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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龙氏子,上有一姐下有三妹,故唤之曰“龙二”。一年前的秋天,我们跳蚤一样仓皇闯入这所师范时,龙二已是历经风霜、老气横秋的前辈了。

用时尚的话说,龙二很“酷”,也很“冷”,话不多,一味沉默。但在灯熄后的暗夜,跃动的烛光一折入龙二细眯的眼里,他便习惯于躺在上铺用我听不大懂的湘南方言,讲述那些无喜无悲的校园旧事,不知不觉间将我们牵入了梦乡。

龙二的“背景”我是从他的一个老乡那儿听来的。因超计划生育而被罚得一贫如洗的家庭供不起他上高中,读大学,他不得不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省城的这所中专。靠给一家市郊的面粉厂打杂工,他勉强读完了第一学年,然而学费终究一笔一笔拖欠了下来。龙二一天只吃两餐,早晨、中餐并成一顿,基本标准是3个馒头;晚饭通常是打8角钱的饭(6两)外加1角钱的青菜。班上的兄弟们想方设法要请他客,可龙二从来是一概婉言谢绝。龙二的梦想仍然一直停留在那“有漂亮的女生和白发的先生”的高等学府里,对学校开设的“八股”课程不屑一顾,整整齐齐叠放在抽屉里的教科书拂去灰尘便可见本本崭新。白天他那身常年不换的军训时的绿军装在教室总难得一见;一到晚上,上铺幽幽的烛光便彻夜晃动不熄,伴着他陶然忘我地沉浸在文学世界里。据说,我们的龙二曾经创下了本校历史上年度单科不及格的最高纪录。于是,降级便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龙二“下榻”的上铺垫有一张破旧不堪的草席,然后是一床硬邦邦的没有被套的棉絮。早晨他起床在上铺捣弄被子时,那黄的、黑的碎絮儿便在我的视线里放肆扭动、漫天飞舞。“其实我也有过伟大的抱负。”裹在烂棉团里的龙二在傍晚倚墙吹着一根竹笛时,有时会冷冷地飘出这么一句。他喜欢信手在稿纸上涂抹一些晦涩、奇异的图画,而且画完后马上撕掉揉作一团扔出窗外,从不愿让人看见。很偶然的一次,龙二熟睡后,他的一幅“作品”从上铺飘落到我的枕边——这可是我企盼已久的夙愿——在那样一个三伏天的夜晚,我打着手电把自己裹进棉被里,开始一次回忆中刻骨铭心地阅读。画上有一颗古松,松下立着一位拄着拐杖的精瘦老人,长长的髯须竟然和松树的虬枝紧紧纠缠在一起。老人的脸上却是麻木的表情,但眸子里透出焦灼无望的光亮,眼角溢出的一串液体是用红圆珠笔点上去的——那是殷红的鲜血。

只要一提到“足球”这两个字,龙二的两只小眼里就会冷不防迸射出近乎亢奋的光亮——毕竟这世界上还有东西能触动他僵冷的神经。号称“有史以来最强”的国奥队受辱汉城的那天夜里,球赛10点半就结束了,可他折腾到凌晨1点才带着一身酒气撞开了寝室的门。鸡叫时分,楼上突然传来女生“抓流氓”的尖叫,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操了板凳、木棒风风火火冲向“案发现场”,大家七手八脚将正在一女生床上熟睡的“流氓”拽下来,一瞧——竟然是龙二!这厮什么时候跑这里来了?外班的男生杀气腾腾地围了上来,摆出大义凛然、英雄救美的架势。在兄弟们的掩护下,我赶紧背着“疑犯”冲回了寝室。

龙二第二天中午时分才醒过来,睁开眼来第一句话就是:中国队还有戏吗?话没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问他昨晚干了啥,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喝多了,半夜去了趟厕所。后来,楼上女生把这件事情闹得很大,龙二顿时成了“爆炸级”的校园笑柄。全寝室8个兄弟辗转呼告、联名“力保”,学校才没有将他扫地出门,只是象征性地给了一个记大过并留校察看半年的处分。龙二肺都气炸了,死活不相信自己跑到女生房间睡觉这码事,他认定这是因为自己交不起学费,学校设下圈套来找他的碴儿。

往后的龙二愈加沉默,只是无声无息走自己的路,从不理睬旁人的风言和冷眼。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起,自己“伟大的抱负”就是回乡下作一名中学教师,如果能够去师资奇缺的边疆完成这个“抱负”就最好不过了。而现今他仿佛觉得这个抱负已面临着危机,于是明显地局促不安起来,有好几次,我在深夜里还清楚地听见了上铺传来的喃喃自语和叹息。

一年级的时光如流水一般哗哗而过,当我们像知了一样度完一个慵懒的夏季,上铺那床泛黄的棉絮早已不见了踪影。龙二走了,他终究还是辍了学。龙二临走只丢下一句话:十年,十年后他一定回来把欠下的学费还清。

关于龙二的去向,传言有几种不同的版本。起先有人说他去了汕头打工;后来又有人讲他其实一直在家种田;再后来,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跑去西藏山南作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师。但毕竟再没有人见过他,每一种传闻都无从确认。就这样,龙二和龙二身上那套褪色的绿军装像梦幻一样倏然消逝在我们眼前。不会再有谁在傍晚时倚墙吹响竹笛,不会再有谁在暗夜里彻夜亮着烛光……如果我的选择有用,我愿意选择相信最后一种传言:在纯净如水的西藏的空气里,在中国离太阳最近的土地上,曾经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终于实现了他最衷心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