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爸爸得到一个好消息。他风风火火地跑回家,对妈妈说:“这下可好了,今年教一年级新生的是姜老师。”
妈妈也非常高兴:“真的吗?是那个模范教师?”
爸爸看着在水盆边专心玩水的豆芽,蹲下身,摸着她的头:“芽儿,知道吗?再上学你就有新老师了。”
豆芽正咕滋咕滋地挤着橡皮鸭子喷水,仰起头,问:“新老师有长辫子吗?”
爸爸摸了摸下巴:“好像有吧……又好像没有。”豆芽说:“我喜欢长辫子老师,可是长辫子老师有一点不好,总给我0分。”
爸爸抱起她:“姜老师可不随便给学生0分,她教的学生都能考上大学。”
豆芽问:“她真的不会给我打0分吗?”
爸爸点点头:“她不但不给芽儿0分,还给芽儿100分呢。”
“噢,100分,100分!”豆芽高兴得手舞足蹈,咕滋咕滋对着爸爸挤橡皮鸭子。一股一股水喷在爸爸脸上。爸爸急忙放下豆芽,从盆里撩水往豆芽身上甩,父女俩笑着在院子里追逐。
豆芽很快便忘记了0分带给自己的委屈。
开学了,爸爸牵着豆芽的手走进学校,远远看见有个女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把一个个孩子从他们的爸爸妈妈手里接过去,又领进教室里。
爸爸指着:“芽儿,看,那个就是姜老师。”豆芽一看,很失望——她没有长辫子,是短发,而且也不如杨老师年轻漂亮。豆芽有自己的一套相人理论,她认为短发、年龄大的女人都很凶,就像隔壁小哲的妈妈那样,天天打小哲。
豆芽想把握在爸爸手里的小手抽出来:“爸爸,这个老师凶,我不去了。”
爸爸急忙抓紧她的手:“谁说她凶?她可是有名的好老师,从来不打学生,不撕学生作业。”豆芽挣扎着:“她长得跟小哲的妈妈一样,肯定凶!”爸爸笑了:“傻孩子,她可比小哲的妈妈好,你看,她除了头发短些,不是跟妈妈很像吗?”豆芽又看了看,爸爸说得没错,她的蓝裤子跟妈妈的一样,裤角都有一圈红线。
“姜老师,她叫豆芽,噢,不对,叫张明希。”爸爸很谦虚又客气的样子。
那个姜老师先前笑容可掬的脸立刻冷了下来:“噢,是她吗?从上一班下来的留级生?看上去也挺机灵的,怎么……”
教室里的孩子们都跑到门口张望,唧唧喳喳地小声议论:“看,留级生,她是留级生。”“她从前跟我哥哥一个班,是有名的0分女王。”“嘻嘻……0分女王,真丢人!”说话的孩子刮着脸,朝豆芽伸舌头。“都回到座位上去!”姜老师严厉地命令着孩子们。“姜老师,孩子能分到您这个班真是太好了。”爸爸仍在巴结姜老师。豆芽怯生生地躲到了爸爸背后,老师的目光和孩子们的议论让她无地自容。
姜老师的手一直背着,没有像迎接其他孩子那样伸出手。爸爸的左手把豆芽的小手从他的右手中拿出来,轻轻地放在豆芽的身侧,尴尬地说:“这孩子是有点……有点……笨,您就多费些心思吧……”
“好了,留在这,你回去忙吧。”姜老师终于发话了。爸爸看了一眼豆芽,不情愿地走了,边走边回头。豆芽此时似乎不那么难为情了,因为她不服气爸爸刚刚说的话,爸爸说自己有点笨,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笨。
“我能进教室吗?”她装出一副老学生的样子,不等老师回答,一步跨到教室门口。
“等一会儿。”姜老师把她拽了出来,“等一会儿给你找座位。”
来了一个女孩,姜老师把她领进去了。来了一个男孩,姜老师把他领进去了。又来了一个女孩,姜老师把她也领进去了。豆芽向教室里张望,已经坐得满满的了,自己的座位在哪儿?姜老师会给自己留座位吗?
“好了,你跟我进教室吧!”姜老师终于让她进去了。
姜老师抬手指了指教室后面:“最后一桌的空座位是你的,去吧。”
豆芽按着姜老师手指的方向走去,跟半年前一样,三十几双火辣辣的小眼睛盯着她看,有几个还交头接耳,豆芽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留级生”、“0分女王”,除了这些,他们还能说什么?
原来,在最后一桌只有一把椅子,豆芽自己一桌,没有同桌。
“好了,都坐好,现在开始点名,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回答‘到’,站起来,让老师认识一下。”“苏秀叶。”
“到!”“好,坐下。”“李小磊。”
“到!”“好,坐下。”
……
一直到最后:“张明希。”豆芽好激动,这是她第一次被老师点名,她蹭地一下站起来,朗声答着:“到!”
“嘻嘻……”“哈哈……”她的高声又引起一阵嘻笑。“好,开始上课。”姜老师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没有说“好,坐下”。豆芽不知道该不该坐下。老师写完字转过身,看到她还站着,才说:“坐下吧。”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三个拼音:倩oe“好,大家看我口型,然后跟我读倩——”“倩——”七零八落的声音。“不对,注意,看我,口张大,舌头放下,贴近下牙,让气流从嗓子里发出,倩—”“倩——”读音比上次齐多了。豆芽的前排是高个子男生徐岩和高个子女生李珊,可气的是,李珊扎了两个弯弯的羊角辫,整整挡了一大片,豆芽左晃右晃看不见黑板,也看不见老师。她一边听着老师说的话,一边从侧面看着李珊张嘴的样子,然后再学:“倩—”,不好听,再来一次:“倩——”她又读了一次。
“张明希,站起来,读一次。”姜老师叫她。豆芽站起来,对着老师郑重地读:“倩——”“啊啊啊的,被针扎了还是让狗咬了?嘴张那么大干嘛?注意舌头,再来一遍!”姜老师严肃地说。“倩—”豆芽缩小嘴唇的张开度,又读了一遍。“好,坐下吧,现在大家一起跟我读。”姜老师一边领读,一边侧耳听学生们读,一会儿把头侧到第一排,一会儿把头侧到第二排,一边夸着读得好的学生。
“啊,姜老师真厉害呀,这么多人一齐读,她都能听出谁读得好谁读得不好。”想到这里,豆芽提高了嗓音,她好想让老师也说:“对了,张明希读得很好!”
姜老师听出她的声音了,远远地看了看她,没说话,放下讲棍,拿起粉笔,在倩下面写了佟、佗、伲、伽:“好,接下来我们读音调。”
豆芽有些泄气,老师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也不夸自己。
“佟、佗、伲、伽”“佟佗伲伽”
“佟—佗—伲—伽—”“佟……”
越读越没意思,她快睡着了,摇头晃脑,口水流到了衣襟上。
“张明希!”
豆芽激灵一下站起来:“佟、佗、伲、伽”,她以为老师叫自己读拼音呢。
“谁让你睡觉的?把课桌当你家小床了?”姜老师训斥她。
豆芽低下头,脸上热辣辣的。“出来,到前边来。”豆芽不知道老师要做什么,走过去。姜老师指指门后:“去,到那站着。精神精神!”豆芽蔫头耷脑地走到门后,门后挂着笤帚、拖布,地上有水桶。豆芽跟这些工具并排站着,一直到下课。
就在姜老师要走出教室的时候,豆芽鼓起勇气,说:“老师,徐岩和李珊挡我,我不想坐最后桌。”
姜老师看了看她,迟疑了一下:“先那么坐着吧,等等再说。”说完她就走了。孩子们跟着一窝蜂向外跑,徐岩对着她做怪脸:“留级生,哇啦啦……”
另一个男生也跟着说留级生是小尾巴,只配坐最后!”
自从老师说完“等等再说”就没下文了。眼看着豆芽在最后桌坐到了二年级下学期,每天抻着脖子听讲十分辛苦。有时候,她真想给前桌的两个大脑袋来一拳,尤其是徐岩,他知道豆芽在他身后晃来晃去,还特意用眼睛余光扫着豆芽,她向哪侧歪,他也向哪侧歪,专门挡她。
一天,老师领进一个瘦高的女生,向大家介绍:“这是新转来的同学刘得璇,大家欢迎!”
哗——大伙鼓掌,有的同学低声说:“我认识她,她是弱智学校的。”“啊?弱智呀!”几个女生又嘀咕起来。老师把刘得璇领到豆芽的桌旁:“等等,我去给你找把椅子。”
刘得璇站在地中央,左看看,右看看。同学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没有一个上前打招呼的。只有几个人时不时地抬起头看她一眼,再低头嘀嘀咕咕地笑。
老师拿着长条凳走进教室:“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椅子,你们两个坐长凳吧。”说着,老师把豆芽的椅子撤走,把长凳放下。
豆芽听到同学们说刘得璇是弱智的话,心里很瞧不起她,赶紧把头扭向窗外,刘得璇跟她打招呼,她也像没听见一样。
豆芽先是学着别的同学在桌上画了条线,警告刘得璇:“别跑到我的地盘来呀!”后来,豆芽觉得还不够,为了和弱智区别开,她远远地躲在桌子一角,让刘得璇也靠一角坐着,桌子中间一大片总是空空的。有时候刘得璇慌慌张张地把书或者笔甩到线上,豆芽就忙不迭给她扔回去。刘得璇也不说话,只是用力吸鼻涕。
提起刘得璇的鼻涕,豆芽觉得可真恶心到家了,简直是超级弱智的标志。因为刘得璇经常是上着上着课,鼻涕就哗地流下来,她不敢用纸巾擦,微扬着头,可是鼻涕还是一点一点往下流,快流到嘴边时,她就伸出舌头舔一下,真够让人狂吐的。
豆芽早已习惯了不看前方,只用耳朵上课,恐怕她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听讲”吧。这天,她一边听课,一边在本子上乱画,无意中竟画了同桌刘得璇,画上的她正张着嘴接从鼻孔出来的大鼻涕泡。
豆芽看着画自己笑,又看刘得璇,其实她今天没怎么流鼻涕,大鼻涕泡是豆芽想象出来的。刘得璇没发觉她笑自己,认真地边听讲边在本子上写字。豆芽探过头去一看,呀!她竟然把老师刚刚教过的字组成词了:重(重量)文(文章)写(写字),老师还没讲到组词呢。
“你怎么会?”豆芽小声问。“在学前班就学过了。”刘得璇也用小手挡着嘴。“你不是弱智!”豆芽吃惊地大叫,竟然还激动地站了起来。只听到哗啦——啪!刘得璇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原来随着豆芽起身,凳子一端上翘,一端下沉,刘得璇摔了下去。
刷!同学齐刷刷地回过头。
姜老师啪地把书摔在讲桌上:“张明希,又是你!”说着,气冲冲走过来,扶起刘得璇。
刘得璇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捡掉在地上的书本。
姜老师一低头,看到豆芽本子上的画,更气炸了:“还笑话别人的鼻涕泡,比不上你这个留级生吗?”她拉住豆芽的胳膊,拖着她,“出去,不想听课出去,别一块臭肉搅得满锅腥!”
豆芽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死死地抓着桌子角,任姜老师怎么用力拉,就是不松手。她不想为自己辩解,她知道,说什么老师都不会信的。
“老师,她不是故意的。”替她辩解的竟是刘得璇。豆芽和姜老师同时吃惊。“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这画我很喜欢,我以后再也不拖鼻涕了。”说着,刘得璇掏出小手帕擦掉鼻涕,“别撵她出去,她可爱学习了。”
姜老师的手松开了,没说话,走上讲台:“把课桌整理好,上课吧。”经过这一回,豆芽觉得刘得璇一点儿也不弱智,她们很快成了好朋友,还把摔凳子的事变了一种游戏——比反应。一到下课,她们各自坐在凳子一角,然后突然站起来,看谁快,有时候豆芽慢,有时候刘得璇慢,但很少挨摔了。后来,别的同学也觉得好玩,一下课就挤到教室后边,排队坐她们的长凳。当然,为了玩到长凳,再也没人敢说“留级生”、“弱智”这两个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