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香娥找了村里的鳏寡男人赵十二,领着儿子刘三亮入住到男人的家里,生活了五年多一点,生了一个女娃才刚两岁。那男人不知何因,得了一种痨病,先是咳嗽气短,后来身体彻底垮了,躺在炕上半年多,终于病重而殁。这一切村人都是眼睁睁看着的,谁也不觉有什么,认为人生人死,纯属天命使然。还有人为赵十二死前还享了几年女人福,还落下一个不带把的子嗣,也算不枉此生了。更何况终了还有人给披麻戴孝,穿老衣置棺椁出殡下葬,正二八经风风光光仙逝而走而肯定地说:“值了。“
男人走了,留下了赵家骨血的女娃,黑香娥名正言顺地住在男人留下的房子里,成了赵家人中的身份特殊的一员。在男人活的时候,有人建议让刘三亮改姓赵,算是他娘后找之人过继的子嗣。刘三亮不干,黑香娥也不同意。等到赵家男人一走,就留下一家三姓,有娘没父,虽不健全,但也和美无痒。
俗话说寡妇门前事非多,黑香娥虽近五十岁的人,模样在村里还是数一数二的标致。赵十二一走,这女人便是无主的一个人了,所以黑香娥挡在窗子外的纸窗帘子,半夜里常被人悄无声息扯开一角,或挖开了小洞,窗台前还摆了砖石土块,明显是垫脚窥测有人。
这事年轻的刘三亮不知道,因为他住在旁边的屋子里。黑香娥是过来人,在油灯下要缝缝补补,还要料理年仅三岁的女儿,一般睡得都迟。她听到了院里的响动,明白是有人下作而为,故意吹了灯借了黑暗悄无声息把家门猛的打开,偷窥的人便如受惊的兔子,逃得比风还快。
那一回,黑香娥和刚刚学着走路的女儿咿咿呀呀逗笑中间就瞌睡了。半夜里,门栓被一只手探着掏开了,随着门吱地响过,一个黑影闪进来,站在地上喘着粗气。顶门棍响声很脆地滑到了一边时,黑香娥在被窝里被惊醒,镇静地说:“我不管你是谁,趁早给我自己走人。我告诉你,我手里现在拿着一把牛耳尖刀,你要是不知死活,想来试一试,那你就来吧。看老娘如何断你那个命根子。“黑影窸窸窣窣,在地上气喘了半天,突然蹲到地上呜呜哭了起来。黑香娥来了胆子,说:“大男人家哭什么,知道利害,趁我还没认出你是谁之前,赶快走人。一切全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要不然我可点灯了。“黑影呜呜的哭着走了。
我们家搬来之后,黑香娥时常过来坐坐,和我娘之间的关系,由生到熟到相互视为知已,许多的话便离不开各家的鸡零狗碎,和女人们之间的家常絮语。
黑香娥给我母亲讲述夜里的事,神色间看不出丝毫的恐惧或憎恶,相反还洋洋得意出几分不屑和嘲讽。我母亲说:“你肯定知道那个人是谁,亏你还能稳住心气,把人家给吓走。“黑香娥说:“男人的色胆有大小,大的能包天,小的还不如一个老鼠呢。我这辈子,经见的男人多了,像这种有贼心没贼胆,跑在女人跟前哭鼻子,还真是头一次见。“说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母亲说:“你不要笑,村里有人想让我给你当媒人呢。你要是另有想法,那我也不当红火柱子了。“黑香娥嘴一撇说:“一碗村的男人,好一点的还都太嫩。要不是贪恋这块养命的土地,我早领着三亮走了。“母亲笑着说:“这么说你还是有这个想法,那明后天我给人家回个话。“黑香娥问是谁?母亲说:“你早知道是谁了,还在这里装蒜。“黑香娥一本正经地说:“不瞒你说,高队长跟我提说过,那话说的很占地方。我现在正矛盾着呢。高六人倒是不错,可惜腿脚不利索。我不能刚送走一个不健全的人,再嫁给一个不健全的人吧。“
母亲与黑香娥所说的高六,与队长高大海是同辈份,是较叔伯还远一辈的关系,也是村里生村里长的老户人,小时候因到沙漠里抓刺猬,谁知手掏进的洞里有蛇,被咬了一口,亏得当时断了手臂才保住了一条命。后来又赶重车陷进了春天的泥地里,没有外人帮忙,独自一边赶牲口,一边用单臂和大腿在轱辘后面使劲。牲口在鞭子的驱赶下一起使劲,眼看就走出陷坑了,驾辕的骡子却软了腰懈了劲。大车轱辘向后跌了回来,高六的一只脚活活的被重车硬硬地给压残废了。两次劫难,丢了右臂,残疾了左脚,高六从此成了头脑还算精明,行为上大受限制的半个废人。
高六年轻时,家里人四处找人说媒不成,年纪大了婚姻之事就更难,最后本人也死心塌地孤寡过活。黑香娥找了赵家的人,生了个女娃男人却殁了。殁了男人的黑香娥,留守在家里一年多,外村早有人来说亲,都被推托了过去,看样子是不想离开一碗村。残疾人高六身残眼明心里清楚,几次到黑香娥家里串门,或借口了这事那事,往来越交往越情不能禁。他自知条件落差太大,又怕夜长梦多,想来想去,给队长哥提了两瓶酒,几盒烟,私下说了愿望,希望队长哥帮忙成全。
黑香娥就被叫到了队长家,被让到炕边坐了。队长破天荒让老婆给倒茶,知道她好抽一口烟,还拿了自己收藏的上好烟叶,和裁好的卷烟纸一起递到手里。黑香娥客气地接了过来,用手搓了搓金黄的烟叶,直夸成色好。
队长说:“那当然了,这可是正宗的西山嘴烟叶子。人家送我抽的。“黑香娥恭维说:“还是队长了,我们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还没人送过东西呢。“队长嘿嘿笑说:“一个老朋友送的。那是关系啊!“话就这么说开了,队长问:“怎么样,你到一碗村也有七、八个年头了吧,现在住得还习惯吧?“黑香娥说:“当然住得惯。咱们这里比我老家那出门就见山的穷地方好到天上去了。“队长点头说:“这你就说对了,只是可惜赵十二是个短命鬼,刚刚过了几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说走就走了,留下孤儿寡母,又成了个外来人家了。“黑香娥忙纠正说:“队长,我那闺女可是土生土长的一碗村人啊。再说,赵十二人虽死了,可我是赵家的媳妇,这个名份还留着呢。“队长顺着应和,连说:“对、对、对“。
话就又说到了人们对外来户的意见,还讲了村里更早入来的人家,现在与村里的老户,儿女之间互套亲戚,那关系可不一般。黑香娥就明白了队长的意思,开玩笑说:“是啊,人家入住的早,儿子女子都长大了,你娉我娶结成了亲家。我们才来几年,我那女子现在还在炕上爬呢。我那儿子,正是到了结婚年龄,难道队长有意当个媒人?“高队长哈哈哈一笑带过,这才点出了正题。
黑香娥心里有数,言语不乱,两人烟篷雾罩地对白了一通。队长说:“我那高六兄弟,人虽残了手脚,可头脑不傻,你们要是结合了,别的上面自然不用说了,只居家过日子,绝不会错的。村里人谁要扰了你们的生活,我也能名正言顺的替你们说话了。“队长这看似关心,实则暗带恐吓的话,让黑香娥为难起来。“队长,我是个女人,女人从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是早几年,我还能给自己做主的时候,我当然没什么意见了。可是现在,从名份上说,我还是赵家的人呢。怕只怕赵家人反对啊。“说到赵家,队长的眉头皱了皱,“人死如灯灭,赵十二的灯灭了,别人无权让你黑灯瞎火的过。你再嫁人纯粹是你自己的事了,赵家要是反对,难道还让你守活寡一辈子不成。这事,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意见了。“
黑香娥自然没有当下就答应高队长,回到家里反复琢磨后,把这则消息放风出去。
听到风声的人中,有赵家门里的一个光棍,叫赵海生。此人生得一身懒肉,头脑有点不太精明,不过人性还算笃实,最大的特点是贼心大鼠胆小。他在年轻时找过一个媳妇,过了一年不到,女人跟着人跑了。赵海生失了女人的爱,不像从没经历过的混沌人。他是七窍迷了六窍,独对女人犯疯的常常不能自己。黑香娥刚刚入村时,他曾经纠缠过,让赵老四撞见,骂了一通才死了心。黑香娥与我母亲说的那个夜里入户,被吓得抽抽噎噎的人,其实谁心里都明白,除了是赵海生外,绝不会是别人了。
赵海生听得黑香娥又有人为媒的消息,一时贼心大发,聪明窍开,径直跑到赵老四家里,一进门卟嗵一下跪在地当中,对了炕上坐着的赵老四就是三个响头。赵老四骂他也不起来,只能好言过问何事。
赵海生说:“四哥,过去我找那黑女人,你打了我两鞭子。现在那黑女人眼看就要让高六娶了,你得出面给我做主。我要娶那姓黑的女人。“赵老四听了,没好气地说:“我以为是天塌下来了,就为个女人的事,你那两条膝盖也太下作了吧。起来,把腿上的土拍了,坐在凳子上好好说话。“赵海生蔫人有蔫主意,就是不起来,只要赵老四当下答应才行。赵老四自有办法,从炕上往地下一跳,趿着鞋就往屋外走,嘴上说:“你要是就这么跪着,我什么也不管,你爱跪多久跪多久。“
赵海生乖乖听话了,像个犯人一样坐在凳子上,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企盼说:“四哥,那黑女人是我十二哥的老婆。我十二哥死了,她还是咱们赵家的人。我海清哥说了,肥水不能流外人田。她想嫁人,咋也得先嫁咱们赵家人才对。“赵老四明白了,说:“我说么,你会突然有这想法,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原来都是海清那个货给你出的馊主意。“赵海生说:“这不是馊主意,我海清哥说都是为我好呢。“赵老四说:“我过去一直劝你把家好好的料理上,把头脸好好地理着洗着活人,你不听,现在家像个猪窝,人像个疯子。你还想结婚找人!你说你身上有哪点能让人看得过去?“赵海生说:“四哥你只要把黑女人嫁给我,我以后什么事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跳河我都听你的。“赵老四呸地啐了一口,“你个愣货,说话颠三倒四,那黑女人嫁不嫁人,跟我有甚关系。就你这副德性,这么点脑水子,你快回去吧。“赵海生说:“我海清哥说了,当年那黑女人来咱们村,还是你收留下来的。人家就听你的话,你让嫁给十二,人家就嫁给十二了。现在你说让她嫁给我,她当然就嫁给我了。她能不听谁的话,还能不听你的话。“赵老四皱起了眉头,让赵海生去叫赵海清过来。赵海生疑惑地说:“四哥,这么说你答应让黑女人嫁给我了?“赵老四说:“有好多的理你不明白的。男人命硬,女人是一块肉。男人命软,女人是克夫的刀。四哥为你着想,你死了这份心吧,等对个机会,四哥再给你门当户对说一房媳妇。“赵海生眼睛忽眨着,除了明白四哥没答应他的要求外,其它都是耳旁风了。
赵海清来了,进门的时候把跟在屁股后面的赵海生挡了出去,让他回家等消息。
赵老四把赵海清数落了一通,让他不要把个愣人往起点火,说那些主意都是害他呢。赵海清却并不这样认为。他说:“四哥,咱们海生人虽蔫点,但身体圆全,要是让他跟着那女人过了,有个人给操上心,日子自然会过好的。“赵老四说:“你是光替海生想了,没替人家黑香娥想过。就海生那点脑子,能与人家般配吗。你把两个人拧在一块,那不是害他们吗?再说,这事就我知道,高大海出面正为高六说合着呢。人家在前,咱们在后,还是不要掺和最好。“赵海清笑了笑说:“四哥的心思我知道,那女人人是聪明,模样又长得标致,不要说没结过婚的人了,就是结婚有老婆的,见了谁都会有那个心思的。“赵老四瞪了一眼赵海清。赵海清并不去理会,依然笑笑地说:“当年要不是四哥收留她们娘俩,这些年又多方关照,她才落了户安了家。不说别的,就这一点,她对咱们赵家也该感恩戴德的。他们高家当年是如何为难这事的,现在却来拾便宜。咱们不说海生的事,就为争一口气,让那黑女人找了谁,哪怕嫁到外村去,也不能找高家的人。“
在赵家族人中,赵海清也算个有头脑的。赵老四用拇指和食指揉着下颏,半天不说话。赵海清说:“按理说,十二人死了,那女人还是咱们赵家的人。他高大海也不能不考虑这点吧。“赵老四反对赵海清的说法,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解说。提到赵十二的死,赵老四接过话说:“相面书中都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那黑香娥人长得好看,可那两个高颧骨带出一副狐狸相。十二真要是单身到现在,那身体好着呢,绝不会殁得这么早的。这说法还不能不信,咱们替海生着想,就让高六找去吧,是好是坏咱们以后走着瞧。“赵海清听了,半天无话。
没了赵老四的出面做主,赵海生的愿望便达不成了。相反,高六的婚事草草就定了,只是黑香娥提出了一项要求,费时日又费劳力,把结婚吃喜的日子拖了下来。
黑香娥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她说:“结婚可以,只是我不能还住在原来赵十二的房子里,更不能住在高六的那个土茅庵里。我虽然人到中年了,以前经历的婚姻都不太幸,但这毕竟也不是一件随便的事情。财礼东西我都不要,新衣服也可以不穿,只是我儿子三亮现在大了,也到了婚娶的年龄,我不能再自己找在谁家,也让他跟到谁家吧。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就留给三亮将来结婚用。他高六想讨老婆,总得建一个新窝吧。反正我也不着急,等他盖好了房子,我领着小女儿就搬过去跟他住,这不算是过分要求吧。他要是真心真意,那就先盖房吧。“
黑香娥的想法很现实,人们都能理解,高六也没别的办法,为了讨老婆,求亲戚找弟兄家人帮忙,先把原来住的老屋推倒,在原地基上加高加大,又是买椽檩,又是踏坷垃,半年下来,房子起来了,人累成个不像样,两只眼睛就跟乌眼鸡一样。
秋收的时候,高六的新房还剩下一些小营生,黑香娥见了说:“你不要忙,咱们的事我答应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非要急着赶这营生干啥啊。“高六沙哑着嗓子,喝着黑香娥提来的冷开水,呲了一嘴黄牙笑说:“你答应我盖好房子就过来,现在房子基本好了,就差一些零零碎碎的活,我再干上几天就完工了。“黑香娥体帖地说:“那你也不能把身体累垮了吧。不要干了,先歇上几天,等秋收忙完以后,再慢慢的收拾吧。“高六一听急了,结巴着说:“那可不行,你不能再往后推,说下的话要算数的。“黑香娥说:“我当然算数的,但我不能前面进门,后面再死男人吧。我给你说,以后的日子长呢,咱们的事等上了冻后,我喂的猪也肥了,村里的人也闲了,你的身体也能恢复起来。那时,咱们再举行个小仪式,到时我自然会过来的。“高六嘴吧咂着,半天翻不上话来。
其实高六心里还有一急,那就是愣汉赵海生,并没有因为无人帮忙而放弃对黑香娥的那心思,反而变本加利,撕破了脸皮常常对黑香娥动手动脚,有一次还让高六撞见了,两人眼瞪着眼,像对搏的公鸡一样谁也不服谁。黑香娥急了,连推带拉把高六劝离开来,回过头对赵海生就是一通臭骂。赵海生恬不知耻,听着骂话也不恼,还笑嘻嘻地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臭锅盖。“高六当然不会躲避开来,从地上拾起半块砖头,趁着赵海生得意忘形,劈头砸了下来。
疼痛的袭击对于赵海生似乎是个缓慢的过程,他摸了摸头,回过头还对高六说:“瘸子,我告诉你,这个女人跟我睡过觉了,我还摸过她的奶子。你找了她也是个破货。“高六手里的砖头又举高了,赵海生头上此时咕嘟嘟开始往出冒血,血水顺着额头流到了脸上。热热的感觉让他有点犯蒙,摸了一把,图了个满脸红,血红的手在眼前一看,人就软了骨头,一头跌倒在地。
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打架的事,成了村里不小的风波。高家的队长出面,赵老四也被请了出来主持公道,双方商量了两晚上,因为出面的人太多,看热闹的又围了见证,矛盾似乎越没办法调和。最后,队长和赵老四两人单独磋商,摆平了这桩事情。昏倒在地的赵海生被剃成光头,圆圆的脑袋正中,肿起的包上贴着一块白纱布。高六在社员大会上挨了一通批,负担了五元包扎费。赵海生挨了一顿骂,被警告再不许骚扰黑香娥。
这实际是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赵家有的人不甘心,私下串掇赵海生找黑香娥算后账,让他想法设法也要睡那女人一次才行,要不然打烂头的亏就吃得太大了。对此,黑香娥的儿子刘三亮与高六双双放出毒话说:“只要他赵海生不怕把小命玩完,那就让他上门,等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