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曼谷的晚上,下起很大很大的雨,我早已退掉旅舍房间,好在Wi-Fi账号还能用,离火车发车还剩几个小时,我哪都不想去,就坐在旅舍大堂外面的小阳台上打发时间,上网,或者看雨。
东南亚国家到处是植物,叶片大大的,绿油油的,像会不经意地融化掉,还有五颜六色的花,温和而肆意地盛开着,如果植物果真是大地接收天空信息的雷达,那天与地在东南亚肯定是最缠绵的。
通常来说,我不会讨厌东南亚的雨,除非,它们不小心把我淋成落汤鸡。
“不好意思。”一个身穿黄色POLO衫、皮肤黝黑的矮个子男人推开小阳台的门走进来,我抬头看他一眼,他对我微笑,我也对他微笑,接着他掏出一包烟,问我,“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回答。
黄衣男人点燃香烟,烟头一明一灭,他盯着外面的雨看了半天:“雨很大,是吧?”
“是啊。”我突然语塞,我知道这哥们是想找人聊天,我也想尽量释放自己的善意,找到一些可以继续聊下去的话,但偏偏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住502,你呢?”他可能以为我太腼腆,想尽量引导我。
“我不住这了。”我如实回答,可转念一想,这样他会不会以为我是来蹭网络的?于是我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我之前住408,现在退房了。”
“哦。”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
“这家旅舍很不错!”我没话找话,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是啊,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清迈,晚上的火车。”
“清迈是个好地方。”
“是啊。”
沉默,而这一次我倒不觉得尴尬。黄衣男人继续抽他的烟,我继续上我的网,雨继续下着,各行其是,毫不冲突。
原来,每个人都害怕寂寞,总想跟别人产生联系,无论是可持续的还是不可持续的,我们总希望在别人身上解决自己的问题,因为我们总喜欢把自己困死,连老天都无法幸免,因为它下雨,是为了让大地解决它的寂寞。
“祝你一路顺风。”烟抽完,黄衣男人准备离开,他对我说。
“谢谢。”他拉开门走进去,我连他是哪个国家的人都不知道,但他突然让我感觉没那么难过了。
那天夜里不知道是个什么节日,只知道跟印度教有关,马路两边摆满了我曾在印度见过的非常眼熟的各种神像,还有祭祀用的鲜花,还有各种奇异的香料,还有震耳欲聋的音乐,本就拥堵的马路变得寸步难行,狂欢的人们在大雨中穿梭祭拜,我仿佛一下子又找到了置身于印度的感觉。
相对于热闹欢腾的节庆场景,我这个背着登山包、举着雨伞、想奋力钻出一条小路去赶火车的游客真的就像掉进一碗粥里的钉子一样格格不入,我终于坐在了地铁站里,并且假装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曼谷火车站名叫华南蓬(HuaLampur),它是许多火车线路的起点与终点,所以铁轨在这里就到了头,一列列火车停在看不见前路的铁轨上,像一只只猛冲到悬崖边的绝望野兽,等待回头。
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要乘坐的那趟已经早早地停在了月台上,安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雨终于停了。
我穿过还算干净的火车站大厅,经过高高在上的庄严的泰国国王肖像,反复确认站台数字准确无误,上了火车,来到自己即将过夜的卧铺前,为节省费用,我选择了最便宜的车厢以及最便宜的上铺。
火车卧铺的条件没有别人形容得那么恐怖,至少,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卧铺,有床单、有被子、有枕头,足够宽敞,我这么大个子躺上去不用蜷腿,还需要奢望什么呢?即便没空调,雨后的夜晚也并不让人感觉燥热烦闷,电扇呼呼吹来的柔风让人感觉更温和舒适。
一切都恰到好处。
据说连泰国人自己都不愿坐长途火车,果真如此,我们车厢里一半以上都是外国游客,剩下的一半也都是不用赶时间的老年人。而且,我很可能是其中唯一的中国游客,估摸是碰不到什么同伴了。
在一个声音洪亮的胖大妈几乎忽悠所有白人游客都点了又贵又难吃的火车餐后,火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开动了。因为我在火车餐这个问题上的坚定立场,胖大妈来来回回游说了我好几遍,甚至威胁说我如果现在不预订,之后想吃都没得吃了。我始终坚定地摇头不松口,指指随身携带的面包饼干,说不用了。
第二天睁开眼,天已大亮,白花花的阳光放肆地洒进车厢,像胡乱奔跑的没头没脑的野小孩,我总会在经历过雨夜的晴天产生一丝错觉,好像雨都是上辈子下的,阳光才属于这一辈子。
我掀开上铺的床帘(这一点比中国的火车做得好,能够保护乘客的隐私,万一你的睡相太难看,不至于遭人嘲笑),发现下铺的床位已经改装成了硬座(列车员收好床上用品,将下铺从中间扒开,就魔幻般地变成了两张有靠背的座椅),乘客们大都已起床,面对面坐在座椅上,靠着窗户,看窗外的风景。
我看了眼时间,临近中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火车要晚点!时刻表上写着到达清迈是下午一点,现在仅剩一个小时,可还剩大约五分之一的路程。按照之前的平均速度算下来,真的会晚点三到四个小时!没办法。
我哼哧哼哧地爬下床,挑了个没人的座位坐下,望着窗外绿油油的植物和星星点点的小屋子,这才是我印象中的泰国,平静得看不出波澜,干净得让人不忍破坏,偶尔在一两个小火车站停下,候车的人身边蹲着几只眼神淳朴的狗,时间倒没那么难熬。
晚点三个小时,我终于在下午4点多钟走出清迈火车站。为了省钱,我决定从火车站走路去古城,一出火车站,饿得快发晕的我随便吃了碗米粉,以补充体力。泰国人恐怕都是小鸟胃,他们的一碗米粉根本解决不了饥饿问题,刚好让我留点肚子去古城再找更好吃的食物。
三公里的路,我晃晃悠悠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清迈,现代而毫无特色,路边是一个又一个店铺,因为现在是淡季,一半以上都闭门谢客。只是天很蓝,人很悠闲,我背着大登山包走在街道上,没人上前打扰,这跟曼谷不一样。
经过美萍河上的桥,离古城越来越近,我又看见了高高在上的泰国国王的肖像,和一座座外形复杂的金灿灿的泰式寺庙,并感受到一股混合着咖啡、慵懒、欲望、热带水果以及白衣校服的奇怪气息。
没多久,位于清迈古城东边的城门——最热闹、游客们最熟悉的塔佩门(ThapaeGate)出现在我眼前。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塔佩门上裸露的红砖呈现出一种明艳的鲜红色,与墨蓝色的天空形成一种有趣而深远的对比,它承载了你对清迈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想象,像爱丽丝进入仙境的那个奇妙的入口。
“这里肯定还会有故事会发生!”走进塔佩门,我心里默默地想着,而清迈就是因为各种故事而存在的,不是吗?
身边的驴友们为我推荐了许多古城里的廉价旅舍,大多在中国背包客群体中口耳相传,变成如雷贯耳的名字,比如说“Chang家”、“小鸟”等,因为价格低廉,便如同一个个巨大的黑洞,将喜欢在族群中寻找归属感的中国背包客一拨拨吸进去。我有些排斥,不想因此让自己陷入封闭的小团体中,但又没有其他渠道得到更好的推荐,于是我事先在网上搜集了其他一些不太知名的廉价旅馆,对比起来找找。
清迈古城不大,但它有个要命的地方,就是你根本找不到路,七弯八拐的不说,还大多没有具体路名,你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虽然清迈在泰国北边,但白天的气温并不比曼谷低,我顶着大太阳背着包走了很远的路,身上早已湿透,而太阳一落山,天一暗下来,气温又毫无防备地骤降,把我冻得浑身发抖,懒得再找下去,只要看到我清单上列出来的任何一家旅舍,我就决定住进去。
结果,我胡乱地撞见名叫Jaidii的廉价旅舍,老板是高高帅帅的法国人亚当,他领我看了多人间,干净的房间,整齐的高低床,宽敞的公共区间,关键是价钱只要100泰铢,有免费Wi-Fi,免费饮用水,每天上午还提供免费的咖啡和红茶,我立刻答应住下来。
“你要单人间吗?”入住登记时,亚当突然问我。
“单人间多少钱?”我先问价钱。
“150泰铢。”亚当回答,我心想,才多10块人民币,能住单人间,我又开始纠结。一个人住似乎没什么不好,而且今天确实累了,要不先住一晚再说?
我最后在亚当诚恳而急切的目光中,选择了单人间,因为理智告诉我,这个性价比更高,有独立卫生间,屋后还有一个小院子。我付完房费,将行李放下来,兴奋地跳上属于我一个人的床。
然而,当我起身将房门关上,那种从天而降的兴奋感却突然脆弱地消失不见了,失落感再次趁虚而入,一阵阵袭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到清迈了。”连上旅舍里的Wi-Fi,我跟露露又通上电话,这次是我主动。
“又这么晚啊?”露露问,“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火车晚点三个小时,我找了好久的旅舍才住下来。”我解释道。
“多好啊!回到了你魂牵梦萦的清迈。”露露不无羡慕地说。
“其实没那么好。”我略显遗憾。
“为什么?”
“回忆会把所有事物都美化,真的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你会发现其实你并没有那么想它,它没什么特别的。”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我能跟你一起旅行就好了。”又是这句话。
“那你能离开上海?”我问。
“能啊。”
“我不相信。”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为什么?”露露问。
“没有上海人愿意离开上海。”
一个漂泊不定的还不知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才停得下来的男人,和一个不愿离开自己的家乡,可能永远都不会接受到外地生活的女人,要怎样才能真正在一起?我会经常对这样的组合失去信心,要如何才能用微弱的理想主义支撑起庞大无情的现实?我不知道可以给露露什么,这也是我不怪她的原因。
我总是劝告自己,其实露露跟丑男人在一起也不错,如果那是一个更靠谱的选择的话。
“可丑男人对我不好。”露露跟我说。
“对你不好?”我很奇怪。
“没你对我好。”
“那你为什么还跟他在一起?”
“我不知道。”露露说,“可能是没有安全感吧。”
“我记得你说他出过轨。”好像在几年前,我们几个朋友坐在一起聊到的,隐约有这个印象。
“嗯,跟我最好的姐们儿上床了。”
“那你还原谅他?”
“他说只是喝酒了,一时糊涂,不是有意的。”
“你相信?”
“怎么办呢?我又不敢提出分手。”
“说明你真的很爱他。”
“也许是要安全感。”
“那不是很好?你最需要的是安全感。”
“可他说他不会结婚。”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跟我结婚的意思。”
“你呢?你想跟他结婚吗?”
“不想,即使他求婚,我也会拒绝。”
“那你们为什么还在一起?”
“就是分不开。”
我被绕糊涂了,对于所有复杂的感情关系,也许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其中的奥秘吧?反正所有人都犯贱,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抓住,越是对自己好的就越不珍惜,我这样,露露也这样,所以我们都痛苦。但有人说,痛苦才说明动了心,痛苦才有存在感。
“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和跟他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露露补充。
“什么不一样?”
“你很阳光,有很多朋友,跟你在一起很开心,而他很忧郁,特立独行,跟他在一起就感觉心里闷闷的,不快乐。”
“可你更喜欢跟他在一起?”
“不,真的只是分不开。”
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