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职场乡村记者
46661300000031

第31章 村主任

1

我回到家,已经是黄昏,夏日的太阳像喝醉了酒,脸红红的赖在天际不愿意回去。时间不早了,田地里的农人依然忙着,锄草的,耘禾的,种玉米的。想起家里的两亩水稻,不知田里水够不够,我打算明天去看看,我不能因为纠缠一个没有眉目的案件耽误了生计。

妻子端把椅子坐在店门前一声不吭,见了我把脸撇到一旁。这很奇怪,虽然她埋怨我到处跑,不能为家里增加一些收入,但是理解我的兴趣,知道我的愿望,采取的是不支持不反对态度,今天这个样子,以前没有过。

我到厨房喝了一碗凉茶再出来,心平气和问妻子,你今天碰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妻子不吭声,我重复问一遍,要她坦白说,她霍地站起来问,你今天到鸡店去了?你还与鸡婆找地方去了对吧?我明白了妻子生气的原因,心想,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一定是我去找樱子时被人看见并马上告诉了妻子。我请妻子坐下来,坦诚给她说了事情经过。妻子神情缓解了,迟疑说,你到鸡店去又与鸡婆一起走,就是没做那事也会被人猜疑,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你以前写别人,我不拦你,如果你考虑我感受,这次就不要管樱子的事了。我理解她的想法,就把这次到枫树坪了解到的关于容大贵的事说给她听。她许久没吭声,最后说,今天的社会还有这样的村干部,简直就是恶霸,我估计,就是他叫人晚上去打人的,不处理怎么得了。我听了,知道妻子赞同我的做法了,她毕竟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怎样报道这个案件?我心里没有底,决定请教杨总编,电话打过去,他恰好在办公室,问我这么长时间做什么去了,没有给报社寄稿件。我马上把自己正调查的关于枫树坪伤害案件的线索告诉他。他沉默了一会,说,新闻媒体只能报道已经发生的事,一般不涉及尚未定性的案件,不过,你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写容大贵,作为一个村干部,他很能够代表一部分党性修养缺失、违法乱纪严重的土皇帝,他们直接与群众接触,如果不能引起重视及时得到惩处,则会严重危害我们党的执政基础和执政地位,《长江晚报》还没有报道过这样的典型,应该关注这块。你把事件调查清楚,证据一定要充分,证人一定要公道、敢于说话,让我们的报道经得起各方面检验。

杨总编的话使我醍醐灌顶,困扰我的问题迎刃而解,我决心一追到底。

2

戴放来电话了。

我戴着麦帽,扛着锄头,准备去给稻田灌水,才走到店门口,就听到电话铃声。

戴放的语气急促,说,匡总编要我找你,转告你不要再去采访枫树坪那个案件,不要写有关容大贵的新闻,你的那个消息也枪毙了,匡总埋怨,古钟总喜欢出风头,别人见了躲着走的事他偏要滚个身子进去。

那个消息被枪毙我不觉得稀奇,为什么匡总编阻止我采访容大贵的事呢?他有什么资格要我这样那样呢?我问了戴放,他神秘兮兮地说,你惹上大事了,你进山去的当天,县里一位领导就得到了消息,命令宣传部找到你,禁止你采写相关报道。宣传部领导不认识你,知道你在《清江报》发过稿件,又命令报社领导找到你。匡总编知道我们是同学,委托我找你谈。这个容大贵水太深,作为老同学劝你不要再追究他的事了,不然惹祸上身。

小小一个村干部竟然能够惊动几方面领导为他说话,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激发了我的兴趣,别人不敢惹,我偏要惹惹看,只是,结果呢?他指使地痞流氓针对我的家人行凶?这种可能性最大,那么我及家人必须注意了;他通过教育部门处分我?不可能;他找人来求情,给我好处,让我放弃,有可能,但是我不会接受,不会放弃自己做人的原则。

我谢谢戴放老同学对我的关心,表示愿意接受领导的意见,放弃采写有关容大贵的新闻。接着,我马上联系杨总编,告诉他有关情况。杨总编哈哈大笑说,古钟,你根据蛛丝马迹已经寻到了蛇窝门口了,现在只差用力一捅,掀翻窝盖,蜷缩在窝中的蛇哦龟王八哦全要暴露在阳光下,告诉你你要有心理准备,或许洞里还藏着一条小龙呢,你见了不要发慌。我兴奋地说,杨总编真会说话,我的干劲被你鼓得足足的。杨总编严肃问,你好好写这篇,我准备自己编发,你还要准备放弃现在工作,到报社来做记者,我已经说几遍了。我很感动,马上回答,一定写好,只要领导不嫌弃,我投奔你去。

3

我收到了刘杏花的信。

自那年到广州一趟后,我每年都要给她写数封信,谈谈工作、生活、幸福、烦恼,她是我在妻子之外的另一个交流最多的女人,我感谢她曾经给过我真纯的爱情,我信任她,在生活中不会说、不敢说的话也会与她说。

刘杏花一直鼓励我出去,她说,读书时,她就看好我,知道我会走出属于自己的路,干成属于自己的事业。她说,不是自己不爱故乡,崽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只是家乡的天地太狭窄,空气太憋屈、机会太稀少,再好的苗子没有恰当的土壤会枯槁,再好的马关在圈里会丧失日行八百里的锐气。她还说,清江人聪明,一出来,干什么都成,为了证明这点,她举例,自己已经成为学校骨干教师,薪水是进校时的3倍,相当于我的8倍,已经购买了90平方米的房子,电器全换新的了;她给我寄来一本杂志,杂志主编是清江人,曾经亲自阅改我的习作,又给我寄来几份报纸,说报纸主编也是清江人,高中学历,现在混得如鱼得水。刘杏花说,她与这些家乡人聚过,了解他们,与他们比较,觉得我更优秀,再不出去,真的是浪费了。

对刘杏花的话,我有清醒的认识,我更把她的话看做是爱屋及乌的结果,有情人的眼里满是鲜花。但是,我对自己也有足够的信心,因为毕业后,我一直在学习,在进步,如果真有合适机会,我一定抓住。

刘杏花这次写信告诉我,广州一个镇办的报纸需要招一个记者兼编辑,希望我抓住机会,去应聘。她说,不要小看一个镇,它一年创造的产值是清江县数倍,物质丰富了,就重视文化建设,每个镇办报纸、电视台,编辑、记者每月工资是我的3倍多,这还不算采访时那些老板送的红包,有时,一个红包就胜过我一个月工资。

我把信看了几遍,又看了报纸。报纸与《清江报》一般大小,一版是镇党委、政府要闻,二、三版是企业新闻、企业形象宣传,四版是文艺版,多刊发打工者写的文章,不讲技巧,内容真实,感情真诚,是我喜欢的那类。这些文章影响了我,使我怀念起那个遥远的繁华的兴旺的都市。我马上回了信,说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利用假期去广州应聘。信末,我开玩笑说,既然你买了新房,我就不到旅社住了,到时你可要做点好吃的。

4

我又进了枫树坪。

担心一个人走在密林深处,我会遇到不测,于是,我约了学校的木生老师,哄他说枫树坪的香菇、木耳质量好,价钱便宜,可以买些回来吃。木生老师兴冲冲与我上路了,随着山路越来越难走,他的话也越来越难听。我没有理会,专心致志想从哪些方面补充容大贵的材料。

村民门知道我的来意,我一问到容大贵,他们就大倒苦水,我忙不迭记录。记录完,还念给他们听,问对不对?他们连连点头。请他们签名,有的不会签,羞涩问,能打手印吗?我已经吸取前次教训,马上拿出印泥,请他们摁手印。

郭老师收获也不小,香菇、耳子、笋干买了不少,估计他是想发点小财,回家再卖给别人。

枫树坪该跑的人家基本跑了,容大贵家里去不去呢?按照新闻采访原则,一定要采访当事人,不然怕偏听偏信、出现偏差。估计他也知道我到了枫树坪,却不来见面,要么是心慌,要么是狡诈。

山里夜得早,不到七点,树林间漂起白色的雾岚,略远些就看不到人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下定决心,今晚住在容大贵家。

想邀请一个村民带路,却没有人愿意,他们指指一个山洼,就那里,你们顺路就可以到的。我们刚要走,一个村民扯着我的胳膊问,你会把我们说的告诉他吗?那可就害惨我们了。我笑着说,不会,你们只管放心。

一条山路隐隐约约在茅草间,我与郭老师拐过一个山坳,发现了几间坐落在山洼间的房屋,盖的是石片、杉树皮,正屋土墙上裂开几道缝,完全可以穿过一个小孩子的拳头。难道这就是容大贵家?我疑惑了。

一条瘦瘦的黑狗跳下阶沿冲着我们跑过来狂吠不止,一个瘦瘦的头顶秃了一块的女人走出屋来,诧异地看着我们。她上身穿一件细花褂子,胳膊地方裂开了露出一片黑黑的肉,下身穿一条灰色裤子,屁股出处补了两块紫色的布。在她身后,两个十多岁的女孩神情恍惚地看着我们,头发蓬乱,衣衫破旧。

我后悔找容大贵了,看这个情景,他们家应该是枫树坪最困难的,哪能安得下我与郭老师两个人?

瘦瘦女人问,你们找大贵吗?他很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几时回。我顺口说,他不在,那我们走了,以后再来找他。。

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是古记者吧,莫急着走,我回来了。我转过身看,一个壮实的、满面胡须的汉子正急急赶来,脚下的草被他的大脚板踩得哗啦啦响。他一手提着两瓶酒,一手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走得飞快。

他把东西往瘦女人手里一塞,眉毛一拧,吆喝,你这个蠢女人,不是我回来得快一点,你就把我的客赶走了,还不赶快做饭去,想讨打吗?瘦女人一哆嗦,慌慌张张接过东西走进屋去,两个小女孩也像兔子一样溜进去了。

看来今晚是走不了啦,我想,不如大大方方与他周旋。我问,你就是容大贵主任吧?他笑着点头,那笑憨厚,实在,真不信他会做出那些事来。他说,自己早晨出山去卖了一方多树,买了油、米,不然家里吃的都没了。容大贵家会这么困难?我心生疑惑,看看房屋,不信也得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那样对待村里人,难道就没克扣下一点钱?

郭老师咳嗽一声,我瞧瞧他神色,知道是站累了,想找地方歇歇脚,但是容大贵没往屋里让,怎么办?谁知容大贵非常精明,马上进屋,搬出两把竹椅子放晒场上说,这里趟亮,我们就坐这里聊天,屋里闷,你们不习惯的。

容大贵又进了屋,端出两碗凉茶给我们,自己找一根树坐下,沉默了,那只黑狗蜷缩在他脚下,他伸出手挠着黑狗的头。黑狗愉快地呜呜叫着,伸出舌头舔他的手。

夜色从森林间弥漫到晒场,我看郭老师、看容大贵的脸色都是模糊的,抬头看天上,澄明,辽远,无数的星星璀璨闪烁,一派热闹景象。我决定直接问容大贵,了解一些事情的真实面目。

我从拉家常开始,聊自己在福原教书的情况,我深情地聊到学校老师、我的学生,很自然地谈到樱子。容大贵竟然接过话说,那次你来樱子家访问我知道,你是一个好老师,愿意到我们这山岭上来,乡干部还懒得来,来了不是催费就是催计划生育。

估计容大贵说的是真心话,我顺着话说,我听樱子说家里很困难,父亲病得厉害,一定要来看看,到了她家里,看到她父亲那个样子,真可怜。樱子与他哥哥都懂事,年纪小小就懂得出去打工照顾家里。容大贵吐了口唾沫,怪怪地说,樱子年纪小小就出去卖,可惜了一身好肉。

这话惹起我极大反感,作为一个同村人,对乡亲不抱同情心也罢,没有必要蔑视人家。他的话提醒我不要被他憨厚的外貌蒙蔽了,他应该就是乡亲们说的那个欺男霸女、寡廉鲜耻的家伙,要说他多么狡诈还谈不上,他顶多就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土霸王。我应该顺利应证乡亲们反映的那些事。当然,樱子的哥嫂深夜被伤害事关重大,估计一时难摸清情况。

我很自然地谈到村里那个老头,说他真困难,值得社会关爱。容大贵接过我的话说,你已经来了两次,估计家家都走到了,有什么话直说,我是山里人喜欢直接,你这样说话我听着难受。他是不是说那次给了他200元钱慰问,我返回去要100元钱?你古记者是明事理的,那次是县民政局来慰问,民政局为什么跑到荒山野岭来,谁认识你个老不死的?不是我求爹爹拜奶奶到处跑,他们会送钱来?你得了好处还卖乖,一个子也不出,我当然生气,不打你才有鬼,其实,我要拿100元回来又不是自己要,我是计划送兰花家的,他老公砍树被砸断肋骨需要钱,那个老不死的脾气犟,偏不愿意分一点钱出来,下次,我叫他一分钱也得不到。

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我目瞪口呆,不好说什么。容大贵倒来了精神,说,我们也没必要打哑巴谜,你前次进山不就是调查我来了吗?你不是与乡里余书记反映了吧,余书记专门把我叫去一件事一件事问得清清楚楚,我竹筒倒豆子全说了,余书记说我胆子太大,成了山霸王,我回答,山里的猪就是野猪,哪能是家猪呢?你不让我干这个破主任,我还不想干,你叫其他人去收收费、去拖人结扎试试,看看我行还是别人行。余书记想了许久,给我端来茶,劝我不要生气,他是没有意思撤我主任职务的。不是看他平时对我关照,我早拍桌子走了。他一说好话,我只好又担起村主任这个担子了。

这简直是嘲笑我,我认为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专门找乡政府主要领导反映,却得出这样的结论,难道真是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着吗?我正要问一些事,屋内女人叫吃饭了。

堂屋内依然点着煤油灯。我问,乡里不是通电了么?容大贵说,那个屁眼大的电站供应乡政府那块都不够,哪能顾得到这山岭上来。说着,拉了我坐到桌子上首,自己陪着,要郭老师坐侧边。我看着空着的几个位置问,大嫂呢孩子呢?容大贵指指厨房,她们在那里吃。我说,那怎么行,请一起坐着吃吧。容大贵答,山里人就这规矩,你不要见外,语气非常生硬,我只能做罢。

桌子上摆着一盘腊肉笋干,一盘辣椒炒鸡蛋,一盘黄花菜,一盘豆干,一盆香菇猪肉汤,或许是饿得太凶的缘故,我闻到菜的香味格外浓烈,真想就着菜吃几碗饭,但是看着空空的饭碗,知道不喝酒是吃不到饭的,只能客随主便了。

几碗酒下肚,我舌头大了,头晕了,只能听容大贵侃侃而谈。他仰头灌进去半碗酒,胡须上挂着酒珠,侧着身子,酒味冲天的嘴巴凑在我耳朵边说,老弟你真好笑,把我戳桂花的事也告诉了书记,还说我强奸她,你是听她老公说的吧,你问过桂花没,问过她愿意不愿意,快活不快活,她老公不行,她就喜欢我戳,总躲在路边等我,这叫强奸?就是你才信,还好意思去找书记汇报。容大贵端着我的酒碗说,你把碗里酒喝了,就是我兄弟,你以前说的话我当没听见。不喝,就是要做我死对头,你吃完饭就滚出山去。我一听,借着酒性起来,趔趔趄趄要往外走。容大贵与郭老师赶快起身来拉我,郭老师抓着我胳膊轻声说,你还真走吗?不怕路上的蛇吗?我想想也是,走不是,留不是,容大贵赶上了,一只铁钳样的手抓住我往桌子前拉,他咕噜着说,你还与山里人较真?你又不是山里人,这话说得我差点笑出声,于是顺势坐回原位置。

容大贵又来敬酒了,见我实在不能喝,提出要用酒杯,他两杯敬我一杯。我估计今晚不把我放倒他不会罢休,强撑着应战。这样的结果是,容大贵的醉意迅速加深,说话越没有顾虑。他说,如果不是图个好b戳,他才懒得做什么主任。做了主任,计划生育的事就是自己说了算,从了自己的女人,即使肚子撑得像锅底,他到乡里去汇报说没事;那些不从自己的,自己天天盯着,一显山露水,他就到乡政府报告,请他们派人来抓去做人流或引产,只要想多生孩子的女人,没有不从自己的。

这话使我恶心,一口口酒涌到喉咙,我强压着不让它喷出来。我要自己镇定,我知道,酒醉心醒,他现在说的话全是真心话,只要引导一番,村民反映的所有问题我都能够得到答案。于是,容大贵再敬酒时,我爽利地喝掉,当然,容大贵必须喝双份。

在我诱导下,容大贵谈到村里一些资金的使用起情况。他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管是哪个局,只要有认识的干部,我逢年过节就去跑,山里的蜂蜜、香菇、耳子、笋干他们都喜欢,还有的喜欢木材、蛇、石蛙、山鸡,你喜欢什么我给你送什么,这样他们就给我想办法定项目,给钱,你以为那钱你能全部得到么?心肠好点的给八成,心肠黑的干脆给一半,钱经过乡政府时又要剥一层皮,最后到村里,剩下的仅是一点骨头。我给人背着包袱,村里人哪个晓得?都怪我贪下了,如果我贪那么多钱,我还住这破棚?容大贵狠狠喝下半碗酒,拍了桌子嚎叫,以后我懒得操心去弄钱了,不值。

等到瘦女人收拾完桌子,我与容大贵都醉了,幸亏他还没有忘记给我们安排住处。他大叫,大丫二丫今晚与我睡觉,你们的床给客人住。郭老师拍拍我肩膀说,我们真不该在这里住,你看看,你看看。我醉眼朦胧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容大贵一把扯着我手臂,一手擎着煤油灯,气呼呼地说,不是看在你以前在这里教过书的份上,我早赶你走了。余书记怕记者,我不怕,记者算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