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那天上午十点多,康权就领了老婆孩子回到了父母家。不多一会儿,康炳领了儿子,和一直不想上婆家门的吕娥也回来了。一时间,老少八口人在家里院外晃动着,使平时冷冷清清的父母家显得热闹哄哄。
父母亲虽然上了年纪,坚持每年的对联自己编写,自己贴,而且碳仓子上、果树上,还有凉房、门道,以及院墙上都要贴上。这个营生,康炳就成了高处作业的人手,低处老爸老妈能够着的地方,一个拿着糨湖,一个拿着刷子和对联,远观近看,把每一幅对子的边角都刷上了,直到贴得平平整整,牢牢实实才算过关。
作为孙子辈的唯一男丁,康丑旦是在院子里放炮仗的主攻手;囡囡不爱放炮,抓住了过年的空隙放松自己,守住电视,贪婪着小燕子的又一部荒唐的连续剧。陶玉和吕娥在厨房里给康权打下手,炖肉拌菜,准备着一桌不算丰盛,但非常认真的年夜饭。
中午,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传统的炖猪骨头。到了傍晚,康权早早的铺好了一个大圆桌,把碗筷和备好的凉菜都摆了上去。父母双亲率先入坐,孙女孙儿一左一右坐在老人的两边,康权和康炳各自挨了老婆,把圆桌给围堵起来。
按照多年形成的惯例,康权给每个人的面前都斟了一杯酒,只不过男人们是白的,女人和孩子是饮料。等他坐定下来,全家人都肃然无声,等着父亲的年夜致词。父亲可能有点忘词了,歪着头用力的琢磨着。母亲蓬乱着白发,也跟着歪头沉思,脸上流露出怪涎涎的表情。只有哈巴狗在桌子下乱窜,为自己不能入席而时不时感叹两声狗语狺狺。
想起了要说的话,父亲把佝缕的身子一正,说:“今天又是过年了,你们都能回家来,我跟你妈很高兴。你们的大姐一家原说是要回来,现在也回不来了。康梅人家那边也要团聚,说过两天会回来。女子嘛都是这样,像你们两个媳妇一样,都回来和我们过年了。”开场一交待,父亲的后话就来了,举了杯子说:“要说过去的一年,对咱们家来说,是个不平静的一年,发生了一些不如意的事,也有一些令人高兴的事。好在,全家人都平平安安,今天团坐在家里,对于我跟你妈来说,这就是最大的福气。来,咱们全家人喝上一口酒,庆祝这个新年的到来。”全家人都举杯响应,同时开始动起了筷子。
父亲只浅浅的呷了一口,抿了半天才咽,吧咂着嘴巴,把一滴漏在胡子上的酒用手抹掉,继续自己的发言:“俗话说年好过,日子难熬。希望咱们全家人在新的一年里,你们有错的要把人生的认识纠正过来,好好的开始新的生活。没错的你们要一如继往,好好的努力,争取在明年的今天,爸能有一个更满意的总结。唉,对于我们来说,过一年就少一年了,对你们来说,一年就是一个新起点,要珍惜,不能虚度过去,要不然老来老后悔就来不及了。”
父亲过年就七十三岁了,一辈子的老师生涯,说起话来总带一股教学的味道。只是这两年随了年龄增长,加上母亲的折磨,白发满头不说,言语也是罗嗦的明显。康权能静下心来听父亲的话,家里的其他人就当了耳旁风,各自吃着桌上的饭菜。
康权见父亲把一杯酒喝干了,拿过瓶子给重新斟满,并夹了一筷子肉到父母的碗里,让二老尝尝今年自己的手艺比去年咋样?他的真实目的是想让父亲先停下说教,免得话多出错,影响了全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气氛。父亲吃了一口,并不作评论,仍然坚持自己的发言。
父亲说:“年是个什么东西?年是个绳疙瘩,人一辈子一年就是一个疙瘩。年还是一堵墙,看不见摸不着,人过去了就回不去了。这一点我们现在上了年纪,过一年就少一年了,能感觉到。你们年轻呢,不到年龄不会有认识的。还有囡囡和丑旦,他们是把年当红火热闹来过呢。不过,不管咋过,一年就是一年,人过一年,树老一圈,这是自然规律。过去咱们家过年,哪有这么多吃的,炮也是一人分上一板板就算多的了。那时,你们兄妹几个还长为你多他少嚷架呢。”
父亲讲得很神往,一直表现平静的母亲突然气咻咻训说:“你个老东西,教了那么多年的书还没说够,又把家里当教室了。”父亲正说的话戛然而止,手端着酒杯微微颤抖。康权忙插话干扰说:“妈,我爸说得对,我正听着呢。”母亲说:“听啥?听他鬼倒嚼,还不如让娃娃们说一说呢。”话说得挺正常,康权却坚持说:“妈,你等我爸说完嘛。”父亲忙表态说:“你妈说的对,我又唠叨了。我说完了,全都说完了。”母亲有点恶狠狠地说:“老不死的,你早该完了。”陶玉也疏导说:“妈说得对,爸既然讲完了,咱们让丑旦说两句。”吕娥反对说:“嫂子耍呢,他个娃娃家会说个啥。还是让囡囡先说才对。”话题这么轻松一转,一家人紧张劲才缓和下来。
全家人的目光先聚在了康丑旦身上,又落回到了囡囡名下。囡囡也不客气,快言快语说:“我给爷爷和奶奶敬一杯酒,祝爷爷奶奶健康长寿。”话这么说,手里却端着自己的饮料杯。康权提醒女儿,要她端爷爷奶奶的酒表达心意才对。父亲连说不用,自己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母亲不喝,还黑着脸不高兴。囡囡缠了半天才喝了一口。囡囡又给康权和陶玉敬一杯,说:“爸,妈,你们就全喝了吧。我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的仇人咒很快就能解脱了。”陶玉恼着脸批评女儿乱说话。囡囡说:“你们平常就这么说我的嘛!”陶玉还想说什么,被康权给阻止了。囡囡又给二爹二婶敬酒,还跟丑旦也碰了一下子,说出的话又显得很懂事。
轮到丑旦说话,小家伙先还扭捏,在康炳和吕娥的鼓励下,小大人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端了饮料杯说:“奶奶,爷爷多好,你还老骂他,我不同意。”这种小大人的口吻,让人想笑又不敢笑,反而有点紧张。母亲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用手摩着孙子的头,直夸他会说话。丑旦说:“你们喝了我的酒,我现在就想给你们磕头。”康权猜出了小家伙的想法,明知故问说:“为啥不等明天再磕头呢?”丑旦说:“我等不上了,想现在就要压岁钱。”一句话逗乐了全家人。父亲也跟着笑了。
一时间,丑旦成了桌子上名付其实的丑角,一会儿娃娃气十足,一会儿又成熟的像个大人。
教训自己的父亲时,丑旦说:“你个没本事货,要不是我跟我妈说好的,她才不让你回家呢。”康炳涎着脸说:“多谢丑大人的恩典,小民明年一定要当有本事的货。”吕娥笑得身上的肉乱颤,骂说:“瞧瞧,没大没小,两个不正经。愁死我了。”丑旦不理会,转而对康权和陶玉说:“大爹大妈,你们家真好,等姐姐嫁了人,我去你们家住行不?”没等大人说话,囡囡就恼了,说:“你个小乌鸦,想的倒美。”丑旦接了话,慢条斯理地说:“姐姐,你不要生气。爷爷刚才不是说了吗,女人迟早都得嫁给别人的。”囡囡急了,嚷说:“不嫁,就不嫁,死了也不嫁,看你能咋样!”丑旦嘿嘿笑了,说:“人家跟你开玩笑呢。”转而讨好地说:“姐姐,你也长大了,懂事了,今年高考一定能考中。北大清华都不要去了,就去哈佛吧。”坐下来又补充说:“哈尔滨佛学院。”全家人跟着又笑了。
康家又一年的年夜饭,老老少少就在这么乐乐呵呵中过去了。康权和康炳两家人,一直陪了父母在家里呆到午夜,才在满城的爆竹声中,各自相随着回了家。只有康丑旦留在了爷爷奶奶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