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职场乡村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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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乡村龙灯

1

朱书记在一个旁晚来到我家店铺,找把椅子坐了,褪了凉鞋,把左脚盘到椅子上,伸出指头抠着脚丫子。他说,我明天就去县城上班了,叫我到农业局去做党组成员,以前想进城去不了,你兄弟一篇稿就把我送进城了,今天该喝酒。我诚惶诚恐,不知党组成员是什么官,朱书记是乐意去还是不想去。我叫妻子停下手中活计,进厨房炆十来个咸鸭蛋,再随意炒几个菜,我要陪书记喝酒。

听说菜弄好了,朱书记掏出20元钱给我去买酒,我不愿意接,他说,你们教师就那么点工资,不要脖间抹猪血——假称剁头王,快去吧,酒买好点,买五加白。

我把菜、酒、蛋一股脑端到房间,拖了椅子请朱书记坐,自己坐床沿。朱书记笑了,说,记得第一次我来看你,你醉得厉害。我厚着脸皮说,我酒量不大,酒胆不小,也是刚参加工作时被同事教的。朱书记说,我喜欢喝酒的人,我隔着那些不喝酒的人,你想,我们喝酒了说话随意,他用心在旁边听,不使坏还好,要是心眼坏的,叫我们吃亏了还不明白原因。

一瓶酒不经意就喝了,咸鸭蛋还有6个,菜几乎没动,也没有好菜,煎豆腐,辣椒炒鱼干,一个白木耳肉汤。

我们主要在聊天。朱书记黑红的脸庞上小眼睛炯炯有神,他盯着我问,你那个晚上喝酒后就回家写稿了吗?写了就寄了?为什么没有寄县报社寄市报去了你是不是认识报社的领导?我一一回答。他举着杯子碰碰我的,慢慢品了一口,支吾着说,古老师,你笔头子厉害,我是看过那篇稿的,几乎找不到漏洞,农业局拿个红头文件来本来是想吓唬吓唬你,要你到报社去承让稿件与事实有出入,好挽回影响,谁知你软硬不吃。我说,我一没有考虑个人利益,二没有捏造事实,何况我还是自学法律的,不会去碰法律红线。朱书记点点头,说,幸亏像你这样懂法律的不多,不然,我们可怎么开展工作?这是什么话呢?我好奇了,请朱书记说个所以然。

朱书记自顾自喝酒,麻利剥了个咸鸭蛋,几口咽下。他神色迷离看着我说,你以为乡镇书记好当么?我们是坐在火堆上,在带头违法。你看看现在搞计划生育,上面的结扎、上环指标是死的,雷打不动;村里老百姓要生孩子的愿望是铁板钉钉,不让半步。为了完成任务,我们没有办法,罚款、扒房、放火,老百姓骂我们是国民党,我们不还嘴,怎么还,我们做的就是国民党做的事。记得那次到上东山村一个生了4个女孩的人家去抓女户主,女的躲了,男的带四个女孩瑟瑟缩缩在家,要罚款,没有;要赶猪牵牛,没有,我看不起那个男人,瘦得像根黄瓜,哪有精力造出一个男孩来,问把老婆藏哪了,死咬着不说。我一挥手,把他家的床抬出来,干部们一涌而出,抬出一张老式木床,应该是他爹娘躺过的;一个床架,几块木板,是孩子睡的。我最后问,你老婆在哪里,跟我们去做了结扎手术就不烧东西,他摇摇头。我叫干部们在晒场上点火,烧掉这些东西。火一会儿烧起来,他家那个四五岁的女孩问,爹,晚上我们睡哪里?他爹给孩子一个栗凿,恶狠狠说,挂钩(挂到钩上)。我一看心里旺火,你不敢冲我们来打自己孩子算什么男人?我叫干部搬来木梯,自己噔噔爬到屋顶,一脚泼下去十多片瓦,透过空隙,我看到屋里真是光光的,不踢了。

我举着杯子碰碰朱书记的,没有打断他说话,继续听。

我是不明白,上面有什么任务为什么就一项项分下来,完成得好的,大会小会表扬,开会坐前排,戴大红花;只要那次工作弱些,大会小会批评,严重的撤销职务、免去职务,比如冬种,号召在冬闲田栽油菜,变两季为三季,这是好事,能增加收入。不过,现在出外打工的增多,搞三产的增多,他们的收入比在家里好,就没有必要强制种油菜。上面说不行,任务必须完成,没有办法,我们镇想了个土法子,交代每个村搭个台子,把没有完成任务的家庭户主拉到台子上亮相。我知道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做法,要不得,无奈,也得用。这法子管用,老百姓说以前就这样做的,没有违法,怕亮相的是加班加点栽油菜,在外打工的也请假赶回来。我举着杯子敬书记,说,村里分配给我的栽一亩油菜的任务我是完成了,照顾也精心,收获后一算,挣不到一百元。朱书记说,我们管你们拿工资的容易,有什么事不配合镇里的,先停职停薪,还要对抗?开除。老百姓可没有你们那么听话。

或许是累了,朱书记专心致志与我拼酒。我也模模糊糊了,忽然停朱书记疑惑问,镇里许多事涉及到你你怎么没写稿向上面反映呢?畜牧检查站的事与你八竿子不搭边你写得欢?我重重碰了碰他的酒杯,爽利说,那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如果通过我的稿件能帮帮那个杀人的,我就心满意足了。朱书记点点头,揉着糊满眼屎的眼睛说,我与老郑那次请你吃饭本来就是不让你写那篇稿的,只是聊着聊着,想到如果因为这事牛牯被判了死刑,我们一辈子良心过不去,最后由你自己决定,你知道吗?市委督查组全面走访了案件发生地,听取了司法部门意见,指示这案件有特殊性,对牛牯要从轻或减轻处罚,可以说,牛牯最起码不会死了。牛牯不死,我们相关的人该受的处分一个也没少,比如我去做党组成员,你知道党组成员干什么吗?开会时去听听会,安排你做事你老实做。我无所谓,反正进城了,不要干扒屋牵牛的事了,我高兴。

我看看朱书记表情,没有沮丧的样子,连忙站起来敬酒。朱书记坐着没起身,与我碰碰杯,说,古老师,你以后准备怎样做,就这样写稿吗?要写的事太多,你关心得过来吗?碰到那些与你脾气不对点的干部,他们会把你当眼中钉肉中刺的,你生活会很困难,怎么办?你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前几天,我找镇中学朱校长说了,要他下学期把你弄中学去,他答应了,说去找教育局长谈,不出问题应该能办好。我们相识这么久,这是我为你办的唯一一件事。以后到县城,不要忘了去看我,我是认了你这个朋友的。

或许是酒劲上来,我的眼泪轻易就流出来了,我站着诚心诚意敬朱书记的酒,他麻利站起,重重与我碰杯。

2

暑假快结束时,我去找镇中学朱校长。朱书记不是说已经交代把我的编调镇中学吗?如果能进中学,就可以不用风里雨里跑村级小学了,就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帮妻子照顾生意。

朱校长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简单而冷淡地告诉我,本来我已经争取到把你调来的,局长也同意了,谁知昨天一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拿着县领导的批条来报到了,以后帮你争取吧。我还有事,开学一大堆事忙,不陪你了。朱校长又钻进了房间。

好像自己预计的结果就是这样,我无悲无喜,平静回了家。

3

我要考虑挣钱了。我的工资微薄,仅够糊口;种的田除了交足公余粮外,所剩不多。我对交公粮能够理解,千百年来农民都要交皇粮国税,但是为什么要交余粮呢,从字面理解,余粮就是除了满足自己需要外多余的粮食,余粮基数定得高,粮站收购价比市场低不少,没有人愿意交余粮,只是村干部为了完成任务,哪怕你只差一斤没有完成,他们就可以一天跑几趟催。逢到年成不好或农户稍有疏忽,不少人家交了公余粮后就要靠买粮食住日,粮站有米,只卖给拿粮本的干部;街边有卖米的,贵,无奈也得买。

那次,爹病了,说是头晕,我陪着到医院检查了一番,确诊为高血压,医生给开了几瓶丹参丸,交代定期足额服药就可以减轻症状。爹拿着药放心回家了。不到半个月,爹又说晕,躺床上就像在云里,我赶忙回家,问有没有按时服药,家里还有药么?娘从抽屉里摸出一瓶满满的,一瓶剩一半的。我算算时间,这些药应该服用完毕,哪能剩这么多?我埋怨爹娘年纪大了连服药也忘记,娘说,哪能忘记,是你爹要减少药量,一次要服五粒,他只服3粒。我生气了,问眯缝着眼躺床上的爹,你是医生吗?医生说的话也不听,现在不舒服了叫我。我又不是医生,以后还这样,我不管你了。爹睁开眼,轻轻说,我想省点钱,你们不宽裕,挣的钱辛苦,我不敢乱花钱,何况,你弟弟没结婚,你这当哥的也要操心。

我被雷击一样震得呆呆站着,我可怜的爹省了药竟是为了替我省钱,他操心着小儿子的婚事。如果一个做儿子的连父母需要吃的药钱都解决不了,这个儿子就没有脸面生活在世界上。我怎么能忍心责怪爹呢?我用茶碗盛了水,从药瓶中倒出5粒药丸,扶起爹,喂下。眼泪无声滑过我的脸庞,我温柔地对爹说,药不能加也不能减,医生的话要听,儿子再困难,你吃药的钱我还是能付出的。

这件事使我从满足于个人情感的发泄转移到关注身边的人来。我不是懒惰的人,教书,种田,帮着做生意,用极大的热情关注这个迅速变化的时代,渴望为公平正义鼓与呼。只是,我关心自己的父母没有,体贴自己的妻儿没有?

贴补家庭的唯一办法是写稿,写什么来钱快呢呢?凭着我的经验,社会类题材的稿件稿费高,比如《畜牧检查站凶杀案追踪》的稿费是90元,能够抵我10天的工资,但是那样的稿件风险太大,如果没有市委书记的强势介入,我可能真的要与农业局对簿公堂,假设败了,判我一年两年那可怎么办?以后戴放联系我,谈到这篇稿件,说匡总编议论古钟这个人胆子太大,没有政治头脑,虽然写得不错,但是清江报社容不得这样的人。我听了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没有动过去清江报社的念头。除了社会类稿件,其它文艺类稿件稿费低,刊发后寄个十来元钱是经常的事,帮不了家里多少忙。正踌躇间,妻子参加完镇工商所召开的个体户年终总结大会,说所长会后找她,要我帮镇工商所写写稿件,以完成县局下达的上稿任务。妻子说,他要我带了工商系统的样报、样刊给你看,选合适的栏目发稿,镇工商所按稿费的5倍表彰。我听了非常感兴趣,也就是说如果我发一篇稿,报社给十元,镇工商所就奖50元,那一篇稿就得60元。我翻翻妻子带来的报刊,都有文艺栏目,马上决定向这些栏目投稿。

生活过得蛮滋润,自己的稿件不断在工商系统报刊发表,妻子每次拿到稿费单就送镇工商所登记一下以便兑奖。我写着自己喜欢的文字,教着自己喜欢的书,过着一种平淡而自给自足的生活,没有什么奢望。

偶尔,我想起前几次风云变幻的经历,怀念黑黑的瘦瘦的朱书记,对新来的镇党委卢书记没有来找我帮镇里宣传宣传感到有一丝不解,一丝失落。当然,这种情绪一闪而过,我还是我。

4

一转眼又是年末。

村里几个汉子吆喝着人玩龙灯。

我们村供奉的三圣猴王,以前,我一直以为村民信封的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心想孙悟空与我们村有何渊源呢?只是参加工作回到家里任教后,通过查资料,才知道三圣候王是亲兄弟三个,帮着周武王灭纣王立下赫赫站功的。于是不敢怠慢,每逢年近,也会随乡亲一起到三圣候王殿——一栋破败的土木房中祭祀,那是一栋不知年代的土屋,墙壁倾斜,屋顶长满杂草。供奉的三圣候王竟是一个黑脸塑像,右手把剑,杀气凛人。塑像前溅落蜡烛的红泪,堆积香纸的污垢,说明香火旺盛。

据说,每逢五年,三圣候王就要出行,出行的仪式是,最前面一个人举着红红的纸箱,箱中点烛,箱面上用写着“灌潭社三圣候王牌位”;其二是一剩轿,两个村民抬着三圣候王的樟木塑像;其三是龙灯队伍。

说起我们村的龙灯可是远近闻名。我们村的龙灯分五节,龙骨是木架,用竹篾做肌肉,外罩红布。它与其他村的龙灯最大的不同是玩火,每节龙灯的龙骨上留两个洞,恰好塞进两个铁皮筒,筒里紧塞浸透煤油的棉纱,点燃灯芯,亮堂典雅。别的村把我们村的龙灯叫火龙,很喜欢,说迎了火龙,来年就会红红火火。

龙灯到了,主家要燃香,点鞭炮,塞红包,家庭困难些的给整包香烟。前些年,村里外出打工的少,又冲着玩龙灯可以分钞票、分香烟,不论年纪大的还是年纪轻的都乐意去玩龙灯,也不管菩萨是否出行,每年都要请出他老人家村南村北跑。一眨眼间,先是年轻人跑广东、浙江去了,接着,中年人去了不少。结果,村里想起个龙灯队都难,没办法,六七十岁的人都要上。

今年是三圣候王出行的日子,已经有4年没有玩龙灯了,今年非玩不可,不然,菩萨生气,懒得管你人口祸福、六畜清泰了。主事的敬贤却邀不拢一只龙灯队的人,无奈他找我来了。

敬贤说,我知道你是老师,不信菩萨,但是我们三圣候王每五年出巡是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变不得。我们村现在是凑不起一支龙灯队,我只有找你来了。我说,好,我愿意去,要我嬉龙头还是龙尾?敬贤说,要你嬉龙身。他高兴得喜出望外走了,茶也没喝。

小时候,我是多么喜爱我们村的龙灯,我喜欢他像火一样鲜艳的颜色,喜欢他矫健的身姿,喜欢他神秘的无穷威力,他似乎是我与另一个世界对话的纽带,那是关于自然、大地、生命的话题。我喜欢看舞龙人的表演,他们或昂首,或起身,或跳跃,或盘旋,他们不是我熟悉的在泥土中忙活的汉子,他们是最骄傲的表演家。为了看我们村的龙灯,我跟在他的后面,跑过四乡八邻,我踩过泥潭,跌进深沟,摔伤过腿,磕破过头,我的心头明灭龙灯,梦里飞翔着龙灯。

“咚呛咚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铿锵的锣鼓响起来,我随着龙头颌首示意,俯冲、盘旋、一怒冲天..在激越的锣鼓声中,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我本楚狂人,

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

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

迥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

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

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

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

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