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公园仿膳饭庄宴席上的重要决策
1978年5月21日入夜,北海公园的白塔在夜幕中依稀可见。在公园西边的仿膳饭庄里,可见屋馆外夏夜太液池水面的波光粼粼,垂柳依依,和风拂面而来,那些中国古典特色宫廷菜与点心都做得很精致。身材矮壮的主人穿着黑色的中山装,亚麻色头发的客人结着一条黑红色的领带,两人都因交谈而有些兴奋,边谈边吃边祝酒,脸色都有点微红。
主人就是邓小平,客人就是布热津斯基。过去给毛泽东、周恩来做翻译的冀朝铸担任翻译。
这是对中美关系起了很大作用的一次谈话。布热津斯基以后多次说起这一次谈话。他多次谈起,终身都很难忘记那个夜晚……
他是在抵达北京第三天,和邓小平先是在人民大会堂谈了一个下午,接着又转换地点,在黄昏时分来到北海仿膳边吃边谈的。
他俩在交换意见过程中,谈得很充分、坦率、真诚,确有因意见不同的争吵,但整个趋势是积极的。他和在场的驻华联络处主任伍德科克都觉得,邓小平很坚定,没有作实质性的让步,但使他感到可能有某些灵活性。那天的讨论延续得很晚,气氛很好,后来的谈话越谈越多,更多带有个人的性质。邓小平不断往他的盘子里夹放令人开胃的美味佳肴,相互频频祝酒。两人都谈到了各自的家庭、生活。他在回忆中说,邓小平还对有兴趣访问美国作了一些含蓄的暗示,也作了一些神秘莫测的评论,大意说自己作为高级领导人只有三年的时间了。邓这样说时,似乎在强调美中关系的进展有某种迫切性。
他告诉邓,我忘不了这个公园的夜晚,我希望能在华盛顿我的家中回请你一次,以答谢这次宴请。邓微笑着接受了。
1978年5月,邓小平在仿膳宴请布热津斯基。
数年后,布热津斯基才知道,邓小平这次在北海公园的仿膳饭庄宴请他,是邓小平知道他这次访华的不易而给他的特殊礼遇。
当布热津斯基飞越太平洋上空的时候,真是心潮起伏不已。据他在回忆录里记述,他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这次北京之行,与1971年夏天基辛格那次秘密飞越喜马拉雅山的“波罗行动”联系起来,甚至还联想起自己与基辛格都是非美国出生的移民,却都在为美中关系正常化作出贡献。
这场经历深刻动人。我情不自禁联想到这种奇怪的巧合——在十年里美中关系是由两名非美国出生、接受这件任务时对中国所知不多或没有很多特殊感情,却有较多战略考虑的美国官员促成的。1972年中国的开放是一种大胆的举动,具有最大的地缘政治意义,我决心要成功地把仍将脆弱的关系变成某种更加持久、远为广泛的关系。
他提起他与基辛格有类似的出身,基辛格是在德国出生的,他是在波兰出生的。
还在飞机上的时候,他就与助手们猜测很讲究礼仪的中国会给予什么样的礼遇。他再次问起,基辛格第一次飞抵北京时有什么人去机场迎接,去年万斯抵达时又有什么人迎接。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奥克森伯格告诉他说,基辛格第一次飞抵时,迎接他的是过去与马歇尔将军在军调部共过事的叶剑英元帅,还有就是当时刚宣布出任驻加拿大大使的黄华;而去年迎接万斯国务卿的是已经担任外交部部长的黄华。他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担心他飞抵北京时受到怠慢。他所担任的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在职务上与国务卿相当,会受到相同的欢迎礼仪吗?
布热津斯基一行于5月20日下午飞抵北京。
当美国专机在首都机场降落,外交部部长黄华夫妇出现在舷梯下的时候,他很高兴。他曾说:“这是一个信号,说明中国人决定对这次访问给予与国务卿来访同样的规格。”
这是布热津斯基第一次访问北京,印象很新鲜。他对人民大会堂的印象是,“建筑吸收了斯大林和墨索里尼所建的纪念性建筑物的某些糟粕”。对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的评议是:“看到有教养的中国人也学俄国人的做法,将他们的革命领导人作了防腐处理并予展出,我未能苟同,对于所谓的科学唯物主义者来说,这是一种相互矛盾的风俗。”他参观了故宫后说:“这种宫殿和手工艺品卓越非凡的组合,使人们理解到中国本身一直是一种文明,其程度之高非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可比。”
精于谈判谋略的布热津斯基,在见到邓小平之前不谈实质问题
布热津斯基对这次访华,可谓做了精心的准备。
他深谙谈判艺术,事前对美中两国近十年的谈判记录作了潜心研究分析,为这次谈判精心设置了一套计划。在第一天与黄华外长会谈时,“有意识地将概述美国对外政策的开场白讲得很长,很全面”。他在黄华之前先发言,连翻译在内,用了三个半小时。他知道,在同邓小平或华国锋会面以前,发言将得到全面的研究,这就给他一个机会,清楚而充分地说明美国赞成什么,卡特政府想做的又是什么。他知道中国人认为美国政府对苏联软弱,因此他强调双方共同的战略目标及卡特振兴美国防务的努力。与此同时,他知道黄华外长授权有限,因而在对关系正常化问题上不说任何太具体的东西。他目的是想在战略问题上一旦达成若干一致意见后,再和最高领导人私下讨论此事。
在抵京的第二天下午,即5月21日下午4时零5分至6时30分,邓小平就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布热津斯基。邓小平是在他刚刚参观了故宫博物院后就进行这次会见的。
两人一见面,邓小平就很关切地问:“你是头次来,又参观又会谈,一定很累了吧?”
布热津斯基说:“我感到很振奋!”
略作寒暄,邓小平就单刀直入,爽快地说:“我们已经直截了当地说出我们的观点和见解。中国人怎么想就怎么说,喜欢痛快。毛泽东主席是个军人,周恩来也是个军人,我也一样。”
邓小平与布热津斯基会谈。
布热津斯基就接过话题说:“军人说话直率,但美国人也有说话直率的名声。
我希望你没有发现美国人或美国有什么不好理解。”
紧接着,他就直奔在与黄华会谈时回避了的话题,即关系正常化的问题。
他对邓小平说:“总统要我转告你,我们准备认真地谈,不仅谈国际形势,不仅谈如何采取并行不悖的行动,来促进共同的目标和排除共同的危险,而且准备开始就两国更直接的关系问题进行更加积极的会谈。”
因为在布热津斯基与黄华的谈判中,对方丝毫没有涉及此实质问题,到现在才提出来,邓小平难免心存怀疑,锐利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说:“阁下,现在的问题仍旧是下决心。如果卡特总统在这个问题上下了决心,我想解决这个问题就比较容易了。……为了实现正常化,你认为应该做些什么呢?”
布热津斯基脸色显得更为严肃:“在私下谈论以及在这个小范围内保密的情况下,我可以说,总统本人准备在实际可行的情况下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总统准备在国内承担解决两国之间突出问题的政治责任。他承认这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你们的责任。在两国关系中,我们将继续遵循《上海公报》,遵循只有一个中国、解决台湾问题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这条原则。”另一方面,他也千方百计希望中国体谅美国政府在国内,特别是在台湾问题上所遇到的困难,在美方作出期待台湾问题得到和平解决的时候,不会受到中国的强烈反驳。“这些问题是我们国内的问题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我们必须加以克服,但这些问题复杂、困难,在某些方面相当带有感情的色彩。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必须在和平解决台湾问题上找到能够让我们表达我们的希望和期待的某种程式的原因。”
邓小平回答说:“双方都可以表达自己的意见,中国人可以说,我们何时、如何解放台湾是应由中国人自己来解决的内部问题。我们可以表达我们的看法。”
布热津斯基也曾指出说:“关系正常化以后,感到不安全的台湾可能会转向苏联。”
邓小平回答说:“我们曾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既然美国要维持与台湾的经济关系,这个问题就不成其问题。”
双方的立场就接近了。
布热津斯基提议下个月开始双方就关系正常化问题进行高度机密性磋商。
邓小平立即代表中国接受这个建议,然后,又望着布热津斯基另有意味地说:
“我想,关于这个问题,就谈这么多了。我盼着卡特总统下决心的那一天。让我们换个话题吧。”
他立即回答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卡特总统的决心已下。”
布热津斯基反复强调:卡特下了决心,美国下了决心
次日下午,华国锋总理也接见了布热津斯基。他递交了从月球采回的岩石标本和带上月球又带回来的五星红旗。华国锋高兴地接过礼物后,在谈到两国关系正常化时,也使用了“如果卡特总统下了决心……”
他已经对这句话很敏感了,即回答:“‘如果’一词是不适合的,因为在过去两三天中,我已经说过了三至四次:卡特总统已经下了决心了。”
针对这点,他在告别宴会上,在原来准备的祝酒词中,特意加上了关于卡特总统对美中关系正常化下了决心的段落。他在祝酒词中首先表达了美国对中国的三个根本信念:第一,美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之间的友谊和关系正常化对世界和平极为重要和有益;第二,一个安全和强大的中国对美国有利;第三,一个强大、自信和参与全球事务的美国对中国有利。
然后,他加了如下一段话:
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希望与强大的中国有友好联系。他决心和你们一起,在《上海公报》的范围内,克服两国关系正常化道路上尚存的障碍。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已经下了决心。
布热津斯基后来谈到了他在人民大会布热津斯基回忆录中文版。
堂同一个地点先后在两天内会见邓小平和华国锋的印象。他感到华与邓的迫切感相反,似乎不那么想暗示关系正常化有迅速行动的必要。邓率直、干脆利落,华似乎较为温和、不直截了当。他在回忆录《实力与原则》中记述了对邓小平的印象:
邓个子小,气魄却大,立即使我心折。他富有才智,机警,精明,理解很快,相当幽默,强硬而直率。和他谈话以后,我更加理解他何以能经受住政治生涯中的所有挫折,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目的感和干劲使我印象深刻。他是一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能和谁打交道的政治领袖。
他一回到美国就立即向卡特总统提交了一份书面报告。在汇报北京之行的会谈主要内容以后,报告最后说,我们的情报估计是,中国人认为这次访问“很成功”。显然,中国人起初的计划是让我与外长全面对话,仅出于礼仪考虑而让我会见邓副总理。当中国人发现,我所处的地位既能从事广泛的战略会谈,以增进两国之间的合作,又能认真讨论正常化问题,这个计划就改变了。
卡特认为,尽管布热津斯基去中国的使命不是去谈判任何有关美中关系最后协议的,但是他干得很好,为后来取得进展奠定了基础。5月26日,外出刚刚回到华盛顿的卡特就听取了布热津斯基的当面汇报。这天,卡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我(从伊利诺伊州和西弗吉尼亚州)回到华盛顿时,兹比格已经从中国回来了。他对中国人大为倾倒。我说他着了迷了。
西方的传媒对布热津斯基的北京之行反映是积极的。法国《世界报》称这是“中美关系决定性的里程碑”。德国《法兰克福报》说“中国领导人隆重地接待布热津斯基,其规格可与接待基辛格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