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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中国人?外国人?

因为办理入台证需要扫描我爸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所以我在去南宁之前,特地回了趟武汉。

只在武汉待了一个晚上,整理好入台证的全部申请资料发过去之后,我就准备出发去南宁了。为了不让我爸过于困惑(他儿子不正经上班,每天到底在干吗?没事就往东南亚跑,不会在贩毒吧?)我没告诉他我要去马来西亚,而是骗他说要回上海。

从武汉坐火车去南宁需要19个小时,其中只有一班是夕发朝至,车票已经卖完,其他班次都是清晨发车深夜到,我只好选择去长沙转车。

这个决定让我深受其害——我要先到武汉偏远的高铁车站坐高铁到长沙南站,再从长沙南站坐1个小时公车到长沙站,再从长沙站坐火车去南宁(原本只需14个小时,可最后晚点4个小时),接着又要继续坐大巴去南宁机场,再从南宁机场飞4个小时到吉隆坡,到了吉隆坡还得坐机场大巴去市区……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我在南宁市区仅仅停留不到半个小时,一个在南宁工作的老同学橘子(她和我、大饭饭都曾经是同班同学)非要过来见我一面,我在路边小店随便买了一份盒饭,站在机场大巴旁边狼吞虎咽,橘子骑着一辆小电动车过来,她说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等活干的进城农民工,只差在脚边竖一块小纸牌了。

我们聊了仅仅五分钟,连寒暄的话都没讲完,大巴就准备出发了。我匆匆与橘子告别,说等我从吉隆坡回南宁时再见,扔掉没吃完的盒饭,手忙脚乱地跳上车。

到机场后,橘子发短信告诉我,她回去上班时在麦当劳买了杯咖啡,等咖啡的时间都比见我的时间长。她说:“真不知道是见你的路上顺便买了杯咖啡,还是买咖啡的路上顺便见了你。”——文艺女青年说话就是不一样。

南宁机场也是刚开通飞往吉隆坡的航线,那种新鲜而混乱的感觉与武汉机场颇有些类似,每个值机柜台前有两名工作人员敲敲打打都忙得不可开交,排队等待办理登机牌花了我将近一个小时。

总算顺利登上了飞机,我才松一口气。

几乎是一天一夜的时间,我不停辗转在各种交通工具上,没有安稳睡一觉,也没有正经吃一顿饭。那种筋疲力尽的感觉……真的像,在逃避什么。

拼命跑!拼命跑!生怕跑得慢一点,什么东西就功亏一篑了。

飞机晚点半小时,9点半才到达吉隆坡LCCT廉航机场,冲野大叔叫我到市区中环广场(KLSentral)坐轻轨去一个叫Gombak的车站,他再开车来接我。因为从LCCT到中环广场坐大巴需要1个小时,我办完手续出机场时已经10点,我怕赶不上轻轨(有人说11点收班,有人说12点收班),来不及细细回味这个已经第N次来的简陋得像长途汽车站的小机场,就轻车熟路地跳上了机场大巴。

我买了马来西亚的手机卡,大巴出发后,给冲野大叔打了个电话,他的中文发音带有浓重的福建口音。他叫我不用担心赶不上轻轨,他会直接开车去中环广场接我。

机场大巴在夜色中的高速公路上疾驰,车厢很安静,路上没什么灯光,很快我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对于LCCT机场,对于这趟机场大巴,都是我第一次出国时对国外世界的第一印象,所以有一种特别的情结,就像回忆里的东西突然复活过来,心中五味杂陈——这里是我出国旅行的起点,如今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了。

我到中环广场已经过了11点,冲野大叔打来电话,叫我穿过中环广场的大楼,他在出口处的出租车队伍里。我根据他告诉我的车牌,找了一路,却没有发现他那辆银色丰田车。等我再一回头,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对我招手,我便迎了上去。

“你认得出我?”

“当然认得出啦!我见过你的照片啊!”

冲野大叔个子不高,圆圆脸,身穿一件略大的横条纹POLO衫,我跟他握握手,便毫不客气地坐上了车——因为马来西亚靠左行车,所以副驾驶座在左侧,我习惯性地跑去右侧开门,意识到错误,又赶紧绕回来。

跟冲野大叔聊天时,我发现他很多词汇跟我们用的不一样,比如“的士”他说“德士”,“轻轨”他说“轻快铁”,“搭”他说“踏”,“老外”他说“洋人”,“摊位”他说“档口”,“电影院”他说“戏院”……为了消除我们之间这些小小的语言障碍,我用心记住每一个差别之处,尽量改换成他说话的方式,差不多就半个小时吧,我跟他说起话来就大同小异了,也算是迅速融入了当地社会——这是我旅行途中的基本礼貌。

“我能去吃点东西吗?我好饿。”我对冲野大叔说。

“可以啊,你想吃什么?”他问。

“顺路就行,这么晚了,随便吃点就可以。”

“那你想吃什么?”

“你有推荐的吗?”

“看你想吃什么。”

“……”

完了,我暗忖,这似乎不是一个靠谱的地陪嘛!之前他成天都耗在网上跟我聊天,我应该猜到他是个宅男大叔才对,怎么可能了解外面的世界?

后来我自己发现路边一片集聚了很多小餐厅的区域,叫冲野大叔在那边停车,提议过去看一看。我问冲野大叔,这个区域叫什么名字?他也说不知道……果然!

冲野大叔给我介绍了几家装修不错的咖啡馆,我说我旅行时喜欢吃当地人的大排档,不喜欢那样华而不实的小资餐厅。后来我只好根据自己的主观判断,走进几家简单干净的大排档瞄了瞄,全是各种重口味的油乎乎的主食,我没胃口,最后只好妥协,在一家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的咖啡馆吃了一碗泰式米粉。

那家咖啡馆外坐着许多年轻学生,他们用汉语大声聊天,甚至有人用iPad在看《甄嬛传》,菜单上都写着简体中文。在如此熟悉的环境下,一点都没有出国的感觉嘛!当然,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天气真的好闷热,我吃着吃着,突然浑身冒汗。

“你很热哦?”冲野大叔问我。

“是啊。”我突然意识到,对啊,我身上的秋裤还没脱!先前一直在车里待着,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简直热得受不了了。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常年生活在马来西亚的冲野大叔,会知道秋裤是什么东西吗?

2011年我第一次来马来西亚,曾犯了个错误,一下飞机就到卫生间脱了秋裤扔进垃圾桶,以为在东南亚国家再用不到了,结果后来在老挝遭遇变天,被冻得发抖,以后再也不敢小觑秋裤这个东西,不会轻易丢掉。

我就这么狼狈地抹着汗,擤着鼻涕,还不时地被辣椒呛得眼泪直流。如果我是冲野大叔,突然接待如此窘态的一个外国客人,应该会马上开车逃走吧?

吃完饭,我们继续朝前开,冲野大叔事无巨细地向我介绍每一栋经过的建筑物,生怕遗漏了什么,其实有很多东西是没有必要介绍的——“这是一个夜市。”“哦,那边是麦当劳。”“你看,那是一家超市。”难道我像是刚从火星来到地球的吗?

冲野大叔住在一座小山坡上,高速公路开到头,转一个弯,就慢慢上坡了。他指着不远处一座黑魆魆的小土堆告诉我,那里就是黑风洞(BatuCaves)。原来黑风洞已经不在吉隆坡了,它属于另一个名叫雪兰莪的州,只不过马来西亚的州都非常小,只是中国一个普通城市的规模,如果自己有车的话,在几个州之间穿来穿去都相当方便。

“大叔,你真是有钱人!”看着身边经过的一间间独栋房屋,我忍不住惊叹道。

“哪里有钱?”冲野大叔嗤之以鼻,“这都是给穷人住的。”

“这是给穷人住的?”天啊!这房子放在中国,绝对是豪宅,他居然说是给穷人住的!那我这种中国三无青年按照马来西亚的标准而言,岂不成了乞丐?

“你没看到这里很偏僻吗?都已经在山上了。”

“有钱人才住得偏僻啊!”

“这都是老房子。”

“再老它也是别墅啊!”

“装修很简单的。”

“毛坯房我都愿意住啊!”

“……”冲野大叔彻底无语了,心里估计默念着,这中国人到底是多没见过世面?

冲野大叔告诉我,在马来西亚做老师,薪水比普通白领还低。可你想想中国的一个中学老师,想靠薪水买车买房的话,三辈子都不可能!何况这房子是在一个靠近首都的地方,而且这个山坡上还可以俯瞰吉隆坡的夜景,太不可思议啦!

直到进了冲野大叔的家,我依然无法平复心情。虽说冲野大叔的房子内部很朴素,但是,毕竟有三层楼啊!三层楼!中国的老百姓哪敢奢望?一般有钱人也住不起啊!

“有那么夸张吗?”冲野大叔问我。

“唉,我们的苦你不懂。”我表示无奈。

一楼面积比较小,主要作为储藏室和书房,二楼是客厅和厨房,三楼有三间卧室。我在三楼挑了一个靠近楼梯的房间,将行李放下——主要是这辈子没住过带楼梯的房子啊!随便拿点东西都得爬上爬下,做“有钱人”也不容易!

“我不是‘有钱人’!”冲野大叔反复强调。

“放心,我不会找你借钱。”我说。

“其实你在骗我对不对?”冲野大叔说。

“为什么?”

“中国人现在最有钱,全世界都知道。”

“……”

好奇怪的感觉!我们明明有着同样的肤色,说着同样的语言,用着同样的文字(马来西亚的华人用的甚至是简体字),我们也用一样的微博,用一样的QQ,看一样的新闻,听一样的流行歌曲,文化上应该没有任何障碍,但我们实际上却是两个国家的人,很多事情都鸡同鸭讲,无法理解。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似乎只要血统没变,无论你在哪里生活,有怎样的身份,永远都是中国人,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情结。所以当我面对冲野大叔说“你们国家如何如何,我们国家如何如何”时,不由自主地感觉别扭——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个外国人呢?

这让我想起在伦敦奥运会期间的一件趣闻,那是羽毛球男单决赛,中国选手林丹和马来西亚选手李宗伟争夺金牌,歌星梁静茹在网上公开支持李宗伟,引起网友一片斥责之声。后来大家才知道,其实梁静茹就是马来西亚人,她支持自己国家的选手是理所应当的,但仍然有很多中国网友不能理解。

“我们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还有可能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冲野大叔告诉我,“但后代这样的观念就会越来越淡,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和中国没什么联系了。除了旅游,他们也没什么机会去中国。中国,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外国。”

“我们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还有可能觉得你们是中国人。”我模仿冲野大叔的话,“但后代这样的观念就会越来越淡,我们会学着把你们当成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