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职场乡村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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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贩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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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之行对古钟的影响是巨大的。

登上江西的汽车时,除了手中塑料袋中的相机,他一无所有。一个穿花格子短袖的男人从驾驶室过来,站到他面前,要他买票。古钟说,我被抢劫了,已经身无分文,能不能用这个相机换一张到南昌的票。花格子男人拿过相机,摆弄了一番,看看古钟,咕噜着说,看样子你不是撒谎的,行。说完,拿着相机坐到驾驶室与其他几个人兴致勃勃摆弄着。古钟的心揪得一阵阵痛,买这个相机花了他4个月工资,当时一来想拍拍风景照片,二来看到乡村老人家时兴照寿照、青年人喜欢照人物照,而且价钱不错,如果利用假节日给人照相,完全可以增加收入,缓解家庭经济困难。谁知,这个才跟了自己一年不到的相机就要落入陌生人手里了。

长途汽车从广州发往南昌全程需要一天多。古钟知道,这么远的路需要准备好水与食物。但是口袋中已经空空如也,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耐得住这段时间的饥饿与干渴,思考着怎样应付过去。车过罗浮山,天渐渐暗下来,车内旅客纷纷拿出携带的面包、饼干、水果等吃起来。古钟强忍着胃痛和喉咙的火烧火炙,把目光朝向苍茫的夜空。不时有灯光擦过车窗,温暖,明亮,古钟想起家乡的父母,想象他们坐在昏黄的电灯下牵挂自己的模样,眼眶湿润了。

同座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扯了扯古钟的衣袖。古钟回过头看着她。中年妇女的脸满是笑意,她的手里抓着一个塑料袋,她说,“大兄弟,我带的吃食多,你就吃了这2个馒头吧。”古钟想,时间这么长,如果不吃一点东西实在不行。他道过谢,接了大嫂的塑料袋,掏出一个馒头,冷,硬,但散发着诱人的麦子香味。古钟盘算了一下,2个馒头,今晚吃一个,明天饿得凶时吃一个,就可以凑合回去了。他一点点咬着馒头,品味着馒头的滋味,觉得没有比馒头更好的食品了。好不容易吃完馒头,正在左顾右盼张望的大嫂问,大兄弟,你是碰到什么事了吧,一上车坐着不说话。

车到南昌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古钟告别热心的大嫂,寻到长途客运站,上了回家乡县城的汽车。他说服售票员到终点站时再收自己的车票钱,如果实在不行,就要在乘客中寻找对象,借钱买车票。古钟想,只要到了县城,什么事都好解决。

结果,一个中年干部听了古钟恳切的陈述,爽利地借钱给古钟买了车票。他要古钟换了座位,与自己坐一起,两个人谈起桃里陈家、双井黄庭坚,聊起修水当代文人典故、轶事,甚是融洽,一路谈笑风生,只恨路途短暂。

下车时,古钟要中年人与自己到县城学校教书的同学那里去,借钱还给他。中年男人挥挥手说,我们萍水相逢是缘分,与你聊天愉快,车费我出了。古钟不愿意,非要他等一会。中年男人笑了,摸出一张名片说,你非得要还就到这个单位找我。古钟看了名片,才知道中年男人是县政府办的李主任,心想,这个主任没有架子,真得去拜访。两个人互道珍重,李主任独自走了,古钟往县城同学家里去。

同学相聚,特别高兴,古钟留着没回家。本来是借了钱要送县政府办去的,同学说,人家不在乎这数十元钱,你现在去,他或许也没去办公室,你另找时间去,可以多聊聊,人家是领导,一不小心就关照上你了。

古钟说,我们自己不行,天皇老子关照也没有用。他聊起这次广东之行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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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之行于古钟来说是一个美丽而伤感的传说。他觉得自己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深入到了一个神秘的空间,虽然时间很短,但自己用智慧、用力量撕开了那个神秘空间的口子,或者捅了一个窟窿。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没有什么力量比心灵的力量更强大。他反复问自己,是什么给了自己的力量呢?他的脑海中蜿蜒过崇河那条河,汹涌着放排汉子豪迈的山歌。

古钟写了个短篇小说《三人行》,虚构自己与其他两位朋友在广东找工作、陷入****纠纷和打架斗殴的故事,场景是熟悉的,人物是可以虚构的,故事写得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完毕,古钟琢磨寄哪个杂志好,想到自己写的是广东那边的事,你寄往其他地方编辑会觉得陌生,不如就寄《作品》,古钟知道《作品》门槛高,但想到自己写了就成功了,管他发表不。这样一想,他兴冲冲到了邮局。

半个月后,古钟收到《作品》杂志的用稿通知。

古钟是在镇邮电所的报刊房里翻到《作品》杂志的信函的。

一到暑假,古钟会告别学生们,离开那个遥远的山乡回到老家帮家里干农活。正是“双抢”时节,要把黄澄澄的稻谷收回家,要把绿油油的秧苗插进水田,人被晒得乌黑,累得坐在田梗上就可以睡着;牛呢,累得嘴边挂着白沫、肥嫩的草也不愿意吃。不急不躁干着活的爹安慰古钟,六月天不晒背,大冬天里喘冷气。古钟想,老辈人总结的话既形象,又深刻,夏天不辛苦劳动,冬天吃什么用什么,还不得喘冷气吗?古钟喜欢这样的话,有意识地记下,他想,如果能用作品中,那作品就鲜活多了。

古钟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农民。挑湿稻谷,他一担可以挑一百四五十斤,他身上的泥巴比村里人都多,他呆在田里地头的时间比别人长。村里人摇着头对他说,你比我们还舍得身子干活,你是搞农业的好把式。

古钟觉得自己与真正的农民还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就是没农活时去镇邮电所翻看报纸、杂志。家乡的交通毕竟比崇河便利,那些中央、省级的报刊最长是3、4天到达,到崇河需要一个星期以上。为了让邮电所的工作人员不烦自己,古钟买了香烟放身上,见面先递一根烟,邮电的老周会问,又来看书报啦,进吧,说话间就打开了报刊室的门。

看到《作品》的用稿通知,古钟想起了南方的大榕树、车水马龙的市区,想起了劳务中心那个胖子色眯眯的脸,想起了广州站前蚁集的人群,想起了那两个抢劫自己的壮汉的模样……古钟想,那个南方城市是陌生的,他以一种姿势拒绝自己,排斥着自己,伤害着自己,却又是包容的,大度的,自己是一个无名作者,他的杂志却毫不吝啬版面登载自己的作品,自己似乎获得了进入他的途径,摸索到征服他的方法,再过几年,十几年,只要自己坚持了,就一定可以堂堂正正生活在那个地方。

古钟是想与同学或朋友分享自己喜悦的,他们给了自己太多的关注、关爱,自进入师范学校开始就称呼自己为大作家,其实,自己发表过什么有影响的作品呢,上过什么有名气的刊物呢,《作品》算是一个,他们却不能与自己分享快乐。

3

“双抢”结束,距秋季开学还有二十来天,大哥与古钟商量,我们去贩卖火纸挣些钱怎样?

火纸是乡村用来祭祀用的纸,乡村人有的叫它古钱,有的叫它冥钱,老人了、拜祖宗离不开火纸。火纸有的用稻草做,价钱便宜;有的用竹子做,纸品相好,金黄,轻薄,价钱贵。而古钟家临近十乡八里不产,非得到一个叫奉新的县去买。这几年,包产到户了,有的人荷包鼓起来,心想不能亏待老祖宗,或者想拜托老祖宗保佑,祭祀时用的纸就改成奉新的了,无意中给一些人创造了发小财机会。

古钟想想自己恰好还有一百多元的钱闲着,时间又方便,爽利地答应大哥。两兄弟第二天大早就乘汽车到县城,古钟问了汽车行驶路线,才知道要到奉新必须先到省城,再从省城坐车到达。考虑到路途远,车费贵,兄弟两原来是准备每人挑百多斤回家的,这样算来,有可能挣不了钱,古钟的意思是筹备到足够的资金再出发。大哥却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出来了哪能就空手回去呢,我估了一下,不挣钱,最起码不亏。

大哥的话古钟要听,两兄弟上了往省城汽车。车内人很挤,大哥一手举着扁担,大叫小心,小心,莫碰了,碰了不负责。车内人纷纷让着,两兄弟挤到最后一排坐下。大哥把扁担平放地下,眯着眼休息。

古钟第一次近距离与大哥接触,他嗅到了大哥身上浓郁的汗酸味,不纯粹是汗酸味,好像还夹着土地的芳香、青草的清冽味道。他侧过脸看着大哥,高耸的黑黝黝颧骨、稀少的焦黄胡须,鬓角已经闪着几根白发。古钟听到了大哥急促的鼾声,像山涧的风吹过岩石,不屈不饶,连绵不断。

大哥累了,古钟知道。爹娘年迈,姐姐、自己与弟弟读书,除了姐姐是实在因为家庭负担重被迫初中辍学后,随着日子逐渐宽裕一点,自己师范毕业,弟弟还在读初中。相比较于村里其它家庭,古钟知道自家姐弟读书是最多的,如果没有大哥鼎力支持,就没有自己的今天,也没有弟弟的今天。只是,大哥的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最大的女儿已经读初中,还是与弟弟妹妹挤一张床,还是与父母亲挤在一间房里,这对孩子的影响是多么不利。如果要改变这种状况,就只能分家,各人寻找各人的生活,凭大哥的能力与胆量,古钟相信他一定会生活得更好。

爹娘是反对分家的。记得读初中时,古钟那次吃完饭去学校,娘拿着布袋子给古钟盛一个星期的粮食,正在厨房洗锅碗的大嫂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看着娘把雪白的大米一升升倒进袋子,大嫂咕噜着说,又要碾米了,这担稻谷碾了才4天。娘顿了一下,看看嫂子,看看古钟,用竹筒从米袋中量出半升多,对古钟说,家里都吃薯丝的,你也吃。说完,提着米袋往装红薯丝的木桶边去。大嫂再不哼声,一溜烟进厨房。那次,娘把古钟送到路上,唠叨说,大嫂看自己孩子大了一直寻眉眼闹着要分家,其实,家当有什么呢,只有那么几千斤稻谷、红薯丝,她死盯着,娘哪怕去兑米粉丝、要卖几斤米买盐,都要叫嫂嫂在旁边看着,即使这样,嫂嫂不时放声,说娘在身上携带了米,好卖了换钱,娘几次被气得出眼泪。爹性子急,早就想找媳妇算账,娘说,孩子还读书呢,一闹,分家了,孩子书就读不成,爹一听,只有对着油灯叹气。古钟看着娘忧郁的样子,说,分家就分家,我不相信还会饿死。娘凿了他一栗子,骂道,这话不能对你哥嫂说,他们听了会笑掉牙。

古钟与大哥一路颠沛,总算到了奉新县一个产火纸的山乡小镇,风土人情竟与崇河差不多,只是房子漂亮些。一聊天,古钟才知道自己花了冤枉钱,原来奉新与修水毗邻,中间隔了一座毛竹山,山背就是修水的黄港镇。最便捷的路径是从家里坐车到黄港,再翻山越岭到这里。古钟留足回去的费用,把余下的钱全部买成火纸,有260斤。大哥问,我们回去是翻山呢,能担这么多纸吗,你可是没干过这活。古钟说,我算了,价钱卖得好,我们可以挣百把块钱,总算没白来。大哥说,你担100斤,我担160斤,古钟说,我们平分。

夕阳西下的时候开始登山。山路崎岖,两边的草木茂密,不时扯着担子,幸亏贩火纸的不少,古钟一伙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大家上到半山腰时停下来喝山泉水,有的跳到水潭洗澡,高高兴兴的。古钟喝过水,站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享受山风的爱抚,看远山仓芒,一轮血红的夕阳挂在梢,叫古钟马上想起“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句子来。

月光透过林梢斑斑驳驳撒到地上,树林间弥漫着野花野草的香味,不时传来鸟的叫声。古钟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腿像灌了铅一样走不动,大哥已经两次把他担上的纸减少一部分,但是其它人还是丢下兄弟两个远去。

趁着没有其他人,古钟喝过山泉水,洗了脸,一屁股坐到地上,气喘吁吁说,大哥,我们分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