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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篇财税稿就像一粒石子扔在水中激起一圈圈波纹,太平镇、朱书记和镇里其他的人都在波纹中,而我站在岸上,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研究着自己的作品。以前,我和我的伙伴们往水里扔下一粒石子,从来没有想到有多少鱼会被卷进波纹里,晕乎着,兴奋着,随波逐流着,这次,我却体会到一粒石子的重量。
我依然教着自己喜爱的课,陪着聪明伶俐的学生快乐学习。
父亲自我懂事就告诉我,世上手艺千万种,唯有教书、医生好。他说,不论太平盛世还是生逢乱世,教书、医生都是大家需要的,这两门手艺发不了大财,也一定饿不着。这就是我初中毕业,父亲主张我报考师范的原因,当然,师范不要书学费还免费提供食宿,对我的家庭来说无疑具有巨大吸引力。
我在师范接受的理论是,“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等,我总觉得,这是旁人给教师下的定义,毕竟没有教师自己的体会深。我从事教育时间不长,但是,我深切感受到,作为一名小学教师,我面对的是一个个纯洁的心灵,学生们展示给你的是一张张白璧无瑕的纸,老师就是第一个在上面画下一副画、写下第一个字的人。于是,我小心翼翼举着笔,不敢轻易着笔。
我对自己严格要求,也容不得学生乱来。我是这样思考的,老师精心绘下的图画,你做学生随意一笔,就有可能叫老师全功尽弃。
两个学生“斗脚鸡”出事了。“斗脚鸡”是农村孩子经常玩的一种游戏,用手盘起义只脚,另一只脚跳跃前行,用身体冲撞对方,脚先掉地或身体倒地者为失败。这种游戏有一定风险,但是农村学校没有什么运动器材,教师只能听之任之。
三年级的男生王小牛与同班同学朱清玩“斗脚鸡”,王小牛猛烈一击,朱清仰面倒下,糟糕的是,他的脑袋撞在花坛的砖头边沿上,鲜血立刻流了出来。围观的学生惊呼着,我与其他教师奔出办公室。
朱木生老师一见,脸色铁青,跑进办公室举着一把椅子出来,对着呆站着的王小牛劈去。我一见,吓了一大跳,马上用手一挡,感觉到手臂痛得够呛。我看着朱老师。他没有道歉,见没有击中王小牛,破口大骂,你要是把我孩子弄个三长两短,你十条命也赔不起。旁边老师一见,有的赶快拉朱老师进办公室,有的慌张围着朱清。我忍着痛,叫马上送朱清去包扎。见一个男老师把鲜血淋漓的朱清安置在自行车后座上远去了,才来安慰傻傻站着的王小牛。我没有批评他,一个三年级的学生部可能是故意惹事的,既然是意外,何必抓着不放。我只是拍拍王小牛肩膀,说,以后注意,不要在花坛边、阶沿边这些危险地方玩游戏了。王小牛不哼声。我的手臂生痛生痛,于是想起愤怒的朱老师,我悄悄对王小牛说,你与朱清是好朋友,你看他流那么多血,记得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叫他们拿点东西去看看,鸡蛋、白糖都行。王小牛爽快答应,连连点头。我放心走进办公室。朱木生老师翻着教材,头也不抬。我挽起衣袖,见右小手臂肿了一块,青紫,很醒目。旁边的老师见了,说,古老师,你也去用用消炎药吧。我拒绝了。我盯着朱木生老师看,他把教材翻得唰唰响,只是不看我。我想,如果不是我挡着,现在,公安局的警车该到学校了,你怎么怨起我来?见他那个样子,我强忍着不与他理论。只是大声说,朱老师,我已经告诉王小牛,他爸妈会去看朱清的,你不要太担心,孩子用药就会好的。朱老师说,他十个也赔不了我一个,你怎么挡着呢?
第二天上早自习,我到王小牛教室,见他正读书,就问,你爸妈有没有去看朱清呢?王小牛点着头,看了。我放下心,进办公室找到朱木生老师,笑着问,王二牛父母买的什么看朱清?朱老师横了我一眼,谁去我家看了,鬼毛也没见一根?我一听,懵了。王小牛哦王小牛,你这不是挑拨我与朱老师关系么?
我扯着王小牛进办公室,问,你父母去看朱清了么?他呆呆看着我,不哼声。朱老师怒视王小牛,哼了几声,王小牛嚎啕大哭起来。手臂的伤痛得厉害,我望着朱老师冷漠地神情,看着面前裂开嘴巴大哭的王小牛,想着这解不开的纠纷,怒火中烧,挥着手,打了王小牛一巴掌。王小牛一扭身,边哭边跑出校门去。
我强忍着怒火,骑上自行车追,却见王小牛跑到山上树丛中,不见踪影了。我赶到王小牛家,邻居把王小牛父亲从田里叫回家,这是一个壮实憨厚的汉子,浑身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听我说明来意,他憨厚笑着说,这个鬼东西,回家根本没与我们说,老师批评一顿就跑,由他跑去,看能饿几餐饭。
下午快放学,王父带着王小牛来学校了。他的第一句话是,古老师,你教孩子也不能把他牙齿打掉沙。说完,他晃着一个塑料袋,解开,赫然是两颗牙齿。
问题闹大了。
我现在都没有勇气回忆那段经历,王父到学校闹,到区教育组闹,最后在人指点下到县教育局,县教育局领导一听,马上安排纪检领导实地调查。县局领导走访老师、学生,最后知道的情况是,王小牛正换牙齿,上课时喜欢把手放口里摇着牙齿玩,脱落的牙齿他用纸包好,说是要一起扔到屋顶上的,有时,王小牛拈着自己的牙齿手里仔细端详,还经常拿着吓唬女同学。县局领导最后下的结论是,古钟老师负责带王小牛去上牙齿,承担医药费,不负行政责任,王小牛父亲提出的赔偿请求因为没有证据不予支持。
我用工资替王小牛补上的牙齿在第27天脱落,因为他的新牙齿已经茁壮成长。
王小牛的父亲见人就愤愤不平,说,教育学生把学生牙齿打掉,哪有这么恶的老师。
有时,我想,自己为什么不给他看看自己紫红的手臂呢?
2
我的教书生涯自师范毕业以后陷入了最低谷,我想,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家长,这样的同事,他们纠结在一起,像乡间常见的****刺丛,使人无法挣扎。****刺纤长的身体,弯曲的腰身,碧绿的叶片,紫红色的藤条上长着呈三角形的锐刺。这种刺喜欢丛生,成百上千的藤条纠结着,撑起自己的一方天地,之后向四周蔓延开去,它们的锋利的刺是牙齿,对付着敢于当道的万物;它们撑起的空间是一个死亡的区域,小草、乔木、灌木只要被他们包围,最后的结果是被吞噬。
我更加喜欢喝酒,醉的次数更多啦。
一喝酒,朋友就骂,你就那么蠢,怎么不告诉王小牛父亲,如果不是你那拼命一挡,他儿子早就没命了。他知道儿子的命是你救得,还会纠缠你么?
我瞪着红红的眼睛盯着说话的人,问,这事与上面查处有关么?我真的打了王小牛一巴掌,真的,我没用力,我是做给朱老师看的,他看着我,不打王小牛,他会生气的,只是我没用力,真的没用力,你们都看着的……
他们的脸庞在我视线中晃悠,我的头沉重地垂到桌沿。我模糊听到他们说,古老师又醉了,他并没有喝多少。
我没醉,酒醉心醒,我眯着眼,听他们聊。一个老师说,朱老师想把古老师整臭呢,我听家长说,王小牛父亲到处告状就是朱老师在背后指点的。
另一个老师说,我们马校长下学期就要退休了,朱老师一直盯着校长位子,古老师年纪轻,学历最高,又会写稿,是朱老师最有力的对手,朱老师还不知道。
我的胃一阵翻腾,滚热的东西像溃败的逃兵,争先恐后向喉咙奔来。
3
我要感谢正林,真的感谢他,他总会给我带来好消息。
正林挥着一封信,人还在校门口就叫着,古老师,开会通知。
我看看,信是寄给镇政府的,收信人却是我,已经打开了。正林看见我不高兴的样子,赶快声明,信是镇政府办公室干部打开的,不能拆别人信这点我知道,他们说是一个会议通知,时间紧,叫我捎给你。
信是县委宣传部发的,意思是为了加强基层宣传,决定组织基层有写作兴趣、基础的同志举办一期培训班,时间3天,地点是《清江报》社。想到可以光明正大到县城呆几天,不要上课,不要哄学生,我心里很高兴,连声向正林道谢。正林眯缝着眼,攀着我肩膀小声说,你是不是培训完就不回来上课了?我把信递给他,说,你仔细看看。
因为要离开学校3天,我的课必须调好,这时,朱木生老师大度地说,你去学习是大好事,或许平步青云呢,我可以替你任几节课。朱老师这样积极,其他老师更是好说话,我3天的课很快就调好了,把个马校长乐得笑呵呵。
农村小学教师的负担重,城里教师是想象不到的。就拿我来说,早晨、下午自习课在外,一星期满打满算25个课时,我要上23个,其它2个课时也没得休息,备课、改作业忙得要死。每到开学,为了让校长少安排自己几节课,有的老师来硬的,坚决推辞;有的老师来软的,好话说尽,更喜剧的是,学校几个女老师。要么挽着马校长的手臂作亲昵状,要么挺着胸脯压在马校长背上厮磨,把个校长舒服得脸也红了,气也粗了,口水也流了。但是,俗话说,田坎里的鲫鱼婆闯过大江河,你闹归闹,要马校长减课,没门。马校长舒服了,就用尖尖的手指抓着脑袋上仅剩的几根头发,支吾着说,李老师的课该减,王老师的也该减,大家都该减,你们减的课都给我吧,我多多益善,我是孙悟空,把自己变几个出来就行。
4
在培训班,我很高兴认识了几个朋友。
戴放,我师范同学,在学校时没见写东西,被分到乡镇中学后热心写新闻,我经常在《清江报》看到他的作品,这次也来参加培训。同学相见,格外高兴,我们找一个角落聊起来。戴放说,你的散文写得越来越好了,努力一把,同学们早盼着你成为作家。我很高兴,诚恳问,你评论一下我的东西,说说存在的缺点。戴放停顿一会,摸摸脑袋,笑着说,我还真想不起了,不过,你写的那个小孩我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篇税收提前完成的。我的兴奋淡下来,心不在焉应付他。戴放谈起自己发的新闻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见我不耐烦了,干脆侧着身子,在耳边悄悄说,报社领导说我写的东西多,还不错,已经向镇里提到借用我了,镇书记、镇长够意思,看在我为镇里写了不少稿子的份上,同意了,这次培训结束,我就可以来报社上班了。听到这消息,我一方面为他高兴,同学能够不上课、能够从乡下到县城,毕竟是好事;另一方面,我有点不以为然,论文字,如果说我比不了他,我的语文科任老师不同意,我的同学也不会同意。可是,他被借用,我还得回到太平村小学,去与学生打交道,把精力消耗在无尽的压力中。
吴现代,一个白胖的青年,西服,打领结,我早从《清江报》知道了他。他写社会纪实,偷情、凶杀、诈骗,还为镇里宣传,在新闻圈子里是知名人士。通过交谈,我才知道他开了一个很大的杂货店,生意红火,业余喜欢写作,他笑着告诉我,我写文字是为了钱么?不是,我如果把写字的时间精力用来做生意会更挣钱,我只是喜欢写字的感觉。听了这话,我喜欢,认为他是可以交往的朋友。
5
清江县委宣传部的两位副部长、《清江报》的业务副总编、记者部、编辑部主任为培训班学员授课。
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的课主要谈新闻宣传的重要性,谈中国共产党取得执政地位的两件法宝,即笔杆子加枪杆子,两者不能偏废。他们主要强调新闻宣传中要注意的问题,强调宣传纪律。我倒是认为,事实就是事实,如果有选择去表现,那是功利的、世俗的,不是我赞成的。于是,两位领导在台上讲得津津有味,我却在翻看《白鹿原》。
《清江报》的业务副总编姓匡,年逾五旬,很严肃的样子,是报社的老前辈。他讲新闻的五要素,何时、何地、何人、何因、何果,我一听,这不就是我经常给学生讲的记叙文要素么,没有什么难的。匡副总接着讲新闻稿件的倒三角形结构、橄榄型结构,我想了想,有道理,新闻就是要突出新鲜两字,你把大家最关心的放前面说了,可以激发阅读者接着看下去,弄个究竟。这点,我以前倒从来没思考过。我决定认真听听课,把小说放进抽屉。
关于新闻易碎性的理论使我愕然。匡总在台上侃侃而谈,他说,新闻只对已经发生的事件负责,不对事件的后果负责。他举例,他编发过一个领导干部的通讯,这个领导干部能力强,发动全镇群众养甲鱼,他自己琢磨养殖技术、摸索配置甲鱼饲料,结果使农民2年时间内脱贫。你们说,这样的典型该宣传不,当然值得宣传。我们一宣传,来参观的、考察的多了,这个书记的名声响了,2年后就被提拔到县直重要部门任局长。谁知,有知情人向县纪委举报,甲鱼苗在种苗场卖每只3元,这个书记用公款买来,卖给农户每只5元,2年间,这个镇销售甲鱼苗20余万,你们算算,这个书记挣多少钱?他可是一个子儿也没吐给其他人的。县纪委马上立案,一问,这个书记竹筒倒黄豆,承认了;结果,职务被免,还被判了3年。这个案例,《清江报》也报道了。你们是不是要问,以前说这个书记是典型,以后说这个书记是罪犯,全是你《清江报》说的,难道你《清江报》不要负责任么?匡副总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我们,手一挥,说,《清江报》不要负责任。
这是什么理论呢?那新闻是什么,是婊子么?我对匡副总的说教感到诧异。我想到了文学,想到了“文以载道”的中国文学传统,想到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自我加压,想到了屈原的《九歌》、《天问》、《离骚》,想到了司马迁的《史记》,想到了唐诗宋词,虽然经历时光洗礼,但是她们每一个字都闪烁着熠熠光辉,散发着作者滚烫的体温,每一次接近它们,我都能聆听他们的心跳。
相比较文学,新闻是什么呢?