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内,脱脱凭轩而立,望着眼前这条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小巷,竟有一种误入桃源深处的错觉。
谁能想到吴中形胜所在,自古繁华之地,竟然还隐藏了这么一条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深巷。
此间万籁俱寂,只有不知从哪处深宅传出的阵阵昆腔,惹人无尽遐想。
脱脱闭目倾听:都说吴侬软语,优雅动听,这昆腔唱起来也是曲词典雅,行腔婉转,比之北方戏曲,更有江南水乡的婉约风韵。游人只合江南老,绝非诗家呓语之词。
正在脱脱恬然忘忧之时,背后却传来一个不合时宜声音道:“神鹰卫平江分卫千户哈赤勒,参见神鹰使大人。”
“平江路,路平江,路平江难平。”脱脱睁开双目,缓缓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通过属下调查得知,典当东西的人自称阮郎,来历不明。但按照以往规律,每隔三个月,便会出现在这绮罗锦绣苑,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哈赤勒禀道。
脱脱望着街对面那间毫不起眼的院落,轻轻问道:“这绮罗锦绣苑是何人所开?”
“这……”哈赤勒略一犹豫,小心翼翼道:“属下不知。”
“怎么?”脱脱冷哼一声,道:“还怕我告密不成!”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哈赤勒慌忙叩首禀道:“江南各处赌坊,皆归镇南王所有。”
“镇南王倒是生财有道!”脱脱不由冷笑道:“江南盐政、漕运、商政弄得一塌糊涂,却在这里中饱私囊!”
这时,也先、巩不班二人一齐走了进来,也先问道:“依大哥吩咐,怯薛卫、阿速卫已经封锁了整条街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脱脱将目光重新投向对面小院,道:“等!”
夜已深,平江路上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这时,一道身影闪过,在一处院门上用独特手法轻敲数下后,又从门缝中塞进一样东西。
不多时,便见一胖大掌柜,提灯笼开门,迎上去笑道:“阮爷许久不来,又到哪里发大财去哩?”
那男子身着紫衣,一进院内,便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银票,道:“老规矩,去天字一号厅。”
那掌柜忙不迭引路道:“阮爷这边请。”
过了没多久,平江路平静的氛围,又被一阵敲门声所打断。
门僮上前开门一看,不由奇道:“千户大人怎么亲自来哩?小店可是按期交足银两啦!”
哈赤勒不悦道:“说什么废话!快将你们掌柜的叫来!”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才见那胖大掌柜姗姗来迟道:“这是哪阵风将哈赤勒千户吹来了?今日生意繁忙,朱某招呼不周,还请千户大人见谅!”
哈赤勒冷哼一声道:“我今日特地带了三个朋友来你这里寻欢作乐,怎么,这就是朱掌柜的待客之道么?”
那掌柜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客,拿钱来看!”
这时一白衣公子模样之人,取出一叠银票,递过来道:“朱掌柜请过目。”
那掌柜接过银票一看,便又退还回去道:“小店有小店的规矩,朝廷发行的银票,一律不收。”
这时,一红袍少年冷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的银票为何不能在大元的疆土上使用!”
掌柜笑而不语,只是面带鄙夷的看着门外四人。
这时,一身穿裘袍,满面虬髯的大汉气愤不过,正欲动手,却被白袍公子一把拦住,道:“掌柜可否通融一下?”
那掌柜道:“规矩如此,恕难从命。小店所收,一是真金白银,二是姑苏沈记,金陵项家发行的银票。若有奇珍异宝,小店备有典当行,可代为估价。”
白袍公子解下腰间金牌,递到掌柜手中,缓缓道:“掌柜好好看看,这块令牌,值得多少银两?”
一行四人,步入院内,红袍少年忿忿道:“大哥,你怎把神鹰卫的令牌给当了出去?!”
白袍公子淡淡道:“不就三百两银子么,到时候给赎回来就是了。”
裘袍大汉紧握双拳,冷冷道:“那死胖子狗仗人势,真是有眼无珠!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我非···”
白袍公子挥了挥手,道:“好了,一切按原计划行事,大家分头行动。也先、巩不班,你们二人守住这处厅门。哈赤勒,你负责联络外面人马。”
三人一齐回道:“是,大哥!”“是,脱脱大人!”“是,神鹰使大人!”
天字一号厅,建在小院地底深处,入口极为隐蔽,来这里的客人皆是头戴面具,不愿透露自家身份,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脱脱戴上金色面具,步入这天字一号厅中,悄悄落座,只见一旁赌桌之上,早已围了四人。
赌桌西侧,为庄家看盘的是一妖艳女子,浓妆艳抹,手法娴熟,正用独门手法不住的摇晃色子盅,显然是怕武林高手暗中使诈。
桌子北侧则是一彪形大汉,声若洪钟,正在那不停的吆喝下注。
赌桌南侧,却是一女子手托香腮,正慵懒的靠在桌子之上。淡蓝色的留仙长裙,清丽而不失妩媚;金色的小巧面具,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脱脱暗自观察,将目标最终锁定在了东侧的那个紫衣男子身上。
脱脱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轻轻问那紫衣男子道:“兄台手气如何?”
“手气正旺!”紫衣男子头也不抬的回道。
脱脱将三百两银子抛到桌上,指着紫衣男子道:“好!我就与他反着押!”
此言一出,厅内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脱脱。
那紫衣男子更是冷笑一声道:“只怕老兄要赔的血本无归哩!”
虽然戴着面具,看不见紫衣男子表情,但从他额上暴起的青筋,脱脱便知道此人已是怒不可遏。
脱脱笑着与那紫衣男子并肩而立,道:“那就比比谁运气更好哩!”
看盘女子将色子盅扣在桌上,往大的上面押了一百两银票,道:“请诸位贵客,按西南东北的顺序,依次下注!每次最少一百两银子。”
南面的女子浑不在意,随手将两百两银子抛到了押小的里面。
脱脱望了紫衣男子一眼,将三百两银子一股脑全押在了小的里面!
紫衣男子一怔,抓起一张五百两银票,拍在押大的里面,冷冷道:“我要让你一把赔光!”
北面大汉犹豫一番,也跟着押了一百两在大的里面。
看盘女子深吸一口,将色子盅一把打开,定眼一看道:“三三二,小!”
脱脱取回赢的银子,笑道:“老兄棋差一招!”
紫衣男子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赌局一盘接一盘的开着,庄家一向稳健,一直是只赚不赔。南面的蓝衣女子看似浑不在意,却一直输少赢多。脱脱随着那女子下注,自然是赚了个盆满钵满。北面大汉看似粗俗,下起注来却是小心翼翼,有赔有赚,也是损失不大。一番下来,整张赌桌上,只紫衣男子一人大亏特亏,走了不到二十圈,便已是钱袋空空。
紫衣男子愤而离席,从包袱里取出一幅画卷,道:“庄家,去叫人来给我这画估个价!”
不多时,一白须老者走了进来,接过那幅画,轻轻摸了摸画纸,道:“看样子,像是前朝真迹。”再细细观那画风,不禁微微摇头道:“文人画,值不得多少银子。”最后看那落款,不禁惊呼道:“这···这竟是东坡先生真迹?!”
老者将画卷小心收好,嗟叹道:“这画若是在先朝,即便是黄金万两,依旧是有价无市。但放在现在,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看他啰嗦了真么久,那紫衫男子早就不耐烦道:“老头,这画到底值多少银子,你给估个价来!”
老者轻轻抚摸画卷,道:“按规矩,小店是不收这种东西的。只是老夫仰慕东坡先生已久,可代为收购,纹银一百两,不能再多了。”
“五百两!”紫衣男子张口道:“你给我五百两银子,喜欢你就拿去!”
老者微微摇头道:“今朝不同往日,如今是大元天下,蒙古人重骑射而轻书画,这画意境虽美,奈何不能吃,不能用,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银子呢?”
紫衣男子还欲再讨价还价一番,却听脱脱缓缓道:“朋友若是缺钱,尽管开口,何必糟蹋如此佳作呢?”
紫衣男子望了脱脱一眼,不屑道:“你也懂画?”
脱脱走上前来,端详一阵,油然叹道:“逸笔草草,聊以自娱,非求人赏。文人风骨,跃然纸上,东坡先生真乃古今第一全才也!”
紫衣男子见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得意道:“那你说这画价值几何?”
“此画名为《潇湘竹石图》,潇湘竹又名斑竹,乃离人泪所溅也;潇湘之地,帝子葬兮之地,娥皇女英殉情之处,自古便是伤心之地。”脱脱不禁感叹道:“此伤心之竹,在东坡先生笔下,却是昂首向上,摇曳飘逸;此伤心之地,在东坡先生画中,却是烟水云山,咫尺天涯。此等手笔,此等胸襟,虽大江东去,又岂能淘尽天下英雄!”
老者闻言,竟是羞愧难耐,惭愧道:“老朽眼拙,识画而不知赏画,枉活了六十余载春秋!”
脱脱将手中几千两银票双手奉上,道:“不才愿以此为资,向兄台求得此画!”
紫衣男子以为他有意羞辱自己,冷笑道:“我还用不着你在这里施舍!”
脱脱摇头轻叹道:“没想到天台山来客,也会如此心胸狭隘!”
紫衣男子不由一惊,道:“你是何人?”
脱脱笑道:“我叫刘晨,阮肇兄莫非不认得在下了?”
紫衣男子大惊失色,指着脱脱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脱脱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从中取出一物,缓缓道:“不知这块端砚,是否也是出自兄台之手呢?”
紫衣男子见势不妙,向着厅外疾奔而去。
刚出厅门,早有也先、巩不班二人一左一右拦住去路。
紫衣男子徒手与巩不班缠斗,巩不班摔跤之术独步天下,最擅长近身肉搏,紫衣男子岂是对手。一不留神,便觉下盘不稳,被巩不班一把摁倒在地。
这一番打斗,早惊动赌坊的护卫,三人带着紫衣男子刚到庭院内,便被团团围住。
正在这时,一阵号角声响起,安静的平江路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哈赤勒跳上院墙,高喊一声:“神鹰卫拿人,谁敢阻拦!”
在众人围观之下,脱脱三人带着紫衣男子,便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院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