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东江之中,一叶轻舟,飘乎而至,随波而流。轻舟之上,有一灰袍男子卓立船头,环目四顾,但见此处群山环绕,绿水荡漾。冬日的罗浮山下,依旧是温暖如春,草肥水美,香气动人。
然而,即便是在这和煦的阳光之下,男子依旧全身笼罩在灰色斗篷之下,只是在不经意间,露出几缕青丝夹杂着几根白发,随风舞动。
突然,前方江面急转,小舟无人掌舵,径直向着江岸撞去。
就在小舟将要撞到河岸之时,却见那灰袍人腾身而起,袖袍一挥,纤绳轻绕,小系孤舟。动作一气呵成,神态轻松闲逸,而那小舟恰好停在岸边,随着水流左右摇摆。只看这份力道拿捏,时机把握,便知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灰袍人绕过岸边树林,穿过山下梅海,遥见远处高高山门,山门之上,镌刻着“梅花村”三个大字。
穿过山门,便到了一处古朴村寨,村寨正中,是一巨大的环形围龙屋,屋前的半月形池塘,屋后的半月形化胎,围绕着方正的堂屋,恰合阴阳交汇,天圆地方之妙,一看便知是堪舆大家手笔。
未等灰袍人驻足长观,突然号角声响起,围龙屋角楼之上,闪出一白衣少年。只见那少年令旗一挥,围龙屋左右两侧偏门同时开启,两队人马骤然杀出,将灰袍人团团围住。
当先一红袍少年手持虎头钢鞭,大喝一声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那灰袍人仿佛置若罔闻,兀自向前走去。
红袍少年大怒,手中钢鞭呼啸而至,却见灰袍人袖袍无风自起,身形向后退去,轻轻荡出数丈之远。
见灰袍人有意卖弄,另一队的紫衣少年飞身闪出道:“大胆狂徒,胆敢在梅花村撒野,吃我一鞭!”九节双鞭破风而来,并着少年迅疾无比的步法,着实让人生畏。
灰袍人却是不徐不疾,以柔克刚,以一双袖袍轻轻裹住了少年的双鞭。少年钢鞭仿佛击打在棉花上一般,无从发力,正待回身之时,却觉一股连绵不绝的气劲透体而入。少年弃下钢鞭,回身急退,众人见主将受挫,纷纷举兵上前,灰袍人亦是冷笑一声,回身用劲,将双鞭还了回来。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忽听角楼上传出鸣金之声。只见角楼上白衣少年飞身而起,纵身跃下,径直挡在众人中间,手中之剑,划出一道优美的圆弧,卸下了钢鞭上的强大气劲。
灰袍人细细打量,只见那少年白衣俊秀,清逸脱尘,不想年纪虽轻,却已是身负此等武功。
少年还剑入鞘,行江湖之礼道:“我这二位兄弟生性鲁莽,有冒犯前辈之处,还望见谅。”
灰袍人此时方才从袖内掏出一张柬帖,递给了白衣少年。
“此帖乃村正大人手书,敢问前辈尊姓大名。”白衣少年读完柬帖,躬身问道。
灰袍人终于开口,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带我去见罗浮居士。”
少年起身让路道:“前辈请随我来。”
身后紫衣少年狐疑道:“梅兄弟,这人来历不明,怎能轻易放入山中?”
白袍少年淡然一笑道:“大家放心,我自有分寸。”
白袍少年于前带路,灰袍人于后紧随,一路无话。沿山路远行四五里,遥见一处山涧,少年突然驻足,以手遥指道:“前面泉水流下的山洞便是村正大人居所,没有村正大人手帖,任何不得靠近。前辈请!”
灰袍人出言相询道:“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梅子晴。”
“山下那么多人,为何偏偏就你觉得,老朽是友非敌?”
“以前辈武功身手,想要闯入山中,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今日却先在山寨前驻足久立,后又取出柬帖。”梅子晴拱手而立道:“前辈既然依礼而来,我梅花村自当以礼相待。”
“若是我要硬闯呢?”
梅子晴不卑不亢道:“前辈若是一意孤行,梅花村自当奉陪到底。”
灰袍人大笑而去,回声不绝:“梅武痴当真修得好福气,有子若此,此生何憾!”
罗浮山中,泉声呜咽,林幽水美,曲径通幽。灰袍人拾级登山道,扑面梅花香,山重水复之时,却又别有洞天。这便是道家仙山,洞天福地,当年朱真人炼丹之处——朱明洞。
洞旁有一泉眼,潺潺泉水,清冽喜人,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落梅,水映花容,花随水逝。泉眼旁,立有一青色石碑,上书“甘泉”两个朱红大字。
灰袍人缓步入洞,且听洞内泉声呜咽,只觉此处温润如春,但见洞内钟乳交融。玄妙,神奇,瑰丽,鬼魅,仿佛置身于一处美不胜收的艺术长廊,不得不赞叹天地的鬼斧神工。
灰袍人正走间,突然,一声长吟从洞内传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灰袍人不由身形一怔,随即高声回道:“岭南虽好,终非久恋之家!”
伴着洞壁岩缝射下的稀疏光影,沿山洞百转千回,走到洞底,终于豁然开朗。洞的深处,摆放有石桌石凳,洞顶有一巨大岩缝,仿佛开了天窗一般,阳光毫无阻隔的倾泻而下,但又轻柔的觉不到一丝刺眼,仿佛温婉的母亲,悄悄拂去这黑暗的布景,静静守护这难得的光明。
石凳上坐着的是一鹤发老者:取甘泉之水,泡梅花香茶,砂壶煮水,袅袅生烟,花瓣沉浮,香气扑鼻。
老者神色恬然,面带笑意道:“小天,好久不见!你终于来了。”
“十多年哩!老道你倒是乐得清闲!”
“老喽,不中用哩!不似小天你,还和当年一样意气风发。”
灰袍人随意打量了一番这石洞,不禁笑道:“道家丹鼎宗圣地,安期生,朱真人,葛洪前辈炼丹的洞天福地,却被你这堪舆老道鸠占鹊巢,当真是世事难料!”
老者一笑置之,道:“丹鼎仙宗,延年益寿,堪舆风水,社稷祈福。到头来,还不是殊途同归,不过都是伺候主子开心罢了!”
灰袍人笑容一滞,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令牌,缓缓置于石桌之上,道:“隐龙出山,惊鸿现世,还请师兄早作准备。”
闻言,老者安详的面庞突然抹过一丝愁云,长叹道:“平龙起,刀兵见。惊鸿现,天地变!”
“师兄,若是平龙之计成功,到时候元廷群龙无首,天下必是群雄并起之势!”灰袍人缓缓说道。
老者却是面沉如水,缓缓摇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灰袍人厉声吼道:“什么君君,臣臣!君不行君道,臣何必守臣节!”
闻言,罗浮居士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不禁为之一黯,轻叹一声道:“小天,我知道朝廷亏欠你林家多矣。但若没了君臣本分,天下无人不可以为君,无人不可以为臣,征伐不休,苦的还是天下苍生,亿万黎民!”
灰袍人道:“师兄,十多年前你便是这副悲天悯人之象。那时我们退了,让了,可天下真的就太平无事了吗?还不依旧是乱象丛生,江南千里沃土成了蒙古人放马的牧场,祖先家族的陵墓成了异族圈财的宝藏,华夏之邦九州之中都是蒙古勋贵割据一方,炎黄大地四海之内皆是色目官吏作威作福!师兄,十年前,我们放弃了平龙之计,可等来的不是元廷的幡然悔悟,休养生息,反倒是变本加厉,横征暴敛!师兄,这一次,我们真的不能再退了!”
罗浮居士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吹去茶水上漂浮的片片花瓣,轻抿一口,道:“我观蒙元气数未尽,现在动手,并非是最好时机。”
灰袍人点头道:“我们也需在各处集结力量,平龙之日,便是起事之时。三年之后,便是平龙之计启动之时!”
“需要梅花村做些什么?”
“若要启动平龙之计,明珠、美玉,二者缺一不可!”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罗浮居士轻轻吟道,忽而幽幽一叹:“诗虽美,物已非,更何况是人···”
未等罗浮居士说完,灰袍人突然打断道:“我们取明珠,梅花村取美玉,各持所需,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罗浮居士缓缓举起茶杯,道:“那到时候就静候佳音了。”
灰袍人顾不得茶水滚沸,将那一碗热茶一饮而尽,大呼道:“痛快!”
罗浮居士微微一笑,道:“小天,你太心急哩!”
“人在江湖,自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方才逍遥快活。小天只知青梅煮酒,不懂焚香品茗!”灰袍人说罢,大笑出门道:“师兄留步,三年之后,小天还来此地,共饮梅花泉水!”
“师弟慢走,莫负三年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