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康权吃着自以为是的胃疼药,到网通公司找了一个朋友,费了一番好复杂的手续,把弟弟康炳那天打来的电话定位在了河南开封市。他想不明白,弟弟为什么会跑到河南去,在那里又能做啥的事情?为啥不敢给家里报地名呢?难道说……。抱着一堆的疑问,康权当时也没急着给父母说。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感到浑身酸软,大冒冷汗,腹痛如割,肠胃更是火烧火燎。
康权好容易挪回家里,上楼费了很大的劲,回到屋里时,人已经坚持不住了,扎挣着喝了一杯热开水,躺在床上歇着,想凭了男人的毅力把这种虚脱伴着胸腔巨痛的痛苦熬过去。然而这一回他没能如愿,病痛让他浑身如发疟疾一般打着摆子,牙关紧咬,盗汗如雨,忍不住在床上打起滚来,只是拚命咬着被褥,没让呻吟之声出口。实在坚持不住了,他才给陶玉打了电话。
陶玉回到家里,被男人的情形给吓坏了,忙给康梅打了电话,又想着送人到医院。康权站不起来,眼睛开始翻白,嘴唇咬得流出了血水。情急之下,陶玉打了120急救电话,十多分钟后来了一辆救护车。
到了医院一检查,康权原来以为饮酒过量引发的胃痛,其实是胆囊发炎后的一种疼痛错觉。医生批评他治疗不极时,说病情已经转入了严重阶段,必须住进重病病房,接受严密监护。康权认为没那么严重,坚持不进去,无奈陶玉做主,他只好服从。接下来自然又是挂吊瓶输液,又是打针吃药,还有时不时的拍照复查。
两天后,康权由危而安,转到了一般病房中治疗护理。妹妹康梅来过了几次,和嫂子陶玉合力照顾这个在她眼里多少有点窝囊的大哥。明显缓解了疼痛的康权,只能躺在病床上看着妹妹接替了陶玉,为自己又是削苹果,又是热牛奶的忙碌。他回想起那天病痛来时的惨样,这时才觉得心有几分余悸,在心里喟叹生命的脆弱,又庆幸现在医学的发达,要是过去,自己这种急症,保不定就让人活活的疼死了。
康权说:“二梅,哥好多了,你尽管放心去上班吧。”康梅说:“我们单位没事,去了也是一帮人闲说。”康权知道妹夫近日不在家,坚持让她回去照顾娃娃。康梅说娃娃有人照顾呢,反过来批评说:“哥,不是我说你,人要是自己都不心疼自己,那是谁也帮不了你的。”康权说:“这回是个意外,我以为是胃疼的老毛病,所以没当回事。”康梅说:“你身上的毛病还多呢,人家大夫说,要是不好好的调理,迟早还要出问题。大夫还让你以后最好不要喝酒了。说这次的毛病,其实就是酒精过量引起的。”康权苦笑说:“哥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的呢,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你要说喝酒,那也是哥有时候心里麻烦,跟几个朋友一起放松一下罢了。”
兄妹俩这种交谈已经多年没有过了,他们由自己身边的事说开,慢慢转到了家里年事日高的父母,和外出不归的康炳,还有那个被弟媳控制不让见爷爷奶奶的侄儿子的事。康权说的语重心肠,康梅是个大心人,快言快语,把大哥认为复杂的事情,都简单化为很容易就能解决好的。
康权说:“二梅,你心上不挂事的性格很好,人活得不累。可哥就不行了。就说咱爸咱妈两人,常闹出些矛盾来,你不管可以,哥不管能行吗?哥每个星期都要回去一趟,做家务是一方面,主要是协调他们的关系,有时还要协调家里跟邻里的关系。”康梅说:“我咋没发现你说的矛盾?”康权说:“不了说你粗心,咱妈现在明着欺负咱爸呢,你看不出来?”康梅说:“咱爸咱妈一辈子不就那样嘛。”康权说:“问题是现在,妈比过去更不讲理了。当然了,这跟她的病有关系。可是,咱爸受的委屈,别人不去理解可以,咱们当儿女的不理解那就不对了。”康梅说:“我完了回去,好好说妈一顿,她有时就是有点过份。”康权摇头说:“不是有时,是经常性的。不过,你不能说。”
说了半天,康权对康梅说:“哥现在身体不济了,大姐和你康炳又不在跟前,以后你要多回家里走走,帮哥多少解脱一下行吧。”康梅有点委屈地说:“我也经常回去的呀!”康权说:“哥不是说你不回去,是哥实在太累了,有时真有点力不从心。”康梅说了实话:“其实,哥,我有时候歉回家太麻烦了。不过以后我常回去就是了。”康权的额上又泌出了汗水,问康梅要了毛巾,边擦拭边说:“哥一直认为,父母健在,儿女行孝是一种很幸福的事情。”康梅说:“这个我知道,可是,咱妈每个星期日都就爱让你回去。我回去了,她有时还骂我呢。”康权说:“那是妈骂你呢,又不是外人。你记得不,小时候,你惹出事,妈总是先骂我和康炳,对不?”康梅被大哥所说的往事甜蜜了一下,咧着嘴笑了。
那天,康梅接了个电话走了,不一会老爸提着一袋水果,来到了病房。康权从迷睡中醒来,看见了老父亲,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眼睛痴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他不明白父母怎么会知道自己住院的事,而且还直接就找到病房里来了。那一瞬间,康权想到肯定是陶玉说给老人的,心里就生出一丝不快的怨意来。
康权说:“爸,你怎么过来了,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啊?”老爸用一种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说:“你管这干甚,你病了,住院了,爸有点不放心,就过来了。”康权自知问的不对,说:“我又不是大毛病,只是一点小炎症,医生说住两天就能回去了。”父亲喃喃自语说:“小毛病就好,小毛病就好!”康权说:“我妈也知道了?”父亲说:“她我没给说。”康权疑惑地说:“那爸,你一个人咋出来的?”父亲说:“你妈睡了,我把家门都锁了,走上过来的。”康权就催父亲快点回去,说:“要不然我妈醒来,又要找你的不是了。”父亲说:“她刚吃了药,没事的。”康权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父亲的一生很悲剧,母亲是悲剧的直接导演者,个中的酸甜苦辣外人不知,身为儿女的康权是心知肚明的。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同情父亲,理解父亲,但也从没有埋怨过母亲。在康权的信念中,有句古话说的好,那便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同时,他知道自家的这出人生悲剧中,母亲自身既是一个因,同时也是一个果,并且是二者身体力行的受害者。
白发满头的父亲坐在儿子的病床前,问了儿子一些身体和治疗的情况。康权说得轻描淡写,好象刚刚经历的痛苦全都没发生过,自己也不是住在医院里,而是在这里来休息的一样。父亲毕竟是过来人,理解儿子的苦衷,听了后也装做放心的样子。康权挂着吊针不能下地,他让父亲从柜子里拿水果吃。父亲说自己肚子饱的吃不进去。康权就主动说了兄弟康炳寄身的所在。父亲听了若有所思半天不语,最后要康权再不要操心了,说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就由他去吧。
康权说:“爸,我有种预感,过不了多久,康炳自己会回来的。”父亲笑着说:“这个不省油的灯,但愿他能懂点事,早点回来就好。”康权说:“你跟我妈上回说想见见丑旦,等我好了,就去学校找他回来,或者咱们直接跟吕娥说,她说不定就同意了。”父亲心疼地皱了眉头说:“这些家里面的锁事,你就不要去想了,好好的听医生的话,把药吃上,争取早点好了比啥都当紧。”康权故做轻松地说:“爸,你放心吧,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事的。”父亲却关切地提醒说:“你今后再不能那么喝酒了。把身体喝坏了,人会遭罪受的。”康权一下子无语了。
父子俩沉默了一阵,康权想聊一聊母亲的事,看见邻床上的病友正在津津有味听他们说话呢,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他督促父亲早点回家去,也不让老人再来医院了,说自己再最多住上两天,就准备出院。父亲坚决反对,直到康权答应听大夫的话,让出院时再出院,老人才放下心来,又唠唠叨叨地叮嘱了一大堆话,才离开了医院。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康权开始见好的腹腔疼痛,又隐隐的发作起来。他知道那不是病在做怪,那是一种恨自己人生虚度,不能建树,不能给父母创造一个安享晚年的好的条件而心愧。
接下来的几天里,在对症下药的治疗下,康权的毛病好多了,几乎都感觉不到那种总以为是胃在痛的毛病了。他想出院,院方不让,单位里来看他的同事们也说不着急。大家七嘴八舌带来的消息是,等天气一上冻,单位的旧楼就要被拆倒了,新楼要到明年入了春才能动工,这样,本来就闲着无事的职工们,除了在临时租下的地方轮流上班外,大多的人都可以坐在家里挣工资,享受一个不算短的长假了。
游昆哥几个也来医院看康权,拿了一堆水果和牛奶蛋糕,还别出心裁带了两瓶子好酒,说是听一位老中医说的偏方,只要喝上点就能起到压惊和舒心的功效。这当然是玩笑之说,康权哭笑不得,骂他们几个是臭****,是借光明的名义行落井下石的阴谋。孟达就推说是游昆出的馊主意,游昆又说是姜常的创举,倪鹏和韩伟也凑进来,一时间把个病房搞得就跟在席面上一样热闹。
陶玉就来了,没有看见那两瓶酒,还给几个人剥了香蕉吃,发言人一样介绍了一下康权入院前后的情况,和闹病与喝酒之间的关系。说得孟达和游昆互相直眨鬼眼。韩伟和倪鹏比较正经,两人关切地询问了康权的病情,交流了一些饮食和锻炼与身体健康的体会。
康权突然问起了倪鹏办公司的事。倪鹏说老家的人上来过,投资正在落实,手续也正在走,只是批起来怕有困难。康权问他准备下海专心搞公司,还是说兼职当老板呢?倪鹏含而不露,说有可能是后者。康权又问他提拨升官的事,倪鹏笑了笑避而不谈。孟达听见了,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还扣了一顶大帽子,说倪鹏越来越市刽化了,而且和弟兄们离心离德。
倪鹏不服,说:“你们一个个少心没肺,更别说有什么德了,我去哪里离心离德。”又说:“你们现在一个个神出鬼没的,有好事就忘了我了。还好意思说呢。”孟达不干了,说:“哎,哎,不要说便宜话啊,是你不与我们往一起攒了,怕我们污了你的君子形象。”这种情况下,游昆就成了孟达的应声虫,说:“上一次大家聚会,好说歹说叫不动你,那可不能怨我们啊!”倪鹏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大家现在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不思谋做点事,还混甚啊!”游昆说:“求的,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好活一天算一天,有什么错。”姜常讥讽地感叹说:“完了,又一个真人堕入泥潭了。”倪鹏一急,说:“我不跟你们说了,书生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韩伟说:“连兵都不是,是土匪。”姜常用忧虑的口吻说:“醒醒吧,我的倪哥,我发现你现在的人生思路整个混乱着呢。”
康权也觉出了倪鹏的言不及意,更看见了他的到来,其实是带着重重心事的。他站在了倪鹏的立场上说:“你们几个家伙,今天是来看我呢,还是来凑热闹来了。”等哥几个不辩嘴了,才又说:“倪鹏说的对,你们呀是健康不知岁月贵,我是一病才知命重要。咱们这把年纪,其实离老已经不远了。如果谁还能抓住点机会,还有可能一酬壮志,就赶紧拚搏吧,要不然这一辈子怕就彻底的完了。”韩伟听了,附和说:“听见了吧,这是康权在病塌上的掏心窝子的悔悟之言。咱们可要深以为戒才对。”又说:“倪鹏还可以,我是越来越死心了。”孟达和游昆一脸的不屑,只是不再说话了。
医院的大夫过来了,对几个人的喧哗很有意见,要他们尽快离开病房。同室的一个病人家属,早就侧目以示,面含温色了。还有几个病友,则竖着耳朵在听热闹呢。康权目光一扫,忙提醒哥几个小声说话,给大夫解释说,大家平时在一起习惯了,今天忘了地方。陶玉更保证说他们坐一会就走。
孟达又想起了那两瓶好酒了,故做遗憾地说:“康权,看来我们的酒今天真的只好上贡了。”陶玉莫名其妙,问:“你们说什么酒呢?”游昆一脸奸笑说:“康权,你是不行了,要不让我们嫂子代劳,我们好在跟前的食堂里喝一泡。”康权说:“美的你,全都各回各家,好好以我为例,反省去吧。”姜常忽然问:“康权,你好了后还能不能喝了。”康权看着倪鹏,一语双关说:“完了,我再不能跟大家醉生梦死了。”姜常说:“这么说来,你小子是废了。”康权含笑说:“废了就废了吧,有什么办法。”游昆瞥了一眼陶玉说:“男人不能轻易言废,会让女人小看的。”
姜常装模做样小声讲了个故事,说:“有个病人去看大夫。医生检查了一顿也没发现大问题,就问病人的日常生活。先问他耍赌不?病人说不耍。又问他抽烟喝酒不?他说不抽也不喝。医生进一步问他好色不?他想了一下说也不好。医生就说你这种人有病也不用看,趁早回去吧。病人心想是自己的回答让大夫高看了。没想到大夫后话却是,一个人什么都不爱,那还活着干甚,还是死去吧。”说完了,他才觉得不妥,所以没等人们笑出声来,就说:“哥们,这是个逗你乐的故事,你听了好好的治疗。我知道这种毛病,好了还能喝酒的。那两瓶酒你就留着吧,等你能喝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喝。”
康权当然不会在意朋友们的胡言乱语,因为大家互相太了解了。他对姜常的故事应和了两句,就谈起了一档子事,说隔壁的病房里,有个女人与男人离婚了,儿子正在上高中,她不慎工作时把手压进了机器里,老板跑了,没钱治疗,连生活都困难。昨天晚上,那女人在过道里哭了半晚上,她的儿子陪着,说不想念书了。康权说自己睡不着,听了后想了半晚上,看姜常能不能通过媒体报导一下,给募点善款。
姜常到隔壁去坐了一会儿,游昆也跟了过去,回来后跟康权叨叨着一交流,表态说要尽力帮忙。孟达就提说该走了,大家嘱咐康权一些婆婆妈妈的话后,相随着在陶玉的恭送下,离开了病房。
康权看着哥几个的背影,听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和言语声,瞅了半天吊着的输液瓶子,一时心事翻涌,心情烦躁,人就躺在病床上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