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①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原载1934年5月《学文》1卷1期)
梁思成曾告诉儿子梁从诫:“这首诗是写给你的。”也有人认为这是写给徐志摩的情诗,本书依从前者,将其视做一首亲情诗。新月派诗人陈梦家在《新月诗选》的序言里写道:“我们欢喜‘醇正’与‘纯粹’。我们爱无瑕疵的白玉和不断锻炼的纯钢。”本诗正是这样的佳作。全诗风格清丽温馨,诗人将对新生命的“爱”比做生机盎然的四月天,将无形化为有形,随着诗情的流淌,云烟、细雨、白莲、燕子等清新的意象渐次出现,仿佛一幅随意点染的山水画,美不胜收。而鹅黄、嫩绿等明亮柔和的色彩的使用,更给人以温馨感人的视觉享受。复沓的结构犹如一曲轻快的乐章,层层铺张开去,诗情流转,毫无滞涩,带给人梦幻般的审美体验。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地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香山,四月十二日
这是林徽因的诗歌处女作,一九三一年刊载于徐志摩、邵洵美主编的文学杂志《诗刊》四月第二期。这是一首关于时间和变化的诗。主人公“她”掌握着风云、日月、江海、山峦等世上万物的变迁,“她”深谙宇宙永不止息的变幻的本质,是一个全能的造物主的象征。在她眼里,“永恒”不过是蒙昧、软弱的人类造的谎言,诗末那意味深长的质问则提示我们思考人能否和如何面对“这幻化的轮回”,因为永恒的轮回在并不永恒的人类眼里,总是显得有些残酷。从本诗可以看出,林徽因的才情和境界确实从一开始就高于很多同时代的女诗人,她并未以一己小小的悲欢为全世界,作一些顽艳感伤的小诗,而是站在形而上的高度上,思索人生、宇宙的大问题。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本诗原载1931年4月《诗刊》第2期,署名尺棰。林徽因曾经说过:“我的主义是要生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这首《那一晚》正是林诗中情感最为浓烈的诗作之一,结构整齐,但炼字造句皆极富形象性,诗人以叙事之笔,书写了抒情主人公过去的别离、现在的困苦和未来的祈愿,既怅然、痛苦,又充满纯真的希望。有的评论者将此诗理解为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情诗,然而,“实际林徽因离开伦敦时与徐志摩是不辞而别,根本不存在缠绵牵手这一幕”(陈学勇《莲灯微光里的梦——林徽因的一生》),“诗无达诂”,不拘泥于诗歌的本身也许能更充分地体会它所传达的丰富的意蕴。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原载1931年9月《新月诗选》)
1931年9月新月书店出版了陈梦家编选的《新月诗选》,收入了十八位新月派诗人的作品,林徽因是其中仅有的两位女性之一,《新月诗选》收录了她的《笑》等四首诗。如何以诗的形式表现笑这一普通而富有感染力的表情,林徽因把笑与“她”(应是一位美丽的女子)的五官联系起来,使得笑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呈现出来。在她的笔下,笑仿佛具有了生命,“向贝齿的闪光里躲”,“涌进了你的心窝”,而每段末尾那水、风、云、浪的并列,使得全诗顿显含蓄隽永,如云淡风轻,了然无痕。
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原载1931年9月《新月诗选》)
诗人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到美妙的琴声,乐声穿过她的心底,激起的不是欢欣,而是凄凉,诗里并未说明到底是什么阻碍了她与弹琴者心灵的沟通,只留下对生命“薄弱”的一片深深惆怅,将心灵交会的希望放置在梦里。这首诗在结构上也很有特点,复沓的句式层层架构,富有建筑美,而两长一短的句式,更给全诗平添了丰富的节奏感和音乐感,回味悠长。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原载1931年9月《新月诗选》)
法国诗人缪塞曾经说过:“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林徽因的这首诗充溢着伤感、怅惘的情绪,希望像一片落叶或一朵流云一样忘掉过往,对方也忘掉自己,但希望忘记却不能忘记,仍然“抱紧那伤心的标志”,沉浸在难以自拔的哀伤之中。“忘记她,像一朵花忘掉的花”(闻一多),忘却和记忆是爱情中永恒的命题,这首诗充分体现了诗人林徽因对爱的丰富况味和深深执着。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原载1931年9月《新月诗选》)
这首诗一方面运用湖水、白云、冷涧、花朵、书篇等玲珑的意象,尽情铺展对方的美好,另一方面则表现了诗人内心的疑虑,她提醒自己,不要上了爱捉弄人的春天的当,被偷取了纯洁的痴情,显示了诗人对于爱情矜持的态度和认真的思考。如果对照林徽因与徐志摩的交往来读这首诗则更有意味。林徽因后来说,她爱徐志摩远没有徐志摩爱她深,毕竟,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家闺秀面对大她七岁的已婚男子的示爱,怀着一种疑惧的心理也在情理之中。
激昂
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净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丽的面前!
五月,香山
(原载1931年9月《北斗》创刊号)
林徽因在《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一文中说:“我认为我们这写诗的动机既如前面所说那么简单愚诚;因在某一时,或某一刻敏锐地接触到生活上的锋芒,或偶然地触遇到理想峰巅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们所习惯的语言中,编缀出一两串近于音乐的句子来,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实际的真美。”本诗不妨看做林徽因以诗论诗。乘着一时感情的际会、灵感的迸发,诗人将“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化做一行行文字,斩断俗世的牵绊,膜拜在美,也就是最有价值的生活面前。这也是新月派诗人普遍所持的观点。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二十年五月,香山
(原载1931年10月《诗刊》第3期)
全诗构筑在开头那一个奇妙的比喻上:一树嫣红的桃花像春说的一句话。诗人随即将这个比喻层层深入下去,构成了一个比喻的系列或集团,将生气勃勃的春日渲染得恰到好处,感情充沛而有节制,语调活泼却不流于浅俗。在诗人笔下,春天不但富有生命力,而且成了一个多情的灵魂。
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二十一年七月半,香山
(原载1933年3月《新月》4卷6期)
这首诗是林徽因对生命思考的结晶。柔弱而美丽的莲花是生命的象征,光亮虽然微弱,诗人却“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面对生死,诗人保持着一颗从容淡定的心,因为她知道,每个人不过是宇宙间的一个过客,一生不过白驹过隙般短暂,但重要的是,以美的眼观照生命,生命不是毫无价值的,至少“是个美丽美丽的梦”。最后两句采用跨行叠词的手法,仿佛音乐中的一个休止符,留下听觉上的空白,给予读者音乐上无限的美感。
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余剩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
人(原载1933年3月《新月》4卷6期)
这首诗是林徽因的杰作之一,它几乎完美地将白话整合为诗的形式,既没有早期白话诗的浅近鄙俗,也不落旧诗因循的俗套。在结构上它采用“阶梯式”技法,参差错落的排布仿佛钟声的断续绵延,意象与结构达到美妙的和谐,这是新诗中较早的阶梯式诗歌的尝试,有学者认为,林徽因或许受到了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钟声本属听觉,林徽因则将其形容为“那圆的一颗颗声响”,将听觉与视觉(甚至触觉)有效地沟通起来,如在眼前。全诗浸透在低沉阴郁的调子中,烘托出一种深沉的孤独感。
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有一个夏夜,深得
像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只一盏灯——两盏
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像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的在山谷上
石头的心,石头的口在唱。
均匀的一片静,罩下
像张软垂的幔帐。
疑问不见了,四角里
模糊,是梦在窥探?
夜像在祈祷,无声的在期望,
幽馥的虔诚在无声里布漫。
(原载1933年6月《新月》4卷7期)
本诗描写了山中一个夏夜里诗人对自然的领悟和契合,意象的选择、诗境的营造都独具匠心,具有一种空灵的禅意。树、灯、风、叶、水、石仿佛在静谧的暗夜里全获得了灵性,连抽象的“静”都成了一张具象的“软垂的幔帐”,意象之间相互绵延流转,和谐自然,烘托出这山中夏夜的宁静与神秘。
微光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廊上一角挂着有一盏;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含糊的,全数交给这黯淡。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窗上,斜角,照着有半盏。
合家大小朴实的脑袋,
并排儿,熟睡在土炕上。
外边有雪夜;有泥泞;
沙锅里有不够明日的米粮;
小屋,静守住这微光,
缺乏着生活上需要的各样。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麦面……
为这吃的喝的,本说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单靠气力,
在肩臂上边,来支持那生的胆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
即使是做梦,在梦里,闪着,
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盏灯,有点光,
挂在店廊;照在窗槛;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明白的,全数交给这凄惨。
二十二年九月
人们往往过于重视林徽因的婚恋生活,却忽视了她不让须眉的人生境界和家国情怀。事实上,传统意义上的“才女”、“闺秀”远远不能概括经历过古典和西潮双重洗礼的林徽因。这首诗展现了林徽因不为人所熟悉的另一面,即对国事民瘼的关心,诗人以充满了人道主义的笔触,用白描的手法,书写一户穷人家的夜晚,那一盏昏暗的灯成了他们凄惨生活的鲜明象征。全诗简练却不乏动人的力量,感情真诚却纯粹、干净,丝毫没有同时代很多诗人一描写底层就流于粗制滥造的毛病。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着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零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