛临学古人,早年从颜真卿入手,后改学虞世南,又学钟繇、王羲之,并汲取李邕、徐浩、杨凝式、米芾等各家之长,使他的书法综合了晋、唐、宋、元各家的书风,融会贯通,自成一体,笔画圆劲秀逸,平淡古朴。元初书坛三大家之一赵孟,提倡书法“专以古人为法”,对谭士君非常欣赏,以“书苑奇才”四字题赠之。
谭士君的字好求,街坊邻居,平常百姓,或家有红白喜事、或要乔迁新居、或是门市开张,每求必应,且分文不取。
谭士君的字也难求。凡为富为仁的奸商或贪赃枉法的官吏或不孝敬父母的逆子,无论出多么高的价码,也一概婉拒,绝无回旋的余地。
额尔图本来对汉人的这些东西不太喜欢,但他多年来南北争战忙活惯了,闲下来就难受。所以,他做这些事情也有打发时间的意思。他在程路的带领下,备了厚礼,来谭士君家求字。
须发皆白的谭士君在客厅接待了他们,但态度非常冷漠。当额尔图说明来意后,谭士君吓得头发胡子乱颤,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说,草民的一些粗陋文字,怎敢在守备大人的府上献丑?
额尔图信以为真,就不满地拿着一双牛眼瞪程路。程路赶紧凑上来,趴在他耳朵边上说,大人不可相信他的话,他这是推辞呢,不想给你写。
额尔图刷地抽出了腰刀,压在了谭士君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散发出逼人的寒气。
谭士君面不改色。
程路慌了,这件事是他引起来的,如果真的让额尔图杀了谭士君,他落个“汉奸”的骂名不说,额尔图栽了面子,也不会放过他的。程路就抱住了额尔图的胳膊说,守备大人,我们还是从长计议……他又趴在额尔图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额尔图哈哈大笑着将腰刀入鞘,然后大喝一声,来人,把这一家大小人等,全部请到咱们军营!
在一片哭叫声中,谭士君一家大小十六口,全被带走了。
最后走的是程路,他对谭士君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谭先生,我请求守备大人给您留了面子,没有让您镣铐加身,也让您好好准备一下。明日是黄道吉日,辰时为吉时,辰时之前,在下会在门外恭候,您留下墨宝,守备大人马上放你一家老小,否则,以通匪论处,全部斩首。
谭府的灯整整亮了一夜。
第二天,卯时三刻,谭士君左手提一小桶研好的墨,右手擎一支大号毛笔,站在了额尔图的庄园门前。程路早已经等在了那里,忙令守门的兵丁通报额尔图,自己辑着双手迎了上来。
谭士君看也不看程路,冷着脸问,匾呢?
片刻之后,有人将长一丈、宽三尺的红木门匾抬了过来,放在了门前的空地上。
额尔图得意洋洋地站在门口,揶揄道,谭先生,先到屋里喝一碗茶吧?
谭士君冷冷地说,你的茶我可喝不起,只求你快将我的家人放了。
放心放心,咱额尔图虽然没喝过你们汉人的墨水水,但信义还是讲的,你把活儿弄利索了,立马放人,哈哈……
谭士君要了一只陶碗,将桶内的墨水倒入,然后,他把大笔放入碗内,慢慢晃动着笔杆,双眼便盯紧了那匾。
周围已经站满了人,有额尔图的请来的文人墨客,还有他的下属、家人,人们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谭士君。
谭士君轻轻将大笔提起,那碗里就干净了,没有一滴墨水。那支吸了墨的大笔,饱满得像要随时滴下墨来,但是,却不曾有一滴落下。
谭士君重提轻落,那只沉重的大笔一落到木匾上,就笔走龙蛇、轻盈欲飞了,“福寿园”三个大字眨眼间就落在了匾上,笔势雄浑,粗犷苍劲。谭士君从怀里掏出印章时,人们才回过神来,齐声叫好。就连不懂书法的额尔图,也从中看出了不凡的气势,连声叫好。
额尔图上前拉住谭士君道,谭先生,今天是咱府上大庆,就留下来喝一杯吧。言辞已极为恳切。
谭士君一言不发地看着额尔图。
额尔图拍了拍脑门说,忘了忘了,来人,快把谭先生的家人放了。
谭士君一家老小被放了出来。额尔图见谭士君执意要走,也就不再挽留。
谭士君早就备了两辆马车,在不远处停着,待家人都上了车,对马夫说,快走,越快越好!
中午,火辣辣的日头火一般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额尔图门上那块刚刚挂上去的大匾。守门的兵丁倚在门框上打盹,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硫磺和火硝的味儿,睁眼一看,门上那块大匾轻烟弥漫,接着窜起一溜火星,火就烧了起来。
当额尔图闻讯赶来时,门匾已经快烧完了,引着了屋檐顶上的椽子,忙命人救火,天气正干燥炎热,哪救得及,火借风势,很快漫过整个门楼子,蔓延到所有的房屋上,整个庄园陷在了一片火海中,女人们尖叫着纷纷从屋里逃了出来,有些衣不蔽体,十分狼狈。
额尔图明白着了谭士君的道儿,差人去抓时,谭府早已人去屋空。额尔图惊怒交加,一刀剁了那个程路,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从此,谭士君不知去向。
(《短小说》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