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梅是康权的小妹妹,也是家里的垫窝窝,结婚后就住在离父母不远的地方。康权顺路过来,上去敲了办天门没反应,一想,这半迟不早的时间,妹子肯定上班去了,妹夫是个东跑西跑替公家做事的生意人,外甥还在上初中,家里自然没人了。
第一个问题就这么不遇而暂时排遣开了,康权下楼后,在一处水果摊上买了一颗菠萝,这时母亲最爱吃的一种水果,说酸得爽口。看着店家用一把尖刀,绕着切挖菠萝上的皮,他的目光一扫,看见了常去的一家药店,猛地灵机一动,觉见猜出了父亲没有说完的话,可能是让自己顺路再买点母亲的专治药。
当康权提着菠萝,拎着药包回到家里的平房,远远的就听见母亲站在院子里发毛的声音。那只平常与父母形影不离的哈巴狗秀秀,成了她老人家撒气的对象,大概是被逼在了墙角,或者是毫无躲避的余地,正一个劲地“啊噢、啊噢”地哀叫。
康权推门而入,木大门的吱钮声,首先禁住了母样的努吼,接着禁住了小狗的哭声。跟在母亲身后,不知如何是好的父亲,好象一下子盼来了救星一样,窝曲的身子挺直起来。
康权先声问候母亲,说:“妈,你这是干啥呢?小狗是不是又不听话了?”他希望借此缓和一下老人的脾性。母亲歇斯底里地嚷着说:“不是狗不听话,是你这个东西不听话了。还说狗不听话,狗比你们听话多了。”又说:“你们一个个要有这狗的一半听话,就都算听话的娃娃了。”
康权承接了小狗秀秀的角色,用眼睛示意父亲把那只可怜的小狗从角落里抱了起来,爱抚地抱回了屋内。更换了目标的母亲,将打狗的树枝子在康权的头上挥舞着,脸色彤红,嘴唇发紫,眼睛上明显有一副黑眼圈。
瞬间,康权心里一酸,为自己偶尔的一次错误,竟然引发母亲这么大的脾气,以至于好转了几个月的毛病,有可能因此而复发。他悲哀地自责说:“妈,都是儿子我不好,又惹你老人家生气。儿子这不是来看你来了。”说着,他把手里的菠萝往高亮了亮,另一只手里的药反而藏在了身后。
母亲不作声了,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转而用更大的、有几分喑哑的声音骂说:“不要用那个东西来哄人,我还没傻到那个程度。你先给我说,你为什么一晚上不回家?你当自己是国家干部?还是说你是出去不务正业,胡作非为去了?你把老婆娃娃留在家里,让她们为你操心,让我们为你操心。你还有没有一点责任心了。你一早回家里面,你还不给我打电话,你想哄我到什么时候。”
康权静静地听着母亲的指责,他知道这是母亲最母性,也才情的一面,也许用不了一会,这么好的母亲,就会因为病魔的影响,变成另一个胡言乱语不说,还可能疯狂起来的精神病人。他现在想的是如何尽量诱导母亲,从当前关心的事上转移开来,让她一夜没有调整的神经慢慢的放松下来。
母亲突然大了声,劈柴一样喊叫说:“告诉你,小东西。还有屋里面的老东西,谁让你回去了,赶紧给我出来。”说话的语气明显有了变化,身体由于生气而颤抖着,手里的树枝更是随着手臂抖动,唰唰在康权的脑袋边上,
康权为父亲开脱说:“妈,你叫我爸干甚,你要骂就骂我好了。”又借机去叫父亲,回屋把手里的药品放到了药抽屉中,顺便安慰父亲说:“爸,你不要出去,有我一个人挨着,我妈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父亲说:“权儿,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因为晚上没回家,家里就进来了贼。你妈受过惊吓的。昨天晚上,她是又想起这档子往事了,才会这么激烈。”康权说:“不管咋样,爸,你先凉一杯开水,把那药添加进去,等一会儿我哄我妈喝上,让她睡上一觉起来就没事了。”父亲为难地说:“颜色不对,她会看出来的。”康权说:“先弄点茶色混一下,不行,再把菠萝切成片,把药面撒在上面。咱们两手准备吧。”
父子俩在屋里定好了计,康权空着手出来,对母亲说:“我爸正给你凉水呢,说你一晚上没睡觉,早晨连早点也没吃。”母亲咬牙切齿说:“老东西哪有那么好。他才不管我死活。昨天晚上,儿子都丢了,他还想睡觉。不行,他保险回家偷着睡去了,你让他给我马上滚出来。”康权说:“我爸没睡,还给你切菠萝呢。妈,我又没丢,这不好好站在你跟前吗。”母亲盯了儿子,怪怪地说:“娃,你回来了,你多会儿回来的?你回来你不跟我说一声就回来了。”康权感觉着母亲语气的变化,耐心地说:“妈,咱们不要在屋外说了,回家里吧,让我给你按一按脖子。你都一晚上没睡觉了,肯定累得很。”母亲突然变得神情恍惚,舞着树枝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人也无精打彩,细声慢调地说:“不累。我一天到晚闲在家里,没事干。我累啥呢。”
这正是康权希望出现的效果,他过去把母亲手里的树枝接了过来,扔在了一边的煤仓上,回声理着母亲扣错的钮扣和扯烂的衣襟,说:“妈,你孙女了最近学习进步可大了,考试一下子提高了十几名呢。”母亲噢着,目不转睛发着呆,突然说:“谁是我孙女子,你哄谁呢。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昨天晚上为啥不回家,你是不是像你那个老子一样,也去外面混女人了。”康权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一时忘了理性,辩解说:“妈你胡说甚呢,我爸多咋有过那种事。”母亲的嗓音又大了起来,坚称说:“有,我说有就是有。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不就是因为那个女人的事,被人打得头破血流,送回家里都人事不省了。”康权说:“妈,你说得那是我二姑夫的事哇。”母亲说:“是了,就是你二姑夫的事。”认可了之后,又自语说:“噢,对了,那是你二姑夫。”
与东边隔壁的院墙上,不知什么时候探出一颗小脑袋来。康权首先发现了,他没敢惊动母亲,瞪眼咬牙吓唬小家伙往下走。没想到开始懵懂的母亲,瞅见了墙上的孩子,“哇”的一声大叫,张牙舞爪冲了过去。墙上的孩子吓得连哭带叫掉了下去。母亲扑了两扑,从碳仓子边上揭下一块红砖,隔墙就扔了过去。康权怕母亲打伤人,扑上去抱住了母亲,可还是晚了一步。好在那块砖头落地,没有砸到那个掉落的孩子身上。只是孩子的母亲从屋里出来,一出口的骂话就是不堪入耳的内容。
这一意外刺激,让母亲刚刚发蔫的神经又错乱起来。也不知她是哪来的力气,康权居然禁锢的非常费力。他借了机会,拚力气把母亲抱着拖回了屋里。谁知康权刚一松手,母亲就冲动的爬了起来,举手给了儿子响亮的一耳光。康权只觉得耳朵里一阵轰鸣,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再看母亲,举着那只打耳光的手,眼睛呆滞地盯着看。
父亲过前把母亲僵在空中的手拉了一把,埋怨说:“权儿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你还这么上手打耳光。你咋能下得了手啊。”母亲不予理会,仍然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睛里慢慢地充起血色,女孩子一样惊恐地嚷嚷说:“血,我咋满手都是血啊。你们快给我擦一擦啊。”康权反应过来,他摆了一下头,把父亲拉到一边说:“爸,我没事。你不要埋怨我妈。在我妈的眼里,我们再大也是个孩子。我不记我妈的打。”父亲顿时老泪纵横地说:“娃,你妈累了我一辈子,也累了你们这么多年。我们当老人的有罪孽啊。”
康权制止了父亲的胡说,又去关心瞪大瞳仁看着手掌的母亲。他不知道,此时的母亲,看着自己的手掌上正流着一道道鲜红的血,它们像虫子一样蠕动,顺着手腕往下流淌。而且许多的血流奔涌的那么欢快,好象是一群红色的精灵,在她的手掌上排列着队形,在跳舞,在唱歌,在欢呼。
被癔想中的鲜血所刺激,母亲在还没来得及上当吃药,就旧病复发了。家里没办法让老人安静下来,只能求助医院。
很快,医院的医护车辆开进了这一片老居民的平房区。有着精神分裂病史的母亲,被强制拉到了车里,拉到了医院,在几个儿女轮流的陪护下,在老伴每天的关心中,开始了人生第十六次的住院治疗。
哥几个黄河归来半个多月后,那一晚上的闹剧,终于纸里包不住火,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俗语规定之下东窗事发了。导火索居然出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韩伟在一家行政单位上班,还是办公室里小领导,不过仅为副股级而已。他所在的单位中,有位女同志正好是城郊派出所当天晚上出警的一位民警老婆。这个女人无意中听到了几位有“身份”的人的谎涎行径,初时也没想到韩伟会在其中,只当笑话来听。有一天这女人到派出所,发现了当日几位“英雄”留下来的身份证明。原来那位小领导是刑警大队出身的主儿,最擅于取证和资料留存。实在说来,也是在留一手以防不测的心理作用下,采取的一种很简便的手段,那便是借机复印了各位上交的证件。韩伟那天带了贺驶证,珠丝马迹自然也就留在了其中。
这些证件,那位小领导原本是保密留存,可是内部人也就无所谓了。这个女人发现了新大陆,到了单位后,给另一位姐妹私下透露了点信息。偏巧这位姐妹又是一个长舌妇,把消息带回了家里,讲给了自己的老公听。这位老公正好跟韩伟的妻子在一个单位上班,两人还在一个部门。这一天闲来无事,同室的几个人互相磨牙齿,就说开了男女问题。
韩伟的妻子姓耿,名雪,曾是一名京剧演员,后来调到当地的一家设计院工作。她是一位冷面美人,平常很高傲,那天坐在自己办公桌前,喝着自泡的清茶,翻一份报纸看。有一位男同事当众半恭维半开玩笑说:“男人出轨,多数都是老婆的原因。像咱们耿雪,男人要是找上了这样的美人,打你都打不出去,更别说在外面沾花惹草了。”长舌之妇的丈夫听了,不以为然说:“那倒不一定。人人都说鱼香肉丝好吃,可天天让你吃它,你还能吃出它的好吗。”前一位笑着骂说:“你小子嘴真损,可人家小耿的丈夫,人家对这样的美人妻子,那感情多专一啊。”有女同事也附和说:“就是嘛,人家两人那感情,那真是偕模一级的。”
耿雪坐不住了,斜了修长的颈项说:“你们几个人不说我的坏,是不是嘴疼呐。”长舌妇的丈夫说:“我还以为你真的充耳不闻呢,原来还在听。我们是说你们夫妻的好呢。”耿雪淡淡地说:“夫妻好与不好,那就跟鞋子一样,那里搁只有脚才知道。”前一位男同事赞誉说:“唉呀,小耿这话精辟,有哲理。”长舌之男鬼嚼说:“照你这么说,男人倒成鞋了,那你们女人算什么呢。这不全颠倒了嘛。”女同事反对说:“男人怎么就不能当鞋啊。”前一位男同士说:“自古女人是鞋,男人是脚。鞋能换,脚不烂。”长舌之男赞成说:“这才对。”跟着又意味声长说:“不过好鞋还是好鞋,好鞋遇上了臭脚,用不了多久也就变样了。”
套着这样的话题,长舌之男乘耿雪外出的机会,悄悄地把听到的话说给了那位女同士。女同士与耿雪关系很好,本着善意的关心,暗示她说:“再好的男人,也都有点色心的。像我们家那个,厚言无耻,跟我说他就爱看漂亮女人。我说你看,看我把你的眼给挖出来。他说像我们这种坦坦荡荡的看其实没什么,总比那些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要强吧。”耿雪又是淡然一笑。那女人不甘心,进一步说:“我们那个,说实话,借给他个胆他也不敢越雷池的。你们那个呀,就不好说了。”耿雪说:“怎么个不好说法?”那女人说:“男人爱打扮,那准有事。你们那个怎么样?还有,男人啊一但有夜不归宿,那就肯定有问题。你们那位有这个毛病吗?”耿雪说:“就算有又怎么样?”那女人说:“要是有,那你去查吧,十有八九有问题。”
对同事的话,耿雪没往心里去。她平常回家后与韩伟各自为政,一个看电视,一个看书,很少交流。这一天吃饭中间,耿雪突然说起了这堆话,还问韩伟人家说得有没有道理?
韩伟说:“小人之说而已。”耿雪说:“就你君子。人家说的我倒觉得挺有理的。”韩伟说:“理是个什么东西?智者之理在于道,小人之理在于风。如果男女的事都那么绝对,这世界也太简单了。”耿雪说:“人家也没绝对,只说是十有八九。”
过了半天,耿雪又突然提说:“你那天晚上一夜没回来,回来也没跟我说干啥去了”
妻子一向对自己的事很少过问,也难得这么主动交流,今天的问话有点闪烁,难道……。韩伟把目光从书上移开,在台灯前愣怔了片该说:“看看,小人之理的风,把你给吹动了吧。”
耿雪有点不高兴地用鼻音“哼”了一声,再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换着电视频道,后来到卫生间洗漱了一通,早早的就睡了。
韩伟原来正在书房看《资治通鉴》,被老婆的话一扰,心情就乱了。康权和姜常家中发生的事,他都听说过,他们各自欺骗老婆的说词,自己也是知道一些的。当时,自己还为他们的说法和做法感到可笑,现在轮回来了,一时反而成了难题。权衡了半天,韩伟觉得还是姜常的说法简单,也容易被人理解。想好了,他就搁下书,准备到卧室给耿雪说明一下,一推门发现门从里销住了。
销门是夫妻二人多年磨合中约定的一种态度,那便是一方不想与另一方同床的时候,不许多说话,只此一招就各自要退避三舍,直到某一天,两个人自然而然消弥了矛盾,舒展了心情,彼此也有了一丝****之意时,方可同床而眠。当然,这一点主要是针对丈夫的,因为卧室的床,永远是女人的阵地。
今天的销门,一如往常让韩伟多少有点不悦,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重新回到书房,坐在大靠椅上,隔着玻璃看了看客厅角落里的大挂钟,发现时间还早,才十点多钟,目光再一转,扫描了一眼墙上的全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中的儿子抿着嘴唇,略鼓着本就过胖的两腮,微斜着脑袋,透着令人亲情的憨劲。与自己并排而坐的妻子,表情则一如生活中一般,神情慵懒,双眉微凝,一双秀气的眼睛中冷淡出沉郁的光泽。而自己在照片中虽然腰杆挺直,额头光净明亮,可人近中年的痕迹,还是从多处可见,特别是开始谢顶的头发,还有额头和眼角边的皱纹,是那样毫不留情地一道道从体内渗出来。
韩伟抚书而叹:“年龄不饶人啊!”只不过叹息是在心里。他回忆起当年与妻子相识,以及结婚生子、直至如今的近二十年的时光,感觉到彼此水乳交融的恩爱故事不多,相互间的感情好象总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这一切与妻子清心寡欲的性格有关,又何尝与自己事业无成,以书为乐,工作和生活总处于压抑下的心理没有联系呢?
为了排遣心头的忧虑,韩伟开始故意转移思路,想象寄宿在学校里念书的儿子,此刻该是晚自习下课了。要说儿子学习还可以,性格上也没有随他母亲,倒是跟自己有些相近,特别是在读书学习上,钻劲难得。只是学的品格对于一个人的人生来说,是个好习惯,好事情,引伸到自己身上,大学毕业工作后,书没少看,也没少买,可是工作中不仅毫无建树可言,精神反而常常深陷空学无果的迷茫中。这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令人沮丧的悖论,是自己的一个心结,也是妻子郁郁寡欢的部分原因。
躺在书房的单人床上,韩伟开始琢磨起妻子的问话,想难道说那一晚上的事她听到了什么?还是说只是无意间的话语捎带?如果是前者,会是谁多嘴出来的?自己的几个哥们是绝不会传言这种事的。如果是后者导至了妻子闭门不纳丈夫,似乎又有点小题大作,解释不通了。那一晚上的记忆因此又被韩伟回想了起来,仿佛连那酒的痛苦,也开始在体内重新涌动。
那天晚上,韩伟确实酒喝过量了,呕吐不止,痛苦不堪,睡到床上,哪有心思去思谋那种荒唐之事。就在他“哼哼”不已,隐约而眠时,孟达躺在床上问:“咳,睡着了吗?”韩伟没有答应,孟达便下地过来说:“圣士,借了今天的机会,破一会戒吧。”韩伟醉糊糊的摆了摆手,含混不清说:“难受死了,去你的吧。”孟达嘲笑说:“书呆子,百无一用的货色,连点酒都拿不住。”韩伟又开始翻肠倒肚,孟达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说:“我也不管你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孟达出去了,韩伟又挣扎了一通,终于睡了过去。只是刚刚迷糊时间不长,门被推了开来,进来的不是孟达,是两个警察,和一名服务员。屋子的灯被拉亮了,刺眼的灯光让韩伟睁不开眼睛,只能迷离地盯着入屋的人看,右手无力的摆了摆,以示抗议和询问。警察以查夜的名义,盘问了一通韩伟,问他另一位住客哪去了?韩伟摇头说不知道,警察就责令他起来,到屋外接受调查。
韩伟出到了屋外,看见了孟达、姜常和游昆三个人,已经因为****而被抓了正着,几个女人证人一般候在各自身边,只有长条脸独自站在屋门前,冷眼旁观着。后来,康权出现了,大家上了车,来了派出所,直至获释自由。要说自己是最为无辜的一个,不过陪了几位哥们一通罢了,这令人庆幸,同时又令人憋屈。如果派出所要处罚大家的话,那自己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可人家偏偏网开一面,连份询问的笔录都没做,就让一档子不耻之事不了了之,也让自己的清白没了辩解的余地。
回想到这里,韩伟决定明天先跟康权联系一下,看一看真的是不是“风起于清萍之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