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坐
46280200000017

第17章 文·谈(1)

《水浒》人物的绰号

鼓上蚤和拼命三郎

由“旱地忽律”想到《水浒》一百零八将的绰号。

有的绰号是起得很精彩的,很能写出人物的气质风度,很传神,耐人寻味。

如“鼓上蚤时迁”。曾看过一则小资料,跳蚤是世界动物中跳高的绝对冠军,以它的个头和能跳的高度为比例,没有任何动物能赶得上,这是有数据的。当时想把这则资料剪下来,忙乱中丢失了,很可惜。我所以对这则资料感兴趣,是因为当时就想到“鼓上蚤”。跳蚤本来跳得就高,于鼓上跳,鼓有弹性,其高可知。话说回来,谁见过鼓上的跳蚤?给时迁起这个绰号的人的想象力实在令人佩服。

时迁在《水浒》里主要做了三件事:一偷鸡,二盗甲,三火烧翠云楼。偷鸡无足称,虽然这是武丑的开门戏。写得最精彩的是盗甲。

时迁是“神偷”型的人物。中国的市民对于神偷是很崇拜的。凡神偷都有共同的特点,除了身轻、手快,一双锐利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举重若轻,履险如夷,于间不容发之际能从容不迫。《水浒》写盗甲,一步一步,层次分明,交代清楚。甲到手,时迁“悄悄地开了楼门,款款儿地背着皮匣,下得扶梯,从里面直开到外面来,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款款地”是不慌不忙的意思,现在山西、张家口还这么说。“款款”下加一“儿”字“款款儿地”,更有韵味。火烧翠云楼是打北京城的一大关目。这两回书都写得不精彩,李卓吾评之曰“不济不济”。时迁放火,写得很马虎。不过我小时看石印本绣像《水浒》,时迁在烈焰腾腾的翠云楼最高一层的檐角倒立着——拿起一把顶,印象还是很深刻的。

时迁在《水浒》里要算个人物,但石碣天书却把他排在地煞星的倒数第二,连“白日鼠”白胜都在他的前面,后面是毫无作为的“金毛犬”段景柱,这实在是委屈了他。

如“拼命三郎石秀”。“拼命”和“三郎”放在一起,便产生一种特殊的意境,产生一种美感。大郎、二郎都不成,就得是三郎。这有什么道理可说呢?大哥笨、二哥憨,只有老三往往是聪明伶俐的。

中国语言往往反映出只可意会的、潜在复杂的社会心理。

拼命三郎不只是不怕死,敢拼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朋友两肋插刀,更重要的是说他办事爽快,凡事不干则已,干,就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这是个工于心计的人,绝不是莽莽撞撞。看他杀胡道,杀海阇黎、杀潘巧云、杀迎儿,莫不经过翔实的调查,周密的安排,刀刀见血,下手无情。这个人给人的印象是未免太狠了一点。

石秀上山后无大作为,只是三打祝家庄探路有功,但《水浒》写得也较平淡,倒是昆曲《探庄》给他一个“单出头”的机会。曾见过侯永奎的《探庄》,黑罗帽、黑箭衣,英气勃勃。侯永奎的嗓子奇高而亮,只是有点左,不大挂味,但演石秀,却很对工。

浪子燕青及其他

“浪子燕青”的“浪子”是一个特定概念,指的是风流浪子。张国宝《罗李郎》杂剧:“人都道你是浪子,上长街百十样风流事”。

此人一出场,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这个“人物赞”描写如画,在《水浒》诸“赞”之中是上乘。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

为见他一身雪练也是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不则一身好花绣,那人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牲,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水浒》里文身绣体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史进,一个是燕青。

史进刺的是九纹龙,燕青刺的大概是花鸟。“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玉玲珑”是什么,曾有人考证过,结论勉强。一说玉玲珑是复瓣水仙。总之燕青刺的花是相当复杂的。史进的绣体因为后来不常脱膊,再没有展示的机会。燕青在东岳庙和任原相扑,脱得只剩一条熟绢水裤儿,浑身花绣毕露,赢得众人喝彩,着实地出了风头。

《水浒传》对燕青真是不惜笔墨,前后共用了一篇赋体的赞,一段散文的叙述,一首“沁园春”,一篇七言古风,不厌其烦。如此调动一切手段赞美一个人物,在全书中绝无仅有。看来作者对燕青是特别钟爱的。

写相扑一回,章法奇特。前面写得很铺张,从燕青与宋江谈话,到燕青装作货郎担儿,唱山东货郎转调歌,到和李逵投宿住店,到用扁担劈了任原夸口的粉牌,一路写来,曲折详尽,及至正面写到相扑交手,只几句话就交代了。起得铺张,收得干净,确是文章高手。相扑原是“说时迟,那时快”的事,动作本身,没有多少好写。但是《水浒》的寥寥数语却写得十分精彩。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肋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肋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左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膀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蹿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叫‘鹁鸽旋’,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彩。”

《容与堂刻本水浒传》于此处行边加了一路密圈,看来李卓吾对这段文字也是很欣赏的。这一段描写实可作为体育记者的范本。

燕青不愧是“浪子”

《水浒》一百零八人多数的绰号并不是很精彩。宋江绰号“呼保义”,不知是什么意思。龚开的画赞称之曰“呼群保义”,近是“增字解经”。他另有个绰号“及时雨”是个比喻,只是名实不符。宋江并没有在谁遇到困难时给人什么帮助,倒是他老是在危难之际得到别人的解救。“黑旋风李逵”的绰号大概起得较早,元杂剧里就有几出以“黑旋风”为题目的,这个绰号只是说他爱向人多处排头砍去,又生得黑,也形象,但了无余韵。“霹雳火”只是说这个人性情急躁。

“豹子头”我始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菜园子张青”虽看不出此人有多大能耐,却颇潇洒。

不过《水浒》能把一百零八人都安上一个绰号,配备齐全,也不容易。

绰号是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文学现象和社会现象。其盛行大概在宋以后、明以前,即《水浒传》成书之时。宋以前很少听到。明以后不绝如缕。如《七侠五义》里的“黑狐狸智化”,窦尔墩人称“铁罗汉”,但在演义小说中不那么普遍。从文学表现手段(虽然这是末技)和社会心理,主要是市民心理的角度研究一下绰号,是有意义的。

一九九○年八月十四日

美在众人反映中

用文字来为人物画像,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中外小说里的人物肖像都不精彩。中国通俗演义的“美人赞”都是套话。即《红楼梦》

亦不能免。《红楼梦》写凤姐,极生动,但写其出场时之相貌:“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实在不美。一种办法是写其神情意态。《古诗为焦仲卿作》具体地写了焦仲卿妻的容貌装饰,给人印象不深,但“珊珊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却使人不忘。“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不写容貌如何,而其人之美自见。另一种办法,是不直接写本人,而写别人看到后的反映,使观者产生无边的想象。希腊史诗《伊里亚特》里的海伦王后是一个绝世的美人,她的美貌甚至引起一场战争,但这样的绝色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荷马在叙述时没有形容她的面貌肢体,只是用相当多的篇幅描述了看到海伦的几位老人的惊愕。用的就是这种办法。汉代乐府《陌上桑》写罗敷之美: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者见罗敷,脱帽着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用的也是这种办法,虽然这不免有点喜剧化,不那么诚实(《陌上桑》本身是一个喜剧,是娱乐性的唱段)。

释迦牟尼是一个美男子,威仪具足,非常能摄人。诸经都载他具三十二“相”,七十“种”好,《释迦谱》对三十二“相”有详细具体的记载,从他的脚后跟一直写到眼睛的颜色。但是只觉其烦琐,不让人产生美感。七十“种”好我还未见到都是什么,如有,只有更加烦琐。《佛本行经·瓶沙王问事品》(朱凉州沙门释宝云译),写释迦牟尼入王舍城,写得很铺张(佛经描叙往往不厌其烦),没有用这种开清单的办法,正是从众人的反映中写出释迦牟尼之美,摘引如下:

见太子体相,功德耀巍巍。

所服寂灭衣,色应清净行。

人民皆愕然,扰动怀欢喜。

熟视菩萨行,眼睛如系着。

聚观是菩萨,其心无厌极。

宿界功德备,众相悉具足。

犹如妙芙蓉,杂色千种藕。

众人往自观,如蜂集莲花。

抱上婴孩儿,口皆放母乳。

熟视观菩萨,忘不还求乳。

举城中人民,皆共竞叹誉。

这写得实在很生动。“众人往自观,如蜂集莲花”,比喻极新鲜。尤其动人的是:“抱上婴孩儿,口皆放母乳,熟视观菩萨,忘不还求乳”,真是亏他想得出!这不但是美,而且有神秘感。在世界文学中,我还没见到过写婴孩对于美的感应有如此者!

这种方法至少已有两千年的历史,是一个老方法了。但是方法无新旧,问题是一要运用得巧妙自然,不落痕迹,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二是方法,要以生活和想象做基础的。上述婴儿为美所吸引,没有生活中得来的印象和活泼的想象,是写不出来的。我们在当代作品中还时常可以看到这种方法的灵活运用,不绝如缕。

一九九一年三月二十六日

徐文长的婚事

偶读徐文长的杂剧《歌代啸》,顺便把《徐渭集》(中华书局一九八三年版)翻了一遍,对徐文长的生平略有了解。文长是一大奇人。奇事之一是杀妻。把自己的老婆杀了,这在中国文人里还没听说过有第二人。徐文长杀的是其继室张氏,不是原配夫人。

徐文长的原配姓潘。徐文长二十岁订婚,二十一岁结婚。文长自订《畸谱》云:

二十岁。庚子,渭进山阴学诸生,得应乡科,归聘潘女。

二十一岁。寓阳江,夏六月,婚。

文长和潘氏夫人是感情很好的。《徐渭集》卷十一:嘉靖辛丑之夏,妇翁潘公即阳江官舍,将令予合婚,其乡刘寺丞公代为之媒,先以三绝见遗。后六年而细子弃帷。又三年闻刘公亦谢世。癸丑冬,徙书室,检旧札见之,不胜凄婉,因赋《七绝》:

十年前与一相逢,

光景犹疑在梦中。

记得当时官舍里,

熏风已过荔枝红。

华堂日晏绮罗开,

伐鼓吹箫一两回。

帐底画眉犹未了,

寺丞亲着绛纱来。

筵前半醉起逡巡,

窄袖长袍妥着身。

若使吹箫人尚在,

今宵应解说伊人。

闻君弃世去乘云,

但见缄书不见君。

细子空帷知几度,

争教君不掩荒坟。

掩映双鬟绣扇新,

当时相见各青春。

傍人细语亲听得,

道是神仙会里人。

翠幌流尘着地垂,

重论旧事不胜悲。

可怜唯有妆台镜,

曾照朱颜与画眉。

箧里残花色尚明,

分明世事隔前生。

坐来不觉西窗暗,

飞尽寒梅雪未晴。

这七首诗除了第四首主要是写刘寺丞的旧札的外,其余六首都是有关潘氏夫人的。癸丑那年,徐文长三十三岁,距离与潘氏结婚已经十二年,离潘之死,也八年了。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文长盖无一日忘之,诗的感情的确是很凄婉的。从诗里看,潘夫人是相当漂亮的。

紧挨着第七首诗后面的是“内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还母所服,潞州红衫,颈汗尚泚,余为泣数行下,时夜天大雨雪”:

黄金小纽茜衫温,

袖折犹存举案痕。

开匣不知双泪下,

满庭积雪一灯昏。

诗写得很朴实,睹物思人,只是几句家常话,但是感情很真挚,是悼亡诗里的上品。

卷五有《述梦二首》:

伯劳打始开,

燕子留不住,

今夕梦中来,

何似当初不飞去?

怜羁雄,

嗤恶侣,

两意茫茫坠晚烟,

门外鸟啼泪如雨。

跣而濯,

宛如昨,

罗鞋四钩闲不着。

棠梨花下踏黄泥,

行踪不到栖鸳阁。

这两首诗第二首很空灵,第一首则颇质实。看诗意,也是写潘夫人的。诗里写的女人洗脚,不是夫妻咋行?从“怜羁雄,嗤恶侣”

看,诗是在文长再娶之后写的,做这个梦时,文长已是四十岁以后了。

徐和潘不但感情好,脾气性格也相投。这位潘夫人生前竟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她死后徐文长给她起的。《亡妻潘墓志铭》曰:

“君姓潘氏,生无名字,死而渭追有之。以其介似渭也,名似,字介君。”给夫人起这样一个名字,称得起是知己了。潘夫人地下有知,想也是感激的。《墓志铭》称“介君彗而朴廉,不嫉疾。”徐文长容易生气,爱多心,潘夫人是知道的,每当要跟文长说点正经事,一定先考虑考虑,别说出什么叫徐文长不爱听的话。“与渭正言,必择而后发,恐渭猜,蹈所讳。”看来潘夫人对徐文长迁就的时候多。因此,闺中相处六年,生活是美满的。

文长再婚后,对原先的夫人更加怀念不置。

徐文长共结过三次婚。第二个夫人姓王,只共同生活了三个月左右。《畸谱》:

三十九岁。徙师子街。夏,入赘杭之王,劣甚。始被诒而误,秋,绝之,至今恨不已。

四十岁时与张氏订婚,四十一岁与张结婚。四十六岁时杀了张氏。《畸谱》:

四十六岁。易复,杀张下狱。隆庆元年丁卯。

徐文长到底为什么要杀妻,这是个弄不清楚的问题。

他和张氏的感情是不好的,甚至很坏,文长对张氏虽不像对王氏那样,认为“劣甚”,“至今恨不已”,但是“怜羁雄,嗤恶侣”的“恶侣”似乎说的是张氏,不是王氏。因为文长入赘王家时间甚短,《述梦》不会是恰恰写于这段时间。文长集中对张只字不提,——他为潘夫人写了多少好诗!《畸谱》中只记了一笔:“杀张下狱”,在监狱里所写的诗也只写了对关心他的人、营救他的人表示感谢,对杀妻这件事没有态度,看不出他有什么后悔、内疚。

徐文长杀妻,都说是出于猜疑嫉妒。袁宏道谓“以疑杀其继室”,陶望龄谓“渭为人猜而妒,妻死后有所娶,辄以嫌弃(按,此指王氏),至是又击杀其后妇,遂坐法系狱中”。猜疑什么?是疑其不贞?以无据可查,不能妄测。

比较站得住的原因,是文长这时已经得了精神病,他已经疯了。

他曾用锥子锥进自己的耳朵。袁宏道《徐文长传》谓“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许,竟不得死”。陶望龄《徐文长传》谓:“……遂发狂,引巨锥刺剚耳,刺深数寸,流血几殆。”这是文长四十五岁时的事。《畸谱》:

四十五岁。病易。丁剚其耳,冬稍瘳。

杀妻是四十六岁,相隔不到一年,他的疯病本没有好,这年又复发了。

一个人干得出用锥子锥自己的耳朵,干出像杀妻这样的事,就不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了。

一个人为什么要发疯?因为他是天才。

梵高为什么要发疯,你能解释清楚吗?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三日

读诗抬杠

“春江水暖鸭先知。”有人说:“鸭先知,鹅不先知耶?”鹅亦当先知,但改成“春江水暖鹅先知”,就很可笑。“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州”,有人说:“为什么是五月?应是六月,六月荷花始盛。”有人和他辩论,说:“五月好”。他说:“有何好!你只是读得惯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