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活里,我就是主角。对于他人的生活,我们充其量只是一份暗示,一种鼓励、启发,还有真诚的爱。这些态度,可能因而丰富了他人的生活,但这没有可能发展为——代办他人的生命。我们当不起完全为另一个生命活——即使他人给予这份权利。坚持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一种勇气。”
——三毛《自己》
1.不愿出生
三毛出生的时候,正值重庆最美的季节。早春的山城,雾霭迷离,绿树像温润的玉透出水一般的颜色,山水掩映在烟雾中,像少女怎么也揭不开的面纱。
然而重庆城内并不美好。1945年的重庆,正是风雨动荡的时候。美丽的嘉陵江缓缓地流过山城,蜿蜒泛波着潋滟的血色,就连薄薄的雾霭中也飘荡着一丝丝腥甜的味道,刺激着城内的夜如白昼、笙歌艳舞,人们手把着酒杯在霓虹灯下醉生梦死,仿佛抓紧时间在进行最后的狂欢。这个即将承载着重大转变的陪都,迎来了形形色色逃难的异乡人,军官、商人、学生……他们表情愁苦,无奈地承受着煎熬和伤感,这场战争打得太长久了,百姓们的心承受不住了。
陈嗣庆和缪进兰便淹没在这人群中,像蚁群中的两个黑点。陈嗣庆刚刚下班,一进门就先抓住妻子的手,妻子的身形越来越笨重了,按日子预产期就在这两天,可是重庆城里却如此动荡不安,军人越来越霸道,难民越来越嚣张,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夫妻俩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不禁齐声祈祷:
“主啊,请你广布福音,以主道救世吧……”
好在一切即将结束,1945年的重庆,就快要迎来解放了。
三毛尚在母亲的肚子里就听见了厮杀和喧嚣交织的声音,她不耐烦地表达出自己对这一切的厌恶,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有着天生超然的敏感,母亲立刻感觉到了异常的胎动,叫父亲去请来稳婆。
一番阵痛之后,缪进兰感觉到两腿之间的温暖与蠕动,心满意足地昏睡了过去。小小的女婴立刻被稳婆和家人围住,父亲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粉红色的小生命,看见女儿的面容如同娇艳的花朵般纯净美好,霎时被幸福和喜悦温热了眼睛。这是陈嗣庆的第二个女儿,有着大大的眼睛和并不白皙的肤色,带着一丝异乡的神秘气息,三毛降生了。
我想三毛是抗拒出生的,她此后的一生颠沛流离,几乎从未有过安定的时刻,她的心也是一直流浪在山水和沙漠里,她宁愿没有来到过这个她一直抗拒着的世界,尽管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新鲜,但是这里让她感觉到孤独。
难言的孤独,像无法走出的沙漠,恐慌无边无际,找寻不到一丝安慰。灵魂没有出口,骤然冷却。也许,这就是人们害怕孤独的原因吧。
三毛的心里,害怕孤独。在她的文字中,曾不止一次提到对日本童话《河童》的向往,小说中每个小孩出生前母亲都会问他,愿不愿意出生,如果小孩不愿意,那么母亲就不会把他生出来。她希望每个小孩都有很多的自由,可以不要受那样多的束缚来选择自己的人生,每个小孩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如果他不想出生,那么就不要把他生出来。
我只想生活在童话里,如果我不想出生,请让我安静地停留。
想来真是十分敬佩三毛,拥有如此“反动”的勇气,居然能够追溯到婴孩的出生。足以见得,三毛对她的一生该是多么不满了。这个叛逆而奇怪的孩子,时时刻刻在与命运做着抗争,却又身不由己地追寻着命运的脚步。
也许,这就是宿命。不管你愿意与否,你都不可抵挡。有时候,人的命运就像一朵小小的浪花,毫无悬念地被吸进巨大的漩涡,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三毛就是这样一朵小小的浪花,她孤独地跳跃着,像一个寂寞的舞者,并不跟随大多数浪花儿的节拍,她敢于冲向山崖,也愿意俯向谷底,她是如此特立独行,于是一转身她便被吞没了。她以为的骄傲,并没有坚持很久。
2.起名
清清的江畔,氤氲的水雾,重庆的黄桷垭重复着亘古不变的童谣:
“黄桷垭,黄桷垭,黄桷垭下有个家。生个儿子会打仗,生个女儿写文章。”
这首童谣被母亲无数次地唱起,三毛对重庆的回忆于是充满了温馨。虽然战火连绵,但三毛还是幸福的,她出生在一个相对富足的家庭,陈嗣庆和缪进兰给了她一个优越的成长环境,在别人家的孩子为温饱忧虑时,三毛可以颐指气使地指挥仆人给她的布鞋绣上梅花。
三毛爱这梅花,鲜红的颜色擦亮了眼睛。小小的红梅,顶着寒风坚韧地绽放,我不懂这样的坚强,可是我喜欢那绽放的芳香。
幼时的三毛最爱坐在小床上,看母亲吩咐仆人整理家务,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温和地洒在院落里,惬意而悠然,她听见母亲的裙角走动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好听声音。院子里,仆人家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时不时过来逗一逗她。
父亲陈嗣庆是一个谦谦君子,祖籍浙江的他继承了水乡的儒雅和灵气,对中国古文化颇有研究,早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法律系,一生从事过教书和律师。父亲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眉宇间总是凝聚着温和的暖意,在三毛的记忆中他从未对孩子们发过脾气,也总是能够因材施教,新旧思想在他的身上和谐地交融,遇事不急躁、能担当,三毛日后的成就与他的鼓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母亲缪进兰是一个美丽而聪慧的女子,出生在大上海的繁华与热情中,生性活泼。她不但参加了多项学生运动,还是学校的女篮队员。缪进兰是一个心肠极好的女子,同时也是一名忠诚的基督教徒,她和三毛的父亲因基督教而结缘,夫妻俩兴趣相投,爱好一致,一生育有四名子女,感情极好。
父母的优雅与知性给了三毛最好的启蒙教育。然而,在给三毛取名的时候二人却起了争执,母亲坚持起个兰心蕙质的女孩名,父亲却坚持以国为大,国之太平则家能和兴。那时三毛无法理解一向恩爱的父母为何会争得面红耳赤,她兴奋地为这场好戏加油,最终她看见母亲让步了,双亲一同将和平的愿望写进这个刚刚出生的女婴身上,为她取名“懋平”,希望她能带来福音。“懋”是沿袭了家谱上的辈分排行。
父母的心愿固然是好,三毛却未能领情,白羊座的她生性肆意而肆虐,一生喜欢漂泊流浪却害怕承担,连侠女剑客都算不上,哪里能承担如此大任,不惹天下大乱已是安生了。偏生那个“懋”字,笔画多且复杂,每每写起名字来总会挨父亲的批评,三毛受了打击,不作解释亦不撒娇,干脆省略,就只写“陈平”二字,任父亲再怎么教诲也不为所动。
小小的女孩儿,生得如此倔强,母亲叹气摇头,父亲却看见曙光,认为三毛的性格他日必能坚持理想,成就大业,遂依了她,索性就改名为“陈平”。
三毛的心里滑过得意,像小鹿一样狡黠,为这场小小的较量以胜利告终而窃喜。她没有哀求过,没有妥协过,也没作什么改变,但她坚持了,并且得到了。
没有什么坏心思,但,她就是得意着、骄傲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儿有着与众不同的气息,孤僻不语的模样让人心疼,然而内心里的固执却又让人可恨。
或许天下的名人都是一般模样,有着各种各样的怪癖,或者与生俱来的独特气质。母亲在多年后回忆起三毛时,认为她从小就爱和一些灵异的东西亲近,有时候表现得尤为惊悚。比如那时家旁边就是坟场,三毛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坟场去玩。
三毛第一次来到坟场,并未表现出害怕,她惊奇地盯着一排排或精美或简陋的墓碑,被上面奇异的文字所吸引,她忍不住伸手抚摸那些墓碑,竟然嗅到了灵魂的味道。三毛开心极了,爬到坟头上玩起了泥巴,直到天黑了母亲前来寻她。
母亲寻到三毛,十分惊异,赶紧领了三毛回家。路上三毛对母亲说,他们跟我说话了。母亲吓得面色都变了,问三毛,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三毛抬起头十分镇定,哦,有很多死去的人都在这里呢。
也许三毛觉得,死人比活人要好,至少他们不会受到伤害。很多年后三毛在异乡独自流落,对小时候的记忆都很模糊,可她却隐隐地感到灵魂是一件很温暖的东西,像小狗温软的舌头在舔着你的伤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那样多的忧伤,似乎从有记忆的时候起她就非常敏感,并且十分害怕受到伤害。
3.南京
三毛出生后不久,日本就宣布无条件投降,这座城市像达到了高潮的喷泉,突然失去了喷涌的支点,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水流僵持不动,继而转为暗流,在地下涌动。三毛很快随着家人搬到了南京生活。
彼时的南京是一座哭泣的城市,几年前它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三十万生灵惨遭涂炭,像软弱洁白的幼蚕没有丝毫还手的能力。昔日繁花似锦的秦淮河奄奄一息地穿城而过,再不见河东赶考河西畅饮的欢乐场景,整个南京城像一个缩在墙角里的小动物兀自疗伤。
三毛十分喜欢这座厚重而沧桑的城市,悠悠古朴的斑驳城墙给了她无限苍凉的心境,每每看见秦淮河上的孤单游船从河岸的徽式建筑中穿过,她的心便如大雁般沉往了。后来三毛居住到台湾,最爱的读物便是《红楼梦》,每每读到心得处,便联想到彼时的南京,泪流不止。
他们的新家在鼓楼头条巷四号,是一幢宽敞的西式宅院,有教堂那样高大而明亮的窗户。我曾不止一次路过那里,看见如今被锁在铁门之后的旧式建筑被当做文物一样保护了起来,眼前总能浮现幼小的女童穿着精致的童装在弄堂里蹦跳的样了。
那时候三毛常常在那些窗户前浮想联翩,欢喜地告诉母亲自己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母亲无法理解这个总是有奇思妙想的孩子,叫来大女儿陈田心陪伴三毛,可惜姐姐并不热衷此事,嫌妹妹太过古怪,丢过几本小人书便打发了三毛。
谁也不曾料想,这个不耐烦的举动,竟成就了日后的作家三毛。三毛竟疯狂地喜欢上了这些书,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读书。她像一只小小的鱼儿,突然游进了一片汪洋大海,她可以自由自在地不受人打扰,她的欢喜不必让别人知道,她的自恋也不会让别人取笑。
孤独的孩子都爱读书,那里有可以放逐灵魂的地方。孤独的人也大多自恋,像水仙迷恋自己的影子,忽而心疼,生命于是存在。
想来古往今来活着的凡夫俗子们,有几人真正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几人真正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而存在?生命的意义也许很简单,却那样沉重,难以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