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收入。高消费。高效率。
现代时尚。
西服革履绅士派头。
时装套裙白领丽人。
时代骄子。
那天正在等电梯,迎面碰上了正从电梯里出来的张经理。他是我不久前认识的朋友。他说话不多,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挺逗。他几乎没有笑,但我分明从他绷得紧紧的脸上捕捉到隐藏在每一条皱纹里的笑意。他长得有点像电影《甲午风云》里的邓世昌,一说话那底蕴十足、音域极宽的男低音更让人把他和邓世昌联系起来。他让我猜他的职业,我说你是个企业家。他皱纹里的笑意更浓了,说小姐的眼睛还挺厉害嘛。他给我留了名片。但一个多月过去了,谁也没有想起来联系一下。萍水相逢嘛。
不料,却在这瞬间可能错过的电梯前相遇。看来还是有缘份。我问他是不是来办事?他说不,这儿是我的单位。瞎说,我说。我知道他的公司在颐和园附近。难道一个月不见,公司搬到了这个四星级饭店。官僚了吧,小姐。张经理说,我现在又是新加坡A公司驻京办事处的代表了。上次没听你说呀,我说。上次工商注册还没下来呢,还不算办起公司,张经理说。这不,昨天刚注册下来。我说了一些祝贺的话。他邀请我去他的新办公室看看。我答应了。
办公室挺大,约四、五十平方米。一张黑色的老板桌很气派地放在靠窗的角落,并行放着的是一张型号小一号但同样是黑色同样很气派的办公桌,显然是为秘书准备的。张经理指着剩下的那一大片空地说,办公家具很快就从新加坡运来。
他请我入座,为我倒了一杯水。
告诉我,我说。你为什么在自己的公司当老板当得好好的又来给人当打工仔?
我知道这话说得过于直率,但事实如此。即便是办事处的首席代表、代表,只要是外方雇用,都是打工仔。而依我对张经理的观察,他不是那种会去当打工仔的人。他是那种历经人生沧桑,完全靠自己的奋斗,一步一步走上自己事业顶峰的男人。他曾在内蒙古大草原摔打了整十年。在这十年里,他的灵魂受到了大自然的洗礼。他的性格因此变得“立体”。他原是天空的一片浮云,是十年草原的风把他变成了一块厚实的土地。靠着这种“土地精神”,他回城后投身于改革大潮中,在另一个五年里当过几个亏损企业的厂长、经理并使这些企业转亏为盈。然后,他南下深圳、珠海,创办了自己的企业。这几年,他回到北京,在了解了市场后,选择了一项易被人忽视的项目,专营旧汽车零配件,专门为五六十年代的汽车服务。他的生意做得很好。他的汽配公司也可谓财源滚滚。这种境遇下的他,犯得着去写字楼里做一个打工仔吗?
你说得对,他说。我不会去做一个打工仔的。在这个办事处,虽然我受雇于新加坡老板,每月拿他的工资饭补,但我们是朋友关系,我们是五五分利。
他告诉我,这个新加坡老板是他几个月前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当时就谈得很投机。宴会后,老板专门把他请到寓所,告诉他自己很想在中国做生意,但苦于对中国市场不了解,希望张经理能给他一些主意。张经理于是用他多年生活沉淀出来的见识,分析了当今市场,提出私人汽车在中国汽车市场有极大的潜力,以及从事其它贸易的可行性和现实性。张经理建议,在以汽车进出口贸易为主的前提下,根据市场需求,选择一二个项目,这是打开中国市场的第一步。新加坡老板非常兴奋,当即请求与张经理合作,在北京建立办事处。张经理沉思良久,表示同意。因为对张经理来说,有财力雄厚的新加坡老板的支持,对他的企业走向国际化也是有利的。于是双方当即达成协议,新加坡老板提供一年的开办费,包括办公费用和雇员工资费用。一年以后办事处费用自理。有利五五分成。
这么说你是一个担着一个高级打工仔头衔的老板,我说。
可以这么说吧。张经理说,所以我需要我的雇员。
你要什么样的雇员?我问。
能帮我看“摊”的。他指指这一间大屋子说,我得去跑业务,不能天天待在这屋子里。所以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总之你瞧着行就行了。
但事情仿佛没有这么简单。
我先介绍过去两个朋友,都是天分极高,有开拓精神,肯吃苦的硕士研究生。但不知怎么地他竟然都没看中。
我又给他介绍了两个很漂亮、活动能力很强的女孩,他也直皱眉。
最后我又让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绝对一板一眼的大男孩去面试,他却说这孩子太木。
我说,我怕了你了,张经理。你自个儿找人去吧。无奈他又再三请求,我只好笑着说那你等着吧。其实我心里对他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已是迷迷糊糊。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郑方。
郑方长得可不像他的名字。叫郑(正)圆可能和他的外表更吻合。他圆圆的大脑袋,圆圆的身体,要不是一米八的大个子,他该成大圆球了。
郑方一见我就说,我刚从珠海回来,谢谢你给我介绍工作。我回忆半天才想起我曾经给郑方介绍过一家日本公司,但他家人说他人在珠海,一时回不来。现在我回来了。郑方说,能不能麻烦小姐再给我介绍一个公司。我便说,行呀,你先请坐吧。而说实话,每天找我介绍工作的人很多,时间长了,便觉得这一切平淡得很,有时便忘了去体会每个人来找你时心里装着怎样的一份希冀。对郑方也一样,我热情接待了他,但内心并没想为他费多少心。我让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刚跟他说了两句话,就来人了。那天也是出奇的忙。一会儿外商会谈,一会儿雇员有事。足足折腾到快12点,才回到办公室。一看,郑方还端坐在一边,不觉歉意突起。我“晾”了他几乎一上午。我说你让我想想哪儿要人。正想着,又来人了。郑方忙说,小姐你忙你的,我改天再来吧。我连说,对不起。但等郑方的人影消失了,我也忘了对不起了。
以后的几天,我压根儿忘了郑方。
一周后,郑方又来了。我让他坐在我旁边,那天不忙,我便和他聊了几句。知道他在公司做过三年,到珠海去了一年。问他年纪,他说24岁。我大吃一惊。回忆起上次端坐一上午的耐心与平静,看他此刻的沉着、稳重和一脸的淡然处之,说他三十多岁毫不为过。我问他专业,他说外语及外贸。我突然想起张经理。我有一种直觉,郑方就是他要找的人。只可惜他不是学汽车专业的。我说出了我的遗憾。郑方淡淡一笑说,小姐我在珠海做的正是汽车生意。我从小喜欢汽车,恐怕没有我不懂的汽车。我大喜过望,连忙打电话给张经理。
次日我打电话给张经理,接电话的人却说我是郑方,我已经上班了。我说太好了,祝你好运。
很长一段时间,我忘了郑方,也忘了张经理。
有一天,郑方突然来电话让我去他们公司坐坐。他们公司在我们公司楼下。我当即下了电梯,推开了他们公司的门。
一进门我看见,郑方把自己的身体深深地陷进有着高高椅背的老板椅上。屋里没开灯,显得很幽暗。屋子安静的有点儿死气沉沉。
张先生呢?我问。不常来。他说,每天,这屋子里就我一个人。做什么呢?我问。接电话发传真,郑方轻描淡写地说。你天天关在这屋子里,不觉得寂寞?我问。不觉得。挺好。郑方毫不含糊地回答。
我不禁对这个男孩子刮目相看。在外企工作时间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大凡郑方这样的男孩,一个一个都闹着要去外面跑业务。连一些女孩子做秘书做久了,也闹着要调出商社。他们都把日复一日的接电话、发传真看成最低级最不屑一干的活,看成是自己要在外国商社发展不得不过的一道关口。而这个郑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心。相反,他好像很享受这份工作。
我说出我的疑惑。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一点也不奇怪。我进外企的目的和别人不一样。我问他哪儿不一样。他说大部分人进外企是为了挣钱,而我是想找一份稳定。
一个正值热血沸腾年龄的男孩,说出这种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会说的话,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不想下海?我问。
下海不一定非要跳下去游泳。他说,我可以借助一条船一样能抵达彼岸,这不比游泳更安全?公司就是我的船,公司到了我也到了。
精辟。我说,可是你真愿意这么天天一个人守着这个冷冷清清的古墓般的办公室,真的愿意做这些本是办事员做的事?
没什么不愿意的。他说,对我来讲工作没有大小之分。其实每一份大工作也都是由一个个细小的工作组成的。我为每一笔大生意所作的准备是生意成功的前提。我觉得一个人不仅大事要能做,小事也要能做,不然自己就把自己的手脚束缚住了。
我很想继续跟他聊聊,一看表时间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小时。我要继续我的工作,便上了楼。
半个月后,张经理请我吃饭。
饭桌上,张经理连声说郑方这孩子真不错。聪明、能干,含而不露。他表面温和,慢条斯理,但仿佛永远成竹在胸。张经理说郑方是那种你只需要告诉他要什么,而不需要多说一句怎么要,他准能准确无误地把你要的东西弄回来的男孩儿。
张经理跟我说起一件事。一日张经理突发奇想,想在办公室挂上一张大作战地图。说郑方你去想法买一张。张经理说完便出去了。郑方打了几个电话,了解到商店里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中国和世界地图。你猜他最后怎么着?张经理说他竟然从总参搞来了这两张挂满一面墙的地图。从这件小事,我觉得这孩子素质比较好。
其实我知道这孩子很有个性。张经理说,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有棱有角的。但他在这棱角外面圈上了一个圆。你知道上次你介绍的那两个硕士我为什么没有用?他们的棱角太明显了。太有个性了。用这样的人,没法去驾驭他们。而任何一个老板都不会去用一个他没法控制和驾驭的人,哪怕这个人能力再强,学问再高。人不能没有个性,但不能锋芒外露。郑方这孩子就不错。他的个性被他罩在了温和谦逊的外衣里。我知道他很有能力,有个性。但他听从指挥。我可以让他去做大事,也可以让他去做细碎的小事。我喜欢他。你帮我找了个好帮手,所以我今天要谢你。
以后的日子里,我成了他们的好朋友。不时插空就下去坐坐。我发现,这一老一小搭挡得越来越默契。更逗的是这两个人都是高高大大、魁魁梧梧的。经常张经理前面走,郑方后面跟着。张经理开始天天带着他出去谈业务,把办公室交给了一个也是由我新介绍去的20多岁的男孩。
再单独见到郑方,我说祝贺你。他一脸漠然说,为什么祝贺。我说你现在搞业务了。他微微一笑,一副遇事不惊的样子说,这算什么?
接着他告诉了我一段让我终于明白他所以会遇辱不惊,遇荣不宠的原因。
他说,在珠海,我做生意发了大财。一度我曾拥有一幢楼房,一辆60多万元的轿车。但商海艰辛,我涉世不深,又锋芒外露,刚愎自用,结果受朋友骗,一夜间我失去了一切。回北京时连波音飞机都坐不起,只能坐联航的飞机。到了北京打不起“面的”,最后坐公共汽车回了家。
郑方依然是一脸平淡地说要学做生意,先要学做人。这便是我经过珠海一场大起大落后得出的结论。这也是外企许多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至今尚未悟到的道理。
所以,他说,我坦坦然然地直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