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你给镇里宣传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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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与几个同事喝酒，醉了。
我不是教师么?教师清贫，请的人少，自己买酒喝舍不得，于是喝酒的机会特别少，偏偏我所在的太平村小学，有三个喜欢喝酒的教师，其中我算一个。经过大家协商，每星期五下晚学后，三个人轮流做庄，尽情喝酒。酒也就是一般的白酒，什么五加皮、平江白、虎骨酒，好一点的有四特、堆花，更多的是家酿的谷酒。说起酿谷酒可是话长，要先选好饱满的一担晚稻，浸泡，用甑蒸，谷壳曝咧，露出白净圆润的米粒，再把蒸熟的谷摊开，晾干，装坛，加酒曲，密封，过半个月，揭开坛盖，满屋的酒香。最后一个程序是把酒酿从坛中倒进甑中，用猛火烧，蒸腾的热气碰到甑口覆盖的大锅，锅里盛着冷水，热气变成水滴从一道半开的管子中流出来，用一个粗瓷坛接着，酒有了。
我们几个为了满足对酒的嗜好，每年少不了酿一锅或两锅酒。谷酒进口性烈，后劲足，正对口味。有了酒，随便从鸡窝中掏几个鸡蛋，炒辣椒；抓几把干白菜丝，用水泡了，过油；还有干豆角、炒花生、蚕豆，都是下酒的好菜，三个人足可以对付两瓶多酒。之后，我们醉眼朦胧、精神抖擞回到家睡觉。
这一天，我恰恰与几个同事聚餐喝酒了，而且喝了不少，原因是同事一杯接一杯敬我，夸我的一篇报道把县委书记都调动起来了，了不起，为太平村学校教师长脸了，为全县教师长脸了，全县人民都知道古钟老师了，古钟老师前途辉煌……，一句话，就要敬一杯，我喝了一瓶多，最后被两个教师架着膀子送回家。
老婆使劲摇晃着我，书记来了。我霍地坐起，问，朱书记来啦，在哪里?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握着我的手，一个洪亮的声音说，古老师，我看你来了，我是镇里老朱。
我一看，这不是镇里朱书记么？人黑瘦，矮小，声音却是洪亮有力。我在太平镇教书11年，有一次被村支部推荐为优秀共产党员，到镇里参加表彰会时听过他讲话，简洁，风趣，对他印象很好。只是平时没有接触，想不到他会找到家来见我。
朱书记作手势要我躺下，说，你喝酒了不要起来，不舒服的。但是我想，一个镇的书记亲自来看我，这面子多大，他有事来，看得起我；没事来，是给我面子。我趁着酒性吆喝老婆，把橱里那瓶四特拿来，再炆几个咸蛋，我要陪书记喝几杯。
朱书记果然亲切，爽朗说，好吧，我们边喝边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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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比如我眼前的朱书记，他与我仅是第一次喝酒，却把什么心里话都告诉我了，我比朱书记强，虽然与他们两个喝掉了几千斤谷的酒，我还对他们瞒着不少东西，比如我的第一个女人是谁，我有没有打哪个女人的主意。
朱书记非常满意我待他的态度，他说，难得，难得，你喝醉了还起床陪我，难得，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句话就行。我听了大为感动，为了验证朱书记说话的真实性，我借着酒性一趔趄，作势要倒。朱书记一把抱着我，用力放在椅子上。我很满意他的这个动作，没有书记的架子，不使猾。我破开喉咙叫唤，鸡蛋还没熟么？又不是要你临时生。说完，自己为自己的话笑了。朱书记也笑，手里没停住，开着酒瓶。
我要倒酒，朱书记抓着酒瓶不放，说，你坐着，等我来。我只好看着朱书记忙活。
朱书记举起杯子说，来，我们喝一杯，我喝完，你随意。他一仰脖就喝了。我心头乐开花，我不要喝酒，陪客，爽，何况陪的还是全镇一把手。他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他不说，我不问，看看谁憋的时间长。
半斤酒下肚，朱书记话多起来，说，古老师，还是你们教书好，单纯，看我们忙得顾不了家，计划生育，财税征收，社会治安等等，那样是叫人省心的？计划生育难吧，养儿防老，积谷防饥，生了儿子的还好说，那些生了两个三个女孩的夫妻，想着法子生一个男孩，不生就不罢休，我们要他们结扎，活生生要把他家的根斩断，心里不忍，但上面政策压着，不过关，一票否决，那我当干部就当到头了。我带干部上房揭瓦、进圈赶猪、开仓搬粮，也是没办法，无论怎样做，我要求干部只做做样子，吓吓他们就算，千万不能激活矛盾，群众苦！
我敬朱书记一杯酒，喝完，朱书记摇晃着头说，你不要喝完，你喝醉了。我看看酒瓶，只剩一小半，朱书记已经喝了半瓶多。我猜想，他不可能就是跑来与我诉苦吧。
朱书记剥开一个咸蛋，一口酒，一口蛋，酒杯干，蛋也完了，他自己满上酒杯。朱书记说，以前人心多好，邻里乡亲好得像一家人，现在兄弟姊妹为了蝇头小利挥刀相向的有，老一辈诉儿孙不孝敬的多，处理不好，就上访，上面一笔笔记着，排队，上访次数连续几次排前面的，组织部门找你，综治委找你，最后，书记、县长找你，你这个芝麻官就当到头啦。
敬你一杯酒，朱书记举着酒杯说，你是我镇的知名人士，是全县都有名的记者，你要替镇里宣传宣传。
我想，这才是书记来的目的，能亲自来找我谈这事，算是看重我，不错。我摇摇晃晃站起来，举着酒杯碰了书记的，一口干。
朱书记兴致很高，谈起全镇工作眉飞色舞。他说，我与其他乡镇比较了一下，我们镇突出的有两方面，一是财税已经过半，比县下达的时间提前；二是夏蚕养茧张数比春蚕多1000张，两个都是好素材，你写了一定有影响。
财税提前过半的事我不清楚，但是夏蚕张数增加的内幕我清楚。正林走家串户，动员大家多养蚕，说上级给村里增加了百分之十五的购种任务，购种的钱村里已经付了，谁家想多养，来村部免费领。动员了几天，没人响应，我也了解到，春茧的价钱比去年低了许多，去年每市斤13元，今年卖6、7元，许多人家准备砍桑树，哪个还多养？结果，正林偷偷把几张蚕种倒进山旁水塘里，事后与我聊这事，还唉声叹气。
书记既然来找我谈宣传的事，我不表态不好，我含含糊糊说，有时间我了解一下财税过半的事吧，看看能写什么稿子不。
朱书记马上站起来，说，我明天在办公室等你，课就不要去上，我与你们校长打招呼。他把剩余的酒倒进口里，握着我的手，告辞。
我们两个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站在门口难分难舍，握手再握手。朱书记最后拍拍我肩膀，悄悄说，你一篇文章能把范书记邀来，相信你下一篇也能邀来哪个领导。
我握着他的手傻笑。
3
说实话，我在太平镇工作多年，仅对学校的事关心，至于其他的事，我没兴趣管。
朱书记专门走访我，并明确要求我为镇里唱唱赞歌，如果情况真实，写写也无妨。不写蚕种数增多，写写财税提前过半是可以的。
我们乡村老师的工资与乡镇财税紧密相关，直白一点说，乡镇财税完成得好，我们的工资就可以按时发放；如果财税完成不好，那我们的工资就可能几个月发不了，最长时有半年拖欠着。这时，那些家属是农业户口的教师就开心了，他们说，米，我自己种的，菜，我自己种的，不发工资，我们可以顶着。那些纯商品粮户口教师，只能愁眉苦脸，借债度日。
我早早来到镇政府办公楼，找到朱书记办公室。他站起来，伸出手迎接我，还马上泡了一杯茶给我。
闲聊几句，朱书记言归正传，谈起财税问题。
朱书记说，太平镇截止至6月7日，完成全年财税的二分之一，比县里下达的时间要求提前23天，据我了解，我们是全县唯一的一个乡镇。
朱书记拉开抽屉，摸出两包烟，扔一包给我，我说，我不吸烟的，要还他。朱书记撕开另一包，取出一根点火，抽着。他说，你不吸烟可以带回去给别人吸。
朱书记静了一会，吐出一串串烟圈，许久，他说，我们的财税为什么能提前过半呢？关键是抓了特产税的征收？你可能不清楚，我们镇的特产税主要有木材、茶叶、蚕桑、林果等，这一块占税收百分之七十强。具体情况，你到镇财政所问问。
我与朱书记聊了一些其它事，告辞离开。朱书记送我到办公室门口，拍着我的肩膀，你几时可以写出来呢，新闻讲究时效性，要快，如果时间紧，课暂时就不要上了。我想想，不就是几百字的东西么，哪要很多时间。于是，我干脆说，今天就写了，寄<清江报》社，能不能发，我就不知了。朱书记使劲握着我的手说，你是名人，一定能发。
镇财政所所长听清我的来意，非常客气，马上清我坐下，泡茶，递一包烟给我。我想把烟还他，摸摸裤袋中硬实的一包，于是坦然收下。
财政所所长深有感慨地说，我们财税提前过半不容易。比如，那一次，我们掌握线索，有一车木材准备晚上偷运过境，我带着干部蹲在公路边的茅草里，蚊子叮，虫子咬，没人敢哼声。直到凌晨三点多，一辆满载木材的大货车才被我们拦下。那个贩运木材的一看我们，心悦诚服地说，要补缴多少税，我交。又问，你们躲在茅草里守我，是不是可以把补缴的税分了？我给他填好税票，请他看。他说，不是白纸条呢，服了你们。
又说征收魔芋特产税。魔芋，是太平的特产，外形像芋头，但是果实更大，数量多。太平镇这几年发展特色农业，计划扩种魔芋5000亩，并邀请一个魔芋加工大户搞联合生产，与各户签订了产销合同。结果，当年魔芋大丰收，产量多的户收获一万余斤，大家翘首以盼加工大户按合同价收购，却杳如黄鹤一去不返了。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把沉浸在丰收喜悦的村民惊呆了，为了种魔芋，大家把好田好地拿出来。种了这么些魔芋，不能当主食，又不能换钱，这生活如何继续？大家仅忙乱了几天，一梳理，发现问题了，如果不是镇里抓村里，村里抓户主，谁会种什么鬼魔芋。不是说包销么，找镇里去。于是，挑着魔芋的人、拉着魔芋的汽车络绎不绝进了镇政府院子，仅半天，魔芋像一座座山头，占据了院子。朱书记临危不惧，果断决策，镇政府到银行借钱，按保护价趟开收购魔芋，把群众损失降到最低；派得力干部到沿海地区，寻找魔芋销售市场。同时，朱书记也明确，魔芋是地方特产，税收不能少，该交的在货款中扣。村民一听，开始有抵触情绪，听了干部多方解释，最后接受了扣缴特产税的安排。所长聊完晃动大拇指，说，仅魔芋一项，收特产税7万3千元，朱书记英明。
我们又聊了其他一些话题，我谢绝了他的吃饭挽留，回家着手写消息稿。
我没有写过消息，心想，不论写什么稿，简明扼要最好。于是，我拟好标题《太平镇提前23天完成财税过半任务》，之后，把新闻事实叙述了一番。用信封装好，邮寄到《清江报》社。
我感觉写新闻稿，就像改学生数学题，不要带感情，规规矩矩，实实在在，与我写小说、散文完全是两码事，体会不到创作的乐趣。但是，那么多人需要新闻稿，那么多人盯着新闻稿看比如朱书记、财政所长，他们不会关心我写的小说、散文，但是一定会关注有关太平镇的新闻。
看着我扔在桌上的两包烟，我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我寄出去的消息《清江报》会刊登么？
如果不刊登，我怎样面对朱书记，怎样面对热情的财政所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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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镇提前23天完成财税过半任务》的消息发在《清江报》头版第二条位置，我一看，心里石头落地了，我不愧对那两包烟了。
以为朱书记会与我联系说点什么，可是没有。或许是他没看见稿子发了，我要不要告诉他一声？我想，如果他重视，自己一定会关心稿子；不重视，我告诉他是自讨没趣。决定不告诉朱书记。
又想，如果我发了一篇小说、散文，我该多么高兴告诉朋友们，我会把样刊留好，会一一通知朋友们，甚至约几个朋友喝茶，我带着样刊，请他们传递看，并发表意见。现在，发这么一条消息，值得炫耀么？
出乎我的意料，《太平镇提前23天完成财税过半任务》这篇300多字的稿子竟产生了震动，县里安排到太平镇召开财税工作现场会，范书记、王县长全参加。消息一来，镇里忙得不亦乐乎。我听到这消息，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我没有辜负朱书记，一篇短稿招引来各方领导。于是，心里原谅了朱书记的不闻不问。
太平镇的主要街道上悬挂着彩旗，张贴着标语，一派节日氛围。
我一边上课，一边等着什么，隐隐期待着什么发生，结果，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街道的彩旗迅速褪色，张贴的标语残缺不全了，大家依然过着自己平稳的生活。
据小道消息，朱书记马上要调县城工作了，范书记对他介绍的抓好财税工作的经验非常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