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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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人永隔——告别荷西(1)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我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切莫对我责怪/为把遗憾赎回来/我也去等待/每当月圆时/我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你永远不再来/我永远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三毛《等待》

1.丹娜丽芙的伊甸园

丹娜丽芙是一座年轻的岛屿,比起大加纳利来它更加生机勃发,来到这里居住的人多是各国的年轻人群,交流往来的内容也显得更加活泼。如果说大加纳利是春天的清泉,丹娜丽芙则更多的是夏日的绚烂,环岛簇拥着全西班牙最高海拔的山峰,优雅的山形如完美的金字塔,常年流淌着太阳的暖意,山顶的积雪和半山腰的繁茂植被鲜明映衬,分外动人。

其实丹娜丽芙的西班牙文叫做“Tenerife”,常见的中文翻译为“特内里费”,三毛把它译为丹娜丽芙,实在是添加了自己浪漫的诗意情怀。她总是对自己居住过的地方没来由地喜爱着,那些可爱的风俗和来往的人们,构成了她孤独心灵的一抹慰藉,如同良药一般无数次治愈了她的忧伤。

岛屿上有种奇异的红色植物,在山间一丛一丛地出现,三毛总是觉得那些植物太过怪异,像人陈旧暗红的血色。每当看到这些植物时,她都会想起幼时看见宰羊时从羊身下映出的大片血迹,波浪一样慢慢漾开,便是泛着这样的乌红色。这种颜色总是与酣畅淋漓的快感绑定在一起,仿佛一看到它,就能看到逝去的生命。

然而这一次三毛并未再觉得酣畅淋漓,反而有了一点儿恶心和反感,这红色奇异的植物,像一面面错落插在山间的红色旗帜,在岛屿或冷或暖的风中招展,像是古老的暗语或隐晦的信号,在向她昭示什么,三毛总是在看见它们时想要呕吐,感觉非常不舒服。

彼时丹娜丽芙刚刚兴建,三毛与荷西决定居住在此,是因为它绵长的海岸线亟待修整和改造,这为荷西提供了新的工作机会。荷西的新工作便是日日潜水考察海底地形,在这里设计和营造一片美丽的人工海滩,以吸引更多的人群来此旅游,带动丹娜丽芙岛的经济繁荣起来。

这个工作浪漫而充满诗意,将一切的辛苦都掩藏在夫妻二人的温馨甜蜜中。少女时代修习过美术绘画的三毛面对如画的美景灵感昭然,荷西只需将她的思想搬上海滩,便是规划的奇迹了。

善意的大海,三毛把脚放在冰冷的海水中温暖地想,送上来美丽的贝壳、可口的食物、五彩斑斓的植物。她是一个愿意感恩的人,如今离那些失业困窘的日子已远,她与荷西的心中不再觉得空洞,连平常的景色看起来也充实了不少。她轻轻地抓起一块圆润的石头,带着爱意和感激去看它,发现它竟然如画纸一般平整。

三毛的冲动再一次在大海的波涛中涌起,这一次她只想画画,她转身飞跑回家,赤裸的足底踩过沙滩和圆石,刺激着她内心的感官,这一刻她尤其想把心中的幸福描绘下来,在这块似能无限延伸的石头上。

关上门窗,在荷西惊愕的目光中,三毛吻他,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大胡子里,像是鸟儿飞进了树林。荷西不肯撒手,他们亲密了很久,才短短的几十分钟却好似一夜过去,直到树上的鸟儿都不叫了,才终于放开彼此。荷西不解的目光巡视过三毛的脸,三毛不语,开始作画,此刻的她被未名的幸福包围,就连拿着画笔的手也是颤抖着的。

三毛的笔下出现了一棵树,一树的红果子,七只白鸟绕树飞翔,两个裸体的人坐在树枝浓荫深处。是夜晚的景色,树上弯着一道新月,月光很淡,雨点儿似的洒在树梢……荷西回家,见到这画面,被它形容不出来的极致神秘的美所感动。许是嫌赞美多了肉麻,荷西不说话,用粗麻绳圈了一个小盘托,将这块石头靠书架托站了起来。

“三毛,伊甸园在这里。”荷西轻轻地说。两个人,静静地欣赏着他们的杰作,不敢大声,怕画里那幸福的小人儿,被惊醒过来。

三毛的眼中不知何时有了盈盈的泪光,除却当下的感动与欢乐,她仿佛望见了少女时代那个羞涩而胆小的自己,那时有温暖的顾福生相伴左右,执手教画,给了她人生的第一份信任与美好。此刻三毛在心中隐隐挂念起顾福生来,却无法对荷西真实地表述这样一种情感,她默默地看着荷西走到外屋去,搬来一个精美的储物箱,小心翼翼地将那石画装了进去。

我想,应该把它放到里面去,这上面的颜料恐不能持久,不要暴露的好。荷西小心翼翼地放置那石画,三毛轻轻地走过去,抚摸他的头。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我想画了。

文人的灵感真是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它说来就来,你要时刻有偌大的容器来装下它们,有时候是一段文字,它变成了书,有时候是一些画儿,它变成了石头。

丹娜丽芙的温存将他们的住宅变成了伊甸园,这一年是三毛与荷西相处最为甜蜜的一年,他们不用再为无钱可花的生存问题发愁,荷西的酬劳算是丰厚,三毛的稿费也陆陆续续从台湾寄来,除去买下别墅花费的房款,还清向阿尤恩公司借出的钱,他们留下了一笔不小的积蓄。这一年里他们不再为彼此的生活习惯争吵,不再因聚少离多而心生惶恐,他们都非常珍惜这样美好的日子,希望可以一直在这里居住。

希望这一年,可以过完一生。情人间最美好的期望,不过如此。享受最为甜蜜的岁月,却又害怕这样的岁月难以持久,不乏寻来各种方式纪念。

可以肯定地说,这一阶段的三毛是心满意足的,日日相伴爱人共同改造海滩,没有沙漠里等待的辛苦,没有缺衣少食、恶劣气候的紧迫,眼看着人工海滩一天天建造起来,湛蓝的海水像蜜糖一样流淌进来,感觉像是亲手打造了丹娜丽芙的家。

那时候已经有不少年轻的商贩来此寻觅商机,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国度,带来了不少相汇交融的风俗,丹娜丽芙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三毛在此结交了不少忠实的朋友,也留下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其中有一位日本朋友与她关系甚是友好,一度被三毛写进了《相逢何必曾相识》。书中三毛表述了对这位彬彬有礼的日本青年的好感,讲述她在日本青年破产之际,慷慨解囊,暗暗叫人购买下他所有物资的事情。

还有可恶的卖花老太太,装作穷酸的样子上门推销无根的盆景,连续四次以不同的方式诈骗到三毛与荷西的钱财,三毛虽然无奈和愤恨,却并没有在《稻草人手记》中对此表现出多大的愤慨,毕竟那时候的三毛犯不着为这样的事情生气,她闲来的日子就是画石画和享受生活。

2.拉芭玛的诅咒

岁月不管人的哀愁,转眼间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就要过完了,丹娜丽芙的人工海滩完工后,荷西也因此失去了在这里的工作,公司给他发来邮件,希望他前往拉芭玛岛,继续改造那里的海滩。

拉芭玛岛巫术盛行,三毛曾在那里遭遇和感受过诡异的风范,对那座岛屿并不十分喜欢,当时三毛是作为一个旅游者过去的,觉得整座岛屿都在装神弄鬼,家家户户都煞有介事地习得巫术,甚至为自己是哪样哪样的世家而自豪。

这个岛屿上的景色对三毛来说并不陌生,它与丹娜丽芙仅仅隔着浅浅的海峡,坐轮船过去只需三个小时,生长的植被种类也差不多少。事实上拉芭玛岛是加纳利群岛中最为肥沃的一座岛屿,岛上的植被也是最为茂盛和丰富的,仿佛始终停留在台北的晚春,杏花春雨丝丝浓意。可是三毛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这座岛屿,岛上两座经年的火山像是两个上古的坟墓,闪耀着火蓝的幽光,那种曾在丹娜丽芙岛上让她惊恐万分的红色植被,在这座岛屿上更加肆意地生长起来,由一丛丛变成了一片片,仿佛流淌不止的血色,甚至从石头缝里都流出来了。

更要命的是,他们刚刚上了岛屿,正在海边走着,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当地女巫突然跳上了三毛的肩背,一把揪下了她的头发,大约有几百根,然后女巫号叫着又揪了一把荷西的胡子,带着两个人的毛发扬长而去,留下惊恐万分的两人面面相觑。

尽管事后有人向他们解释,这是女巫在练法术,可能需要异族人的毛发,但不祥的预感还是在三毛的毛孔里轻轻扩张了,她坚信这不是普通的练术,女巫口中的念念有词是向她与荷西下了诅咒。突然间有种意识驱动三毛,让她赶紧离开这座岛屿,趁这个可怕的诅咒尚未启动之前离开这里。她紧紧地拽住荷西,希望他不要留在这里工作,荷西笑她的敏感,以为这只是女人忽而闪过的神经质,三毛无奈,只得陪荷西继续浏览岛上的风景,环绕周边海岸线,以找到可以整治的海滩区域。

从那个夜晚起,三毛开始持续做梦,都是一些奇怪而模糊的预示,有一个梦尤其奇怪,在无数个夜晚反反复复地发生着,三毛曾在书中详细地记录了这个梦魇,三毛叫它——“死亡梦魇”。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地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要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渗透皮肤里,几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码似的传递过来——你要上路了。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惶。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我拼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飘着在远离,慢慢地飘着。那时我更张皇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蒙蒙的脸。

有声音悄悄地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你。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蒙蒙的浓雾也来了,我喊不出来,可是我是在无声地喊——不要!不要!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形的洞,总是弧形的。我被吸进去。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零零地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月台上,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6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

其中有一个在抽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地望着我,彼此静静地对峙着。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地踏上了停着的列车,一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我又惊骇地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蓝长裤,头发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地开动了。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来——救命!救命!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地站住了,一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哪!’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这时,她却清清楚楚地对我讲了一句中国话。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地听见了她,讲的是中国话。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脆的声音,明明是中国话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国话的啊!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紧紧地抱住车厢外的扶手,玻璃窗里望去,那三个兵指着我在笑。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地带进了一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过来。”

每当从噩梦中醒来,三毛总是彻骨恐惧,冷汗遍身。三毛是个相信灵异世界和命运征兆一类说法的女人。

从一个孤形的灰洞中吸走,她的魂魄,被命运的列车载走,然后和一个不知名的红衣女人告别人生。

我花这么长的篇幅一字不漏地转述这个梦魇,在这本小说里是头一次,我只是想表达此刻我对三毛的理解。很多人认为三毛后期脑子有点儿问题,或者直接说她有神经病,而我却认为那不过是太过复杂的想象力遭遇了不可理解的事情,她不自觉地在心里为自己编织的城堡罢了。三毛的很多作品都记录过她对灵异现象超敏的感知,也有她亲密友人的谈话为证,三毛常常有一种提前的预兆感知,比如好好的电话放在那里,她会突然告诉朋友,马上有电话要进来,而不出几秒钟电话就真的打进来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我不是要宣扬非科学的思想,只是想请那些固执的人宽容一些,每个人有每个人根深蒂固的心态和心境,毕竟幼年自闭的三毛走到此时已是十分不易,在她后期的作品里加重了灵异部分的描述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许她只是想表达自己对荷西的不舍,不论前世今生,荷西都是她无法脱离了而独活的那一个人。

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梦魇,她判定:这是死神的通知来了。她将离开人世,和荷西诀别。于是,她悄悄地找到法院公证处,立下遗嘱,为心爱的丈夫安排好了她死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